第49章 元狩二十八年:新与旧
辞旧岁,迎新年,垣来城各处由府库出资,挂满灯笼。这一日的夜市可以不收摊。就算哪个大臣要说谁家的孩子不合礼仪,皇帝也都会笑着说一句,过节嘛,随他们去。不过大臣们倒是没这么无趣。东望帝在正午时宴请群臣,晚上便都回家去,与自己的家人同乐。这是姜怀彻觉得宫规中最人性的一条——除了年节,其他的宴席基本都安排在晚上,根本没办法在家过。这种宴席一向都是阮湘霖带着女官局准备,今年本应与太子妃一起,但她有身孕在身,月份已大,不宜操劳。然后她便想到林笙。阮循找到林笙时,她正准备出宫,一般阮湘霖找不到她时便不会叫她做什么。看着她已经打包好的行李以及自己进门就看见的告假折子,阮循有意放她走。“但是,你也知道,娘娘进来膝盖愈发不好,陛下卧床,她打理后宫已经很累了……”“阮姑姑,我不回家了,我都做一司掌使了,我应该为宫中奉献我的热情和汗水!”“好孩子,走吧,去试菜,下一轮菜品就要你和我们一起定喽。”在拿捏林笙这件事上,阮循非常明确自己到底更向着谁,想拿捏她的时候也不心软,总能一拿一个准,拿的林笙没话说。因为阮湘霖对她如亲女。时不时怕她闷就和阮循打招呼放她出去,也从不阻止她干预东望帝的决定,每次随褚申墨外出,阮湘霖嘱咐的都是照顾好自己,而非要她去照顾褚申墨。听白福说,阮湘霖会临行前和褚申墨说:“林笙总能照顾好别人,对自己大意,多看顾她些。”因为大家对他太好了,所以没办法坐视不管。“我这该死的道德感和操劳命。”林笙送走阮循后对自己咬牙切齿。“但大家对我真的很好。”林笙坐在树下欲哭无泪。汝安收拾好东西转头发现主子不见了,忙拿着狐裘追出来,见她穿着单衣坐在树下,快走几步,把她裹进狐裘中。“掌使怎么穿这么少就出来了,都收拾好啦,随时能出宫。”林笙缓缓回头,眼中含泪。“怎么了这是,阮掌司说了什么?”“汝安啊,咱走不掉了。”“那……我再把东西拿出来。”宫宴向来有定制,复杂就复杂在朝中最近谁和谁不太对付,需要坐远一点,哪位又是新贵,要考虑大臣们的结交,哪位不能吃什么,哪位又喜欢吃什么。过年的宫宴和过节不同,过节不需要考虑思乡情,大臣们多不是垣来城人,此时上几道他的家乡菜,也是保人心的重要手段。林笙并非第一次随阮湘霖做这些,已经轻车熟路。又对朝堂熟悉,名单在手里时心中已有七八分想法。阮湘霖不知道主持过多少这种宫宴,两人配合起来效率奇高。念着她本也是为了帮自己才没溜走的,阮湘霖在宫宴安排好后放她出宫去准备大将军府的年夜饭。褚思妤的马车就在宫门口,长公主府年货不必她亲手筹备,但逛一逛年集感受感受人间气,总比日复一日待在府中强。自从在阮湘霖处知道大将军府年货大半出自林笙购入,她便年年都等林笙逛集市时在宫外等她。“我算是,寸步离不开你们一家人了。”“说什么呢,筹备宫宴这种寻常人几辈子也碰不了一次的时,你可是在二十岁前就轻车熟路了呢。”“是是是,我好姐姐,我困,到市集喊我。”说完,林笙倚在马车另一边合眼,留褚思妤继续看她的话本子。最近的话本甚是有趣,写手们也都蹭过年的热闹,写了不少百姓家过年的习俗。红封什么的她一直都有,但是总感觉不如话本里写的感情浓厚。过年宫宴有歌舞,有美酒佳肴,只是大家都不敢喝醉,皇帝面前失仪,是大罪。宫宴结束后御膳房要准备宫中家宴,也要准备对高位大臣的赐宴,十分忙碌。皇帝会按例对大臣进行赏赐,在垣来城的官员有蒋留砚带人上门,其他城中的官员会有王公一类在小年前代为巡赏。这便是林笙很早见过戚王的缘由。大将军府的年夜饭还是那几个人。姜怀彻、林笙、军师、梁钊和萧保业。萧保业见长,隐隐已经高过林笙。他的新衣是林笙请阿四一起做的。姜怀彻本不欲如此,但林笙说,这算萧保业在垣来城中正式过的第一个年,就算可能没几个月衣服就短了,也希望他开心。林笙的出现对姜怀彻来讲,最大的惊喜或许就是如此。从前一个人,什么都想从简,而林笙习惯在很多细微处关心人,让人感到十分的暖意,自从有她,姜怀彻的生活更像生活。