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景元二年:褚璟澜
“阿笙,如果你再不醒,我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褚申墨上朝前遣散所有人,亲自动手用温热的面巾给林笙擦脸。床上的人没有苏醒迹象,太医也还是那句话,她自己不想醒来,任何人干预不了。制礼司大臣又在上书请求早日为皇长子取名入玉蝶,褚申墨知道大臣们在打让他充盈后宫,早立储君的心思。封少兰的母家被要求回封地,无诏不得回垣来城,山高路远好糊弄,这些天天要见的大臣格外难缠。褚申墨正要不耐烦的驳回,突然想到什么,一改之前的态度:“朕已经在考虑。”大臣们忙称赞他的圣明。下朝后,褚申墨叫汝安去将皇长子带来,让人把孩子放在林笙床边,再一次遣散殿中所有人。他远远看着自己的儿子,不靠近分毫,坐在床中间,擦拭林笙的手,皇长子在不远处的摇篮中。“阿笙,你不是一直好奇,我和封少兰之间到底发生过何事吗?”接下来的话,林笙在昏迷中并没有听见,但她仍旧在醒来时得知了真相。新婚夜,红烛帐暖,封少兰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盖着盖头的紧张。当喜婆引褚申墨进门时,她立刻坐的更直一些,想给他留一个好印象。在这之前,封少兰已经想好要怎样对宫中与褚申墨关系甚密的所有人,包括林笙。那姑娘她早就见过,是好相与的,听说和前太子妃关系很好,十分受褚申墨倚重,因而得恩典代掌东宫事务,几年来做的一直不错,更是数次救太子于危难,合宫上下感恩非常。所以,她是自己讨得褚申墨喜欢至关重要的角色。“你可知,林掌使平日喜欢什么?”“林掌使管着司衣所,听说在宫外有高人教她染布制衣,许是十分喜欢研究衣样。”封少兰语塞,这算什么爱好……与爱好八竿子打不着。“还有吗?”“林掌使好像很喜欢新鲜玩意,每次出宫回来总会带点外面的新鲜物件。”这也算不上……内宫女官和内侍局一起掌管赏赐物件和进入后宫的贡品,什么好东西都见过。“还有吗?”宫女正要回答,喜婆便带着褚申墨入门来了。盖头揭起那一刻,面前的男人脸颊微红,眼神有些迷离,显然将自己喝醉了。白福在他身边,小心伺候着礼成,又说些吉利话便带着众人退出去了。褚申墨直接的让封少兰惊讶。细密的吻落在身上时,已经陷入其中的封少兰来不及说想好的话,想着等次日再说也不迟。情浓时,他口中呢喃什么。封少兰那时只听到类似“景”“兰”的发音,和一句很清晰的“你知道吗,我……真的很想要你。”后面这句褚申墨看着封少兰的眼睛,字字句句无比清晰。而封少兰亦意识不清,没有注意到他眼神中似乎在看另一个人的深情。她的名字中有“兰”字,次日醒来时幻想着自己与太子可能早些时候见过,或许是什么重逢缘分的桥段。但在宫女告诉她,太子上朝,没办法同他去给皇后敬茶时,封少兰短暂的幻想破灭。如果真是像自己想的那样,不会这样的体面都不给。他喊的是谁?封少兰在东宫打听一番,发现先太子妃的名字和小字都无这种发音。只能猜测许是褚申墨的某位心上人吧。作为正妻,这样的雅量还是要有,毕竟自己的男人是太子,他会有很多妾室,自己将来必然面对褚申墨心中有其他人的事情,只是要在那之前,让自己的地位无可取代。封少兰在褚申墨面前适量的殷勤并没有任何用处,他不同她用膳,更不去她房中。直到有一日,她见褚申墨离开书房,自作主张想替他打扫。在书桌上尚未来得及收起的书中有这样一张便签:褚申墨字文楚林笙字璟岚。她并不知道那便签书写于铁山镇,只知道自己的丈夫笔下所写的,是天下人都不能容的。褚申墨去而复返,看她拿着那张便签站在书案前,声音很柔和:“怎么在这,书房不需要打扫的。”封少兰颤抖着举起便签:“这就是新婚那夜,你和我温存时喊的名字?‘璟岚’?”