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景元二年:乐盈
登基第一年,褚申墨没有急着实施自己的改革计划。做太子时对各司各部了解颇多,东望帝并没有瞒过他任何朝政上的事情。但突然换上司这种事情总需要一段时间适应。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都在盯着褚申墨的一举一动。要通过各种方式来确定他执政之后是否会影响自己的利益,自己的生活。此时以不动应万变,疲敝之处可改,但改革之时需缓缓图之。褚申策在过年时应召回垣来城团聚,眼看着面容比之前要沧桑些。“还不到一年呢,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封地……你的封地地理环境不错,不至于吧。”林笙同他闲聊,看着胡茬微青的褚申策,实在不明白他何至于此。“在封地要处理政务,你也知道我向来不擅长这些,确实受些折磨。”眼前的男人没有从“床前明月光”背起,也没有说自己做了什么骄傲自豪的事情,看来……这几个月确实有些东西变了。“李重跟你过去,我放心一些。淑妃娘娘处尽可放心,她虽然离宫,但有我时不时去看她,你若想见,我陪你去。”“不麻烦阿笙了,回封地之前我去看看母妃就好。”褚申策起身,差不多到出宫的时候了:“阿笙,我母妃那,你不用费心,还有……在宫里照顾好自己。”看着他离自己越来越远的背影,林笙有种想喊住他的冲动。二人之间一直如此,林笙住在宫里,于是每次褚申策离宫时都是她看着他走。年轻的小王爷总是走几步回头。“林笙!每天我可能会迟到,你记得帮我和老师说一声。”“阿笙!过几日我们出去打猎吧!”“阿笙!……”每到这时林笙都会低下头用袖子挡住自己的脸,宫门口总会有侍卫或者进出办事的宫人,褚申策从不觉得这样走出几步远再喊出来会尴尬。尴尬的只有她和汝安。褚申策离开垣来城去封地那日,她在陪阮湘霖准备褚申墨登基大典的事情,等到她知道褚申策被要求即日离城时,宫门已经锁了。听姜怀彻说,那天褚申策等到上灯才离开城门口。林笙隐约有些遗憾,但怪不得任何人。“你们俩明明……为何不能挑明,哥这辈子已经失去过了,不想再看你这样。”“不同路的人,因为情谊,因为熟悉,因为相互怜惜,总会生出怨恨,更何况,我的命已经交出去了。”“林笙,从来都没有人要你报恩!”“但我不能当这恩情不存在,不止是林家十几口,还有从小到大的教导养育,这要我如何心安理得。”姜怀彻长叹一口气,不再同她争辩,一如往常的叫厨房做了她喜欢的菜,两人在饭桌上就像从未有过争执一眼。于姜怀彻而言,云娘之事哀莫大于心死,他断不希望林笙明明可以和自己也心仪的人一起生活却亲手放弃。于林笙而言,她所得的宠爱并非来自父母亲族,而是毫无血缘之人对她的怜惜和爱护,不能对这些馈赠视为理所应当,她必须做对他们有用的人,便不能让自己有其他立场和牵绊。林笙试图问清褚申策为何突然被放去封地,褚申策眼神闪躲着用蹩足的话将这件事揭过。送走众人后,林笙静下来,愈发觉得不知自何时起,好像除了姜怀彻和汝安,身边人对自己总有事情欲言又止,有意瞒着她。褚申墨不习惯女官局的人换着轮值,撤了要她们御前伺候的惯例。由白福带着内侍全权负责。又要林笙每月初一至初五,十一到十五,二十一到二十五与白福在御前换班。白福和林笙都很清楚,作为褚申墨的贴身内侍,白福是不可能存在换班一说的,顶多来个褚申墨看着顺眼的帮他分担一点。他更清楚为何这个人是林笙。女官局掌司可从没有做到这个位置还要御前轮值的惯例。褚申墨处理政务时,林笙便站在一旁磨墨,和伺候东望帝并无区别。唯一不同的是,他在紫薇殿设一张小案,林笙处理不完女官局的事情可以在紫薇殿处理。二人都在看折子,一人看前朝的,一人看内宫的。虽不合规矩,但皇帝的规矩就是规矩,大臣们亦无话可说,总不能这么点小事上书皇帝,说他做的不好。唯一一件被大臣始终提起的后宫之事现在只有一个:中宫空悬,太子妃又诞下皇长子,理应册封皇后。每每论及此处,褚申墨总说封少兰身体不好,没办法过完仪程。