从前的府邸里,过年也只有管家买的对联挂钱和零星灯笼。自从林笙管起将军府内务,每次过年,府里红红红火火,会准备烟花,自醒来那一刻开始,便有今年是个好年的感觉。饭桌上最小的那个总会成为话题焦点,萧保业第未知数次被问起今年功课如何时忍不住放下筷子:“姐姐,你要不和我打一架?”姜怀彻也放下筷子,但明显沉重的很:“什么意思?”“让姐姐检查一下我的功夫嘛。”然后是梁钊,他动作一向轻:“不如和我打。”“求求了哥,你下手太狠。”萧保业后退两步。再退要出去了。“和你打可以,但是轻一点,我之后还要进宫呢。”“姐姐,你什么时候带我进去开开眼,他们说宫里金碧辉煌的,可华丽了。”“你呀。如果做的够好,早晚能看见的。”“又一个傻子。”姜怀彻坐在一旁冷哼,萧保业的话又让他想起自己这个傻妹妹放弃大好前程去做个内宫女官,天天伺候人。萧保业进步极快,只是下手轻重控制不好,有几招眼见着要打在林笙身上留下淤青,梁钊会提前出手卸掉他的劲。林笙这一年来只偶尔练基本功,确实不如之前能打。各自回院子后,林笙叫汝安先去睡,自己在外面披着狐裘,手里攥着父亲亲自给她做的匕首。月色冷淡,但唯有星月可思已不在世之人。“父亲、母亲,明年也会很好的吧。”初五清晨,林笙还在赖床,汝安顾不上礼数,直接开门去叫她:“小姐,快醒醒,宫里来人喊你进宫。”“这才初五,离十五的灯会还有几天。”“太子妃早产。说非要见你。”林笙瞬间清醒:“早产?”她听稳婆说过妇人生产凶险,早产更是险中之险,但封少兰叫自己干嘛?入宫后林笙先去了凤鸾宫,宫人说阮湘霖已经在东宫坐镇。想来情况可能不太好。虽不知封少兰为何找自己,但事已至此,不出现必然不行。阮湘霖倒是不急,她自己有两个孩子,十分有经验,见到林笙时依旧是笑模样,和她寒暄几句,待她身上寒气散掉才让人带进产房。没看见褚申墨的身影。按理来说,此时他应该在隔壁,可是也没见他的亲随们在。只能证明褚申墨不在东宫。血腥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林笙并非没见过血的人,黏腻的血味依旧冲的她一愣。稳婆见有人进来,猜想是太子妃扯着力气要见的人。她猜对了。封少兰已经疼的满头大汗,但见到林笙时还是抬起手要她过去。“如果我有事,你要替我把孩子养大!”不知为何,林笙听出咬牙切齿的恨意。她们之间,本无交集,为何会如此。“殿下的孩子自然由孩子的母亲抚养,我只是个内宫女官,替不了。你撑住,最好的稳婆和太医院都在这了,不会有事。”“林笙,我用我这条命换一个秘密,但是你必须,要替我把孩子保下来。”这句话是封少兰贴在林笙耳边说的,稳婆们都盯着她身下,没有注意到。但一种从未有过的心慌恐惧顺着四肢百骸涌向林笙的头。到底发生了什么,封少兰到底在说什么。她咬着下唇冷静下来:“不论是男孩还是女孩,都是太子的第一个孩子,未来最尊贵的人,太子妃不可胡说。”说完,林笙自顾自离开产房,封少兰的力气应该放在生孩子身上,有什么事情等她生完再说。从未有女官抚养皇孙的先例,她怕是疼的疯癫了。阮湘霖见林笙面色不对,只当她初次见这阵仗吓着了:“日后你也是要为人母的,不必害怕,看着凶险,但有最好稳婆和太医在,会没事的。”林笙咧嘴,试图离开这个让自己不舒服的地方。不可能无缘无故早产。她趁众人无暇与她说话,溜出东宫直奔太医院。值守的人本不让她看医案,但太子的令牌在林笙手中,也没人敢拦。封少兰怀的是太子第一个孩子,医案写的清清楚楚,虽然孕中气郁,但脉象一直没有大问题。不应该会早产才对。此时……怕是只能问褚申墨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褚申墨的人,她进宫这么久也没见到,连阮湘霖都在,东望帝也有暇问几句,这个马上要做父亲的丈夫,东陆人眼中的楷模,却不见了。
第50章 元狩二十八年:不被期待的孩子