褚申墨沉默不言,在她手中拿过便签,夹回书里,连书一同点着,火焰越过铜盆,灰烬撒的外面。封少兰的泪大颗掉下:“那是你妹妹,你拿我做她的替身?”“你是她给我选的,所以我会娶你。”褚申墨的眼神并无变化,封少兰似乎刚刚发现,他看自己时,眼中从无欢喜,甚至是落寞,是不想见第二次。她欲夺门而出,却被拦住:“等心情平复再出去吧,还有,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不需要我教吧。”居高临下的男人依旧温和,话中却满是刀子,割在她心上,分毫不留情。自那以后,她看见林笙便想起褚申墨肮脏的心思。并非有意对林笙不好,也不是林笙做错了什么,她甚至可能不知道自己的义兄是这般念想。但封少兰接受不了自己的丈夫有这样不伦的心思,他也曾是她远远望着都想多看一眼的人,是东陆最好的太子,但如今……“阿笙。”褚申墨的手抚上林笙的脸,丝毫不顾忌皇长子已经一岁多,在看着二人,“你知道吗,她后来越来越疯癫,说要把这件事告诉父皇和母后,要让天下都知道我对你的心思。”殿内突然空旷的可怕,皇长子似乎察觉到父亲不和善的目光,哇的一声哭出来,褚申墨并不理会。“所以,在月子中,她的身子越来越差……这样,就没人知道了。”把心中的话都说出来,褚申墨感到无比的轻松,他附在林笙耳边:“阿笙,这孩子我本也不想留,但你要他,我便给你。最近他留在这,如果他不能唤醒你,便也无用,更不会有人抚养他,自生自灭便是……对了,我给他取名字,叫褚璟澜。”许是有人在耳边吞吐气息,又许是褚璟澜的哭声令林笙受到听觉刺激,她的手指肉眼可见的动了一下,但褚申墨没有看见。这个彻底疯癫掉的男人转身离开,乳母们等他走远才敢进门哄哭的快要声音嘶哑的褚璟澜。次日上朝时,制礼司终于得到了想要的结果——皇长子有名字了。这样,便可以入皇家玉蝶,他们总算是不用再日夜等一个结果。
第58章 景元二年:无辜之人
勤政殿的作用是上朝及处理政务,紫薇殿的作用是皇帝住所,但东陆历来并不将二者分的十分明确,因而紫薇殿也担负着处理政务的作用。褚申墨一般会下朝时在勤政殿中将政务处理大概,再回紫薇殿收尾,自从林笙昏迷后,他将大半政务搬到紫薇殿中,朝臣隐约听说缘由,但这件事没有到明面上,只能装作不知道。汝安一直守着林笙,奶妈不方便频繁进出紫薇殿,她又担负起照顾褚璟澜的重任。下朝后,褚申墨照旧直接回到紫薇殿,有政务要议的大臣也先后到殿外候着,等他宣召。“近来城中对那两位的事情颇有传言,不知……可要干预?”“这种小事你们拿主意便是,不损皇家威严,尽可放开手去做。”话音刚落,白福匆匆过来,附在褚申墨耳边几句,他眼神闪烁,最后浅淡一句:“今日议到这吧。”大臣见皇帝低头看折子,自己再多问反倒惹人烦。他前脚出去,白福后脚便踏出紫薇殿,一句“陛下今日需要休息”,将等在外面的大臣全部遣散。关上门,褚申墨唤太医来见自己:“她如何?”“林掌司醒来已然无碍,但昏睡许久,身体虚弱,此时不宜受刺激。”“这些日子辛苦了。”太医诚惶诚恐,跪下说些感恩戴德的话,褚申墨挥手叫他回去看林笙,自己只留白福在身边。“终于醒了。”这话像说给自己听,也像说给白福听。“陛下……去看一眼吗?”褚申墨并未放下手中毛笔,在折子上缓缓落下一道朱批,方缓缓开口:“不去了。”人没醒时总时不时进去看一眼,坐片刻再出来批折子。人醒了,反倒目光都不敢投向那扇将二人隔开的门。林笙睁眼时目光模糊,隐约觉得好像是什么熟悉又不熟悉的地方。听觉恢复的快些,有小孩啼哭的声音,实在吵。嘴唇蠕动,喉咙干涸,丝毫发不出声音。汝安抱着褚璟澜回头正看见林笙睁眼,一时欣喜差点忘记自己是在紫薇殿,不能大喊,用好大的力气才将自己思绪理清,遣人去请奶妈,自己则抱着皇子去请一直候在屏风后的太医。一时间静默中忙碌。在太医的示意下,汝安调些温水帮林笙服下:“怎么那么吵。”