制礼司的不知听谁撺掇,真的做出一份不需要封少兰走全仪程的办法,褚申墨处理的更加简单,一句不够好直接敷衍过去。阮湘霖旁敲侧击的想让林笙去劝,林笙也知道褚申墨若再拖下去,名声必定受损。但褚申墨的话她暂时无法反驳:“皇后之位一定,大臣便会要求选秀,充盈后宫,继而会开始盯着太子之位。”“但是现在这样实在有愧太子妃。”“她整日卧床,无心这些。再说,她诞下皇长子,此时恩赏太过会预支她的福德,更不利于养好身子。”“陛下何时信这些了?”褚申墨没有回答她,但她知道,眼前人是铁了心不册封封少兰,只能等些日子再说,希望封少兰争气些,好起来。她的身体状况实在不好,皇长子周岁宴上勉强出面,其余的都是阮湘霖带着林笙一手操办,宫中已有传言,太子妃活不长,所以皇上才拖着不愿册封。册封后薨逝是国丧,但以太子妃之名薨逝,便不是国丧。林笙不愿信。皇长子周岁礼后一个月,林笙在紫薇殿看女官局递的折子,要选新的宫女入各司,之前空下的掌使少使之位也都应换新人上去。任免虽有考核成绩在,但也要考虑不同司之间人员更换时的人情与能力。汝安小步过来,附在她耳边几句,林笙眉头微皱,和褚申墨说有些事情要回女官局便匆匆离开紫薇殿。是封少兰找她。她虽时常能在阮湘霖处见到皇长子,但几乎没再见过封少兰。褚申墨说她需要静养,并不常让人去探视,哪怕是林笙。但封少兰想见她,她还是有法子进去东宫的。果不其然,留在东宫的多是之前旧人,见来者是她,并未阻拦。林笙看见宫女都在门外,正要问为何不进去伺候,为首的直接行礼:“掌司,娘娘说,只让您进去。”这话是让汝安也要留在外面。林笙不防备封少兰,点头要汝安等自己。房间里极为昏暗,在外面时没注意窗子前挂了帘子,进来时如黄昏。“嫂嫂为何……”“是林笙?”“是我。”“太医说,见不得光,也见不得风。”封少兰气息微弱,林笙借着微弱的光看见她勉强倚在床上,几乎一动不动。“怎么比之前还要孱弱,用了最好的药……”“月子中身子亏的厉害,没救的,我同你说过。”林笙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她说这种话,这一次意外的不想反驳她。“我有一子,是我最放心不下的,陛下并未赐名,但我给他取了乳名,叫‘乐盈’。”“常乐充盈,是好名字。”“林笙,我问最后一遍,你是否真的会用自己的性命守护陛下的孩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好,那我便将他托付给你,你要让他好好长大,不用出息,做个闲人便是。”“我是内宫女官,抚养不了皇子,所以嫂嫂还是养好身子为重。”林笙就势帮她掖被子,手碰到封少兰的手,吓得一惊。骨瘦如柴,手上除了皮就是骨头。“我大限将至,林笙,算我求你,只要你肯开口,乐盈一定可以由你抚养。”“我……”“如果你不愿抚养他,我们母子在地下相聚的日子便不远。”“这是你欠陛下的,也是你欠我的。”此话一出,林笙已经再无拒绝的理由。她隐约猜到封少兰之前对自己的态度与自己在东宫代掌过印玺有关,所以很清楚,自己曾给她带来多少流言蜚语。从这上面讲,林笙确实欠她的。林笙咬着下唇,沉默良久,终是轻吐一句:“好。”听到这个“好”字,封少兰如释重负,笑出声来,只是刚笑两声,便剧烈咳嗽起来。林笙忙叫太医过来,见宫人伺候也算用心,她有些失魂的带汝安离开东宫。许下这个诺意味着她未来十几年内可能都无法再离开皇宫。当真命运弄人,进宫是她选的,不能再离开这也是她选的。又两日,太子妃薨逝消息在未下朝时被传到褚申墨耳中,次日丧讯散出宫去。坊间传闻太子妃孝顺,替陛下守孝三年内不要大封,却不成想福薄,才一年就去了。这一次,没需要任何人的提醒,褚申墨下旨追封她为皇后,按照皇后规制下葬。林笙踏入紫薇殿时,他以为她只是知道丧讯后心情不好。没想到下一秒直接跪在自己面前:“陛下,嫂嫂薨逝前曾将皇长子托付于我,女官局掌司林笙,请求陛下将皇长子交于臣抚养。”她的头叩在地上那一刻,褚申墨觉得心冷了。黄昏时,阳光已经不在照在紫薇殿里,但斜射的阳光照在院门上,甚是好看。他抬头向前看,这是黄昏啊,是林笙最喜欢的黄昏,是她最喜欢的暖光照在宫墙上的时候……她还小的时候,会对着光给自己做影人。原来,过去这么多年了。十几年来,除了登基大典上,他从未要她跪过自己,更别提叩首。他本已想好怎样处理这个孩子,但林笙站出来,便注定要他做不得。“请陛下,将皇长子交予臣抚养。”