从太医院出来,林笙倚在墙后努力检索脑中对褚申墨的了解,她必须知道他在哪里。且不说太子妃家的爵位是世袭,一旦侯爷拿祖辈开国之功要个说法褚申墨肯定理亏,单这件事传扬出去,大臣参他的折子便能将多年积攒的贤名毁于一旦。“行止有度”四个字是阮湘霖告诉她的,却是褚申墨以亲身示范教会她的。行止有度是一举一动皆合规矩,是一言一行皆有标杆,是在长期训导中深入人心的观念。皇家受万民供奉,自然要做天下的榜样。褚申墨就是这样的榜样。他的温和谦逊有礼,一言一行均不逾矩是自出生起便受的教养,也是约束。他是框架里做的最好的那个,也是最合观念的一个,更是绝不可以破碎的敬仰。东望帝自己有时出格,但他养了一个好儿子,也因此少受许多议论。所以褚申墨不能在这个时候消失。他要扮演一个合格的丈夫,这个时候就应该在产房附近等待妻子和孩子安全的消息。林笙摇摇头,强迫自己去想他到底可能在哪里。“汝安,你去药材库取这方子上的东西,就说是太子殿下要你去取的。然后用女官局的炉子按方子煎药。等我去找你。”汝安虽然不知道林笙想干什么,但是接过她手上的纸扫一眼后往相反方向去。方子夹在封少兰的脉案中,林笙刚刚偷偷拿出来,她看过一点医书,只知道这个有补血的功效,总之不会出大错。她并不愿意信自己此刻的想法是正确的,但还是抬腿向凤鸾宫去。凤鸾宫后是一大片湖,此时已经形成冰面。冬日冰嬉表演便是将台子设在湖对岸。果不其然,穿行过前后几殿,林笙看见了披着藏蓝色披风的白福。“殿下呢?”白福侧头看见林笙,退一步躬身行礼:“在那。”顺着他的目光,林笙看见穿冰鞋缓慢滑行的褚申墨。他的狐裘在白福手中,身上月白色袍子顺风向后飘着。白福请林笙去旁边存放东西的小房,拿出冰鞋:“殿下说,若是掌使先找到这来,便去冰上寻他,若是其他人,叫我支开便是。”褚申墨明知道这是什么日子,依旧躲到这里,表明了是心中有事,站在岸边劝他,定然引人过来,到时候事情难以收场。林笙接过冰鞋,是她去年的那一双:“竟然一直收在东宫吗?”“回掌使,是。”白福愈发像蒋留砚,惜字如金。林笙还记得自己初入宫时,白福愈劝又止,对着褚申策手足无措的样子,时间真的过去许久了呢。林笙站在冰上,褚申墨过来拉着她的胳膊帮她适应平衡。如果不是带着目的,此时的玩闹会很愉快。褚申墨笑着看林笙小心翼翼的向前划两步,在她险些摔倒时双手扶住。林笙一边庆幸自己没失态,一边意识到褚申墨和自己此时距离有些不合适。站稳后立刻向后半步拉开距离。“陪我待一会,然后我随你回去。阿笙一向周全,成全我这次任性,应该也做好善后了吧。”林笙嘴唇蠕动,即将出口的话换成一个“好”字。褚申墨向前滑动,她跟在身后,两人鲜少有这样压抑着气氛的时刻。平日就算不说话坐在一起,也都是各自想着事情赏景,待到事情想明白了,相视一笑,豁然开朗。“阿笙,那个地方,就是我小时候藏身之地。你知道吗,那一夜,我看见父皇很用力的将手捅向母后的身体,嘴里咒骂着难听的话。我就在那前面,在缝隙里看着这一切,母后闷痛的声音压抑着,我都能想到她狠狠咬着自己小臂有多用力。那个时候,她还很年轻呢。”顺着褚申墨指的方向,林笙看见那一处已经在拐弯处加固栅栏,不许人再过去。原来这才是褚申墨心情极差的时候总来这边划船滑冰的原因。林笙难以想象,他要多难过,才会用这种方式一遍一遍刺痛自己。别人躲起来疗伤,而他偏要把伤口揭开,放在风里吹到麻木,吹到再次结痂,无人不盼着他的伤能愈合,也无人知道和煦外表下,到底藏着怎样的鲜血淋漓。“太子哥哥。”“如果我不是太子,是不是,母后也可以不是母后,是不是,她会更开心些,是不是,她可以少受很多罪。”“小公主的事情是陛下昏聩,与你和娘娘并无干系。生死有命,公主觉得皇宫不自在。”“但如果我不是太子,便可以早早领封地,像阿策一样,做个闲人,母后也不必用余生去演一位贤德国母,做万民表率。她本来,是个很爱笑,很喜欢射猎的人,和你一样,弓箭用的出色,但她的膝盖已经不起颠簸。