“是小皇子,陛下将小皇子也安顿在紫薇殿,说没准能让您醒过来。”“他……确实能把我吵醒,恍惚听到他在哭,又有人说如果我不醒,乐盈便不会有人照顾……会死。”汝安与太医面面相觑,这话能从林笙口中说出来,但绝不能从他们口中出半个字。林笙的精神并不好,喝过水后又昏昏睡去,好在太医说无碍,不然汝安能吓得哭出来。宫中生活的人很难知道主子们到底在想些什么,比如此刻,孤身在紫薇殿等林笙醒来的汝安,不知道该不该去请褚申墨过来,找机会问白福的意思,连他也拿不定注意。林笙再醒来时外面正在下雨,天色昏暗,但对一个此时并无时间观念的人来说,并无大碍。太医说仍需修养几日再下床,林笙点点头。这一次,她看清周围的装饰,是紫薇殿的内殿,为何会再次并不清楚,但显然这不是她该住的地方。每次问汝安,她都欲言又止,支支吾吾的意思是等褚申墨来说。几日后,仍不见人来答疑解惑,林笙确认腿上力气恢复许多,自己做主回到女官局院子。褚璟澜见姑姑回来,踉跄着去找她抱:“小乐盈,姑姑身上的伤没好呢,抱不动哦。”话虽这样说,但还是蹲下去缓缓抱住他,轻轻拍背。“汝安,去请我哥入宫吧。”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太医说林笙并无失忆之症,但面对褚申策的死,她实在太过平静。汝安猜测许是昏迷许久……一时想不起?或者又是和以前一样,明明很想念父母,却只偷着哭,如果不是被她撞见,甚至没人想起来林笙是亲眼看着母亲离世的。她希望姜怀彻入宫能让林笙多说些话,或者大哭一场。他们这些跟在她身边的人都知道,姑娘并非不喜欢褚申策,她对自己要求太多,只能舍弃一些自己的感情,为此,林笙时常觉得对不起褚申策。姜怀彻早听说林笙醒来,但他不敢见她。即便是林笙说不管褚申墨说什么都要他照做,但那一箭,确确实实是他射出去的,明知道妹妹心尖上有那个人,但他还是射出杀人的一箭。见是汝安来请,姜怀彻心中突然有一种释然的轻松,总要面对的,可他妹妹还在不是吗,只要林笙好好活着,恨便恨吧。“哥。”“嗯?”姜怀彻刚拿起茶杯,茶是林笙亲手泡的,他能看出她这一次真的伤到了根本,醒来有一段时间,脸上还是没什么血色,在他面前不涂唇脂,更是苍白。“你……想不想离开垣来城,去找云娘。”“找不到了。”“去你们约定过的地方等她,等到和她团聚的一日。”林笙的声音很轻,手中是她平日喜欢的糯米糕,但只咬了很小一口,听汝安说,她胃口不好,进食很少。现在看着她空拿着自己喜欢的食物却不吃,实在心疼:“你先别管我,养好身子。”“哥,你若想,我便送你走。曾经说过的,你和……陛下的恩情,我会还,送你离开是最后能做的事情了。”姜怀彻向来愚钝,但在一件事上他不傻。军功在身的将军和皇帝,不存在善终一说。他在东望帝一朝已经是武官之首的大将军,如果不是褚申墨做新帝,自己是必然成为眼中钉的。林笙也知道这个道理,所以她不希望褚申墨对姜怀彻有一丝怀疑,一旦开始猜忌,只有姜怀彻殒命作为结果。更何况他是百姓口中百战百胜的将军。林笙保证不了褚申墨不会变——他现在和自己以前认识的那个阿墨哥哥已然不是一个人。也保证不了两位义兄不会有一日情谊无存。“要如何做?”姜怀彻沉默许久,他想走,又怕林笙自此无人保护。“今年……陪我过最后一个年吧,哥,这些年来辛苦你了。”“如果没有你,我活着才是无聊。”半月后,一批新宫女入宫,林笙随还是觉得身子乏累,但作为女官局掌司,不能不去撑这个场面。人群中有个平平无奇的面孔,她扫视过去,目光独留在女孩身上。“那是谁。”内侍局的翻录名册:“回林掌司,叫司星撰,是个孤女。”“孤女?”“是,她的籍谱没有问题,是被福养院收养的孩子。”“让她去司衣所吧,其余人你们安排便好。”汝安好奇林笙是看到了什么:“掌司为何独独安排了那姑娘?”“她看起来很有灵气,在宫中不会过得容易,或许有更好的去处。”入冬后天气格外冷,几场雪后年关将近。