第54章 景元二年:风雨已至
紫薇殿内气氛凝重,白福看二人僵持,抬腿向前一步欲扶林笙。褚申墨大呵一声:“别扶她!”白福立刻退回去,此时出去怕二人吵起来伤害对方,不出去又发觉自己无能为力。“白福,你出去吧。”林笙抬起头,看向站在一旁低着不敢动的白福,突然说这样一句。那是皇帝的近侍,她无权命令,此时是拿他试探褚申墨的态度,也是给二人制造可以下的台阶。白福看向褚申墨,发现他的目光片刻没有离开林笙,行礼后默默退出紫薇殿,将门带上,遣散门前的侍卫和宫人,自己一人守在那。殿内良久的沉默后,褚申墨绕过书案,扶林笙起来,她下意识与他力气相较,意识到自己不应如此后顺势起身。褚申墨低头帮她抚去膝盖的灰尘:“膝盖不好便不要跪,私下见我时更无需跪。哪怕有一日我是五国共主,你也不需要跪我。璟岚。”褚申墨轻轻唤他为她取的小字,语气越来越软。“哥,先皇后将皇长子托付给我。”“她倒是聪明的。”褚申墨冷哼一声,转身回到案前。态度变化之快令林笙不解。“她生前与你有何龃龉也是过去的事情,虽然兄长对皇长子不闻不问,但他终究是你的长子,眼下亦无人适合抚养孩子。便将他交给我抚养吧。”“你尚未婚配,可知抚养皇长子势必错过最好的婚配时间。”林笙浅行一礼:“陛下如果想为我赐婚,便不会将我留在宫中做掌司。”前朝内宫,牵一发而动全身,所以前朝官员妻子势必不是内宫中人,内宫女官也势必要嫁给白衣。林笙家世放在那,两位义兄又是当今东陆皇帝和东陆大将军,以掌使之位离宫,提亲的高门大户能踏破林家大门。一旦她成为女官局掌司,便只能配白衣,而她的家世又不允许她的丈夫只是白衣,只能和阮循一样,终身无婚嫁。某个瞬间,她似乎窥探到了一丝到底是哪里不对:是褚申墨的态度。突然要她去参与盐铁局的事情,明知道某件事做了的后果是什么,却还是做了。她隐约有种,褚申墨要自己不能离开他的感觉。但这怎么可能呢。林笙迅速将头脑中的想法抛出,专注在皇长子抚养权一事上。褚申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一言未发。那一日白福见是林笙开门出来,悬着的心终于安放回去。众臣在封少兰安葬好后听到一个相当炸裂的消息:皇长子由女官局掌司林笙抚养。一时间议论纷纷。但褚申墨的理由确实天衣无缝:中宫之位空悬,后宫又无嫔妃,如果由太后抚养皇长子势必有立太子的闲话。于是,林笙是最匹配的一个。她帮助太后打理后宫,褚申墨亲手教导长大,义兄是东陆大将军,自幼出入宫中,是皇长子入经书殿前最好的抚养人,直到后宫中有皇后为止。阮湘霖知道此事后长叹一口气。本以为林笙要走,这件事也就到此为止,终究命运弄人。褚申墨并没有给皇长子令行安排宫殿。林笙便将他带回女官局,刚好她的院子为了方便阮湘霖协理后宫,特意迁过,现在院中分正房和东西侧房。皇长子被安排在西侧房,相对安静些。“小乐盈,以后就跟着姑姑生活喽。”刚足岁的孩子哪知道母亲已经去世,父亲本不打算妥善安排自己,眼前这个刚二十出头的人以姑姑之名抚养自己这样复杂的事情。乳母手把手教林笙如何抱孩子,知道她在宫中身份特殊,眼前后宫空虚时几乎等同后宫主人,在贵人之列,并不敢上手教。“我抱的不对尽管教我,直接动手更正就是,以后就要你们和我一起照顾皇长子了。先皇后去前给他取乳名乐盈,知道便好。”乳母听此话。小心翼翼的纠正林笙放错位置的胳膊,果然,乐盈看起来舒服许多。褚申墨冷了她几日,宫中有难听的话传开。说林笙要抚养皇长子是为了可以不止是个女官,有些话传的更是难以描述。白福听到这些话后处置了嘴碎的人,但治标不治本,还得要褚申墨对林笙的态度有所转变才行。这种情况并没有持续很久,褚申墨主动要林笙留在紫薇殿办公务,谣言的风一时又变到林掌司真的受宠。褚思妤请林笙到府上解闷,毫不避讳的说起这些事情,林笙笑着回一句“内宫不是一直如此聒噪吗”。