皇姐本有经世之才,有皇族身份更容易领官职入朝,做女子可入朝来最受瞩目的女官,如今也因为当年那件事牵连,深居内院。就连你,也为了帮我,屈居内宫做个不咸不淡的女官。”“我们是自愿的,也心疼你一路来的战战兢兢。做最合人期待的储君很累吧。知道盯着你的眼睛多,便想着若能替你挡哪怕一分目光都好。因为太子哥哥很好,所以不论是我,是娘娘,长公主,还是阿彻哥哥,甚至二皇子,阿策,都希望你能顺顺利利的,东陆有你是百年来的福气。我们想看见一个盛世天下,便愿意为了你牺牲掉一些并不在乎的东西。说来,是我们把自己的期许,压给了你。”褚申墨转过头来,脸上的苦涩混着不能说出口的话,最后变成一句:“太子妃早产是因为我推了她。”“许是她请我去用早膳我没去,来书房闹几句,伸手要拉我,心情实在烦躁,便甩了过去。”“她自从有身孕心情一直不太好,稳婆说也快足月了,胎位很正,有太医院守着,不会有事。太子哥哥想好孩子叫什么了吗?”褚申墨摇头,带着林笙向岸边滑去。白福见二人过来,立刻迎上。褚申墨本就身体不好,在冰上待许久,唇色苍白。林笙随身带着人参丸子。想来一大早闹出这样的事情,早膳肯定没用,过会还要面对许多人,更消耗精力。褚申墨知道林笙身上一直备着人参丸子,接过后干咽下去。林笙见让褚申墨开口应该是不易,也不想为难他。到底发生过什么只能改日再问。转头嘱咐白福:“我叫汝安去熬补气血的汤药了,一会便说殿下去太医院找了方子亲自为太子妃煎药。我看过太医院的炉子都占用着,就说一直在女官局,用女官局的炉子煎药。一定要是关心则乱,是心系太子妃和孩子的安危,所以想亲自煎药。”林笙强调几遍中心思想,其他的白福自己会往好听说。太子妃是体面人,有怨气也会等事后再说,人前断不会乱开口。回到东宫时时间刚好,汝安见林笙带回太子,端着药跟在身后。踏入东宫便听见有人喊:“生了生了。”林笙侧头看褚申墨,微扬自己的嘴角示意他注意表情。戏要做全。报喜的人冲到褚申墨面前:“恭喜殿下!是个小皇孙!”“殿下有长子了!”此起彼伏的恭喜声中。阮湘霖掀帘而出,叫身边的人替褚申墨去打赏其他人。她见林笙在褚申墨身边,隐约猜到是她把人带回来的,也只有她能把人带回来。白福按照林笙教的大声说给阮湘霖,周围人见褚申墨面有喜色,打趣说太子初次当父亲不知该做什么也是正常,这是被喜悦冲昏头,竟然跑去煎药了,太子对太子妃可真好。热闹一番后,林笙帮阮湘霖周全礼数,褚申墨调整好状态带孩子去见东望帝。这件事就此揭过。太子的贤名无半分损失。口口相传是最好的宣传,用不了多久,宫外就会有太子长子诞生,太子惊喜过头的传闻。又是一美谈。东望帝许褚申墨自己给孩子取名,宫中上下暂时以嫡皇孙称呼小皇孙。姜怀彻打趣褚申墨喜当爹,林笙在背后狠狠戳他,让他好好看看褚申墨的表情。姜怀彻悻悻的勉强一笑,转身拿起杯子掩饰尴尬。女官局和内侍局均派人询问如何安排服侍的人,林笙借口褚申墨政务繁忙,请阮湘霖出面指派。但终归不长久,她还是打算去问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使得这夫妻二人到如此境地。因为宫中添了新人,褚申赟的夫人也即将临盆,喜上加喜,上元节请了宫外人入宫表演,特意开放御花园前的广场做灯会。林笙请匠人们做了适合东宫的花灯,用顶好的材料。封少兰在月子中,不能受风,但想让她说点什么必须要让她心情好起来。褚申墨与她住在一个宫中,想必太子妃最近也定然不高兴。“她喜欢荷花,虽然是冬日……但尽力吧。”匠人得令,但本身有宫中给的任务,林笙又加好些钱请他们加班赶制,总算在上元节前一天做出东西来。“掌使,宫中用度全都在册,怕是……不好含糊。”“我打算走明面,去请旨许东宫恩典,以殿下的名义。至于加的价钱,是平白让匠人们多干活的辛苦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