林笙对女官局事务早已轻车熟路,安排好一切后叫人备暖炉,带汝安在湖边看舞女们排练冰嬉之舞。阮湘霖说,今年多事,过年热闹些,来年会是好年。褚申墨路过御花园,远远便看见林笙披着狐裘,暖炉上烤着栗子。他躲了她几个月,她也心照不宣,每次女官局的事情都是由几个掌使轮流面圣。她侧头时隐约看见身后有身影,已然知道是谁:“陛下不来坐坐吗?”往日多是褚申墨开口打破沉默,这一次由她来做吧。褚申墨一言不发,轻手轻脚坐在暖炉另一边。林笙拿起烤好的栗子,低头剥开,放在碟中,沉默的递到褚申墨面前。褚申墨接过,他实在不知道如何开口。“陛下,我可不可以出宫祭奠故人?”她手中一直都有褚申墨给的令牌,进出宫并不受阻,但醒来许久,不仅再没去过长公主府,连大将军府都没回过。“无需询问我。”“璟澜最近……长大不少,陛下若有空,还是看看他吧,毕竟是您的长子,会被传闲话的。”“有你抚养他,我不担心。”“是啊,璟岚抚养璟澜,我竟从不知原来我的小字是这个意思。”林笙倚在椅背上,自顾自紧紧狐裘,似乎有什么话呼之欲出,却没说出口。“我会留在宫中,生死不论,只是……不想再造业障,不知陛下意下如何?”褚申墨猛地转头看她。林笙眼神中的暗淡,明显就算不知全貌,也已经猜的八九不离十。他示意汝安和白福退下,自己站到她面前,仰视这个自己躲了几个月不敢见的姑娘。他们明明之前不是这样的,她明明……每次见他都会笑的。林笙目光平视,眼神没有离开褚申墨的腰带,下一秒,下巴被身前人挑起,他强迫她看着自己:“阿笙……”褚申墨眼中的躲闪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炽热仿佛要灼伤眼前人。“我知道了,戚王死前留信给我。阿策请求您赐婚给我二人,所以被遣回封地,也是因为我,所以您想杀他,如此,便是我的维护,让您坚定了杀他的念头。”林笙嘴角动动,似乎想笑:“如果没猜错,封姐姐三番几次要我护着皇长子,也是知道你想杀她吧。让我猜猜,是因为……‘璟岚’二字?你不想她知道我的小字,可是她知道,但……是什么让您这么想要她的命呢?”褚申墨喉结吞咽,原来林笙真的什么都知道。他在她面前像个罪人。一个好的皇帝孝顺父母,友爱兄弟,夫妻恩爱,关心孩子,爱民如子。他褚申墨只做到了最后一个。但林笙一直期盼着他是全能做到的好皇帝。“我……”话在喉咙中,大脑却不知怎么说下去。猛然间,林笙看见褚申墨的脸凑近自己,迅速转头,躲过差一点就碰上的唇。“这场闹剧,您要什么时候结束?”“阿笙,我……我只有你了。”“可你要杀光所有的阻碍吗陛下?你要我怎么对皇长子说,他母亲本可以看他长大,却因为知道自己丈夫对义妹的不伦之情而亡。要我怎么对自己说,我很喜欢的男孩因为这份爱慕亡命。”林笙举起自己左手:“就是这只手,握着我父亲为我做的匕首,亲手割破他的喉咙,让他的血染红自己的眼睛,甚至他的母亲,我都保不住。”她猛的站起,褚申墨后退一步:“这不是我想要的。”“林笙!我的妻子,我的储君之位,我的一切都是父皇的恩赐,当他不再喜欢母后,这一切都是如履薄冰,我曾以为遇到了真真正正会陪在我身边的人,可是她死了,是父皇要她和我去百易城的,如果她不去,就不会死。我的一切一切,都取决于那个人的决定。只有你,只有你不是他来决定的!”褚申墨狠狠抓着林笙的肩膀,像是要将她捏碎。身上的痛感很明显,但林笙并不想服软:“所以呢?所以你要来决定我的一切吗?要杀光所有知道你隐秘心思的人和我身边的人吗?我亦知道你对我是什么心思,是不是也要杀了我?!”压着音调的怒吼声比大喊出来更可怕,褚申墨后退几步,眼神慌乱。林笙摸上腰间那把短匕首:“我曾用它伤过陛下,想来只能以命还之,请陛下动手。”说着,她双手捧匕首跪下,盯着褚申墨,两人又陷入僵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