两人吃着当下新鲜的荔枝,心照不宣将此事揭过。人多的地方谣言和思维永远关不住,傻子才句句听进心里给自己找不痛快。“话说你为何要抚养皇长子。”“他有乳名叫乐盈。是先皇后取的。先皇后说,只有我能保住他,虽然不太明白,但……她孕中气郁多少有我曾经执掌东宫的原因在。我听过许多难听的话,却忘了她在家中也是千娇百宠,何曾被这样嚼过舌根。”“她入宫之前,你也没被嚼过舌根啊。”“已去之人之事,就莫再提了吧。”褚思妤本也不看好褚申墨这段婚姻,并非对封少兰有意见,而是他的身份需要有人坐镇后方,总得有女子前仆后继的跳名为“安定”的火坑。封少兰若真的因为孕中气郁,生产后还是心情不好而亡,实在可惜,却也不算悲惨,因为只要她活着,这辈子还要在内宫之中听不知道多少流言蜚语,那是更持久的折磨。不用御前侍奉时,林笙将乐盈交给乳母带,出城去看褚申策的母亲,如今的尼姑静贤。褚申策说过不必去,她只当他在客气。她还是如做淑妃时一般,话极少,几乎不开口,林笙和她坐在禅院中喝茶,一坐便是整个下午。“你自幼就是伶俐的,当真看不清宫中情势,非要趟这趟浑水吗?”“请您明示。”“我宁可你做了我儿媳。”静贤不再说话。林笙实在不知她在说什么。眼见太阳落山,林笙行礼离开:“我日后再来看您。”“照顾好自己。”她说不清和淑妃是怎样的感情。淑妃对人几乎不怎么说话,听说在东望帝面前也是如此,却有大智若愚的智慧。如果没有发生不知名的变故,褚申策,一定是东陆立国以来最快活的王爷。她将儿子养废,更像是早就知道无人可动摇褚申墨地位的智慧。对林笙更多是爱屋及乌的情谊。她和褚申策一直关系很好,有她在时,褚申策肉眼可见的开心,她不接受褚申策邀约时,更是一眼就能看出的落寞。或许在淑妃心中,早就将她看作儿子的心上人一般关照。只有淑妃清楚,小时候的她,是大家眼中光芒万丈的边城孤女,凭借运气和实力成为垣来城中公主都要逊色三分的贵女。后来的她,或许真有能力动摇一些人的决定,在关键时刻保住想保的人。回到女官局时,刚好遇到白福来找她。“陛下请您去用晚膳。”褚申墨平日不吃晚膳,除非愁的厉害,通过这种方式缓解压力。“方便说吗?”他们相处时间甚长,这些话无需字字挑明。“戚王和庆王封地先后出现水患的,但先皇好征战,国库中不足以一次拿出这么多赈灾银钱,两地王爷催的紧,朝臣一时难以给出办法。”“我知道了,辛苦备上些冰凉的瓜果。”“陛下不宜入夜后食用这些。”“我吃,在宫外吃过晚膳了。”白福应下,果然,林笙到任何时候总会让他有不知道她想做什么的行为。褚申墨在桌前,菜品一动没动,见林笙近来,宫女帮她把椅子拉开合适的距离。两人沉默。“两位王爷封地相近,若取其中受灾不严重的地方安置流民,待洪讯过去,再迁回,重整河道如何?”“不是没想过,但这样……”“确实不合礼制,王爷们的封地中间都有其他城池间隔着,如果这样做,势必打破旧制。”“眼下,再等等,再过两日没结果,也只能如此。”东陆国为防止诸侯王在地方做大,将封地明确划分,各个封地之间有城池挡在中间,该城池隶属其他诸侯王,庆王和戚王之间就有这样一座城。“怎么不动筷子。”“等白福帮我拿点冰镇的果子,在宫外偷吃了小吃,本以为能瞒过去呢。”“你啊,总是偷偷吃不给我带,入夜吃冷东西对身体不好。”“知道啦。”有几个微弱的瞬间,林笙觉得好像回到小时候在东宫的感觉。但……眼前的人已经是东陆国的皇帝了。自己也不是那个小姑娘。考虑到灾情刻不容缓,褚申墨还是下令让两地百姓到同处避难,待秋天先紧着紧急处修建堤坝,治理河流。林笙算着日子,事情解决后戚王和庆王必定回垣来城谢恩,能亲眼看见褚申策无事才能放心。但她又错了,自从卷入盐铁局事情后,气运似乎耗尽,错的离谱。盐铁局的事情自东望帝突然病倒便始终在暗处查,消息甚微,那个“易”字变形的线索也到此为止,丝毫查不出还有其他什么关联来。褚申墨将这件事压下,皇商大臣彻查后便是对王公贵族们的彻查。未能推进的原因是他登基,需要时间稳固位置,暂时不能触动这些权贵。不代表他不打算查了。要知道,这件事,差点要他和林笙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