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和父亲谈过了不止一次心。我说我讨厌学校,讨厌那里的老师,讨厌那里的学生们。
我说了多久,父亲便沉默了多久。他一个大男人,红着眼睛却理智的跟我诉说他的苦心。
他的苦心?恕我直言,我实在是看不出来。
他的苦心,难道就是从小把四五岁的我一人丢在家里,回来却要怪我不懂得照顾好自己;把我送进朋友开的夏令营,入营期间从不问候我,他也从没想过,我从小体弱多病的身子受不受得住;秋蓉姨和父亲上班时间一样,我高中时又去了外地读书,我从小几乎都是一个人长大。小时候,每每夜晚怕鬼的我打电话过去,想要在公司加班的父亲给我讲个故事,哄我睡觉,但不是被无情的挂掉,就是无法接通。他每次见我都塞给我很多很多钱,他总是觉得有了钱就能弥补我的一切遗憾。
我不愿读书,父亲他却从不过问我为什么不愿读书,是否是在学校受了欺负,而是直言,我若不去学校,便把我绑去。
自此我不愿再待在劭港。劭港对于我来说,是噩梦般的存在。所以中考后父亲便以惩罚我的名义,把我送去了筌洲。
既成全了他的嘴硬心软,也成全了我。
他从不知道,他原以为我信仰的是学习,却从不知我的信仰是个具体的人物。
我的信仰,是闻枫。
是闻枫,才让我被叛逆控制的神志清醒过来,而我也大概是叛逆期过了,逐渐变得乖起来。
偶尔把这些经历当笑话讲给高中室友听,她们总是不相信我会如此叛逆。她们说,看我的样子,乖巧懂事听话,绝不是我口中的那副样子。
我面上不说,但心里却想了很多。
我试图用轻松的语气来掩饰我话语中的沉重,她们不知道的是,那时看着乖巧的我,曾经却是劭港二中响当当的人物。
但是,我虽叛逆,但绝不霸凌别人。我有我自己的原则,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我讨厌到极致的,仅仅为当年的老师。
命运难猜,那般的我中考后却读的是筌洲师专,职业定位是教师。
说出来真是可笑,小学时老师曾问过我们我们以后想做什么。
我说我想做明星,想做医生,想做外交官,什么都说了,偏偏没说教师。
我不喜欢教师的角色,讨厌我初中时的老师,无差别讨厌。
但世事无常。我讨厌什么,最后竟也成为了什么。
我在日复一日的生活里竟也爱上了这个职业。
我大学毕业后和闻枫在一起。后来考到了编制,考到了教资,有了铁饭碗,成为了一所公立中学的语文老师兼英语老师。
因为闻枫是个很有名的年轻科学家,所以我刚进学校上班就受到了广大关注。后来我所带的毕业班物理女老师怀孕休产假,学校还花大价钱上门请闻枫去上几堂课。
闻枫先是不愿,学校走投无路,只好来找我。我回家后求了他半天,他才答应。
恕我直言,那位物理女老师叫宁静,是我觉得教学质量最高的,且只教一个班。若是闻枫不去,我所带的毕业班落到了别人手上,那些物理老师教学质量都不高,我有幸听过一次物理公开课,听了半天,钓了半天鱼,而后万分确认了他说的大部分都是些毫无作用的废话。
绝不是贬低那位老师的意思,他虽不如宁老师教学质量高,但起码在他的领域也算是中等偏上的水平,当然了,我家闻枫在这个行业是佼佼者,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嘛!
我害怕我引以为傲的这个班会因为物理这一学科而导致模拟考试降分。
不排除是我想多了,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因为我的执意请求,闻枫松了口,同意了。他推掉了自己那阵子的社交会议,准备代替宁老师去上课。我开心了好久,请他出去吃了顿西餐,虽然最后是他结的账。
在无数次我犹豫不决的瞬间里,闻枫都坚定的支持我。
在他的鼓励和支持下,我才开始展现出我隐藏了很久的熊熊野心,开始寻找一切能使我晋升的机会,争取它,得到它,做好它,实现它。
后来的公开课让我在新郡一炮而红,晋升成了高级教师,自考了研究生硕士学位证。再后来就成为了那所学校的教导主任,手下掌管着两个年纪。
我有我独特的教学理念。我试图融入集体,代入身份。毕竟我读初中时就曾是个叛逆到极致的不折不扣的独立份子,所以关于这时期的少男少女的心思,没人比我更明白。
而我这样成功,从始至终都离不开一个女人。
我还在读高中时,我的班主任看过我写的教案,曾夸过我是天生为吃这碗饭而生的。
我永远感谢她,尊敬她,爱戴她。她是继闻枫之后,我的第二个救赎。
我将永远记得她。
她叫陈景。
是个教育经历丰富的年轻舞蹈老师。她对任何人都凶巴巴的,我犯了错时她也会瞪着眼睛当着全班、乃至全校人的面用筌洲话狠狠骂我,毫不留情。
私底下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叛逆女人。她有着两个炫目的耳钉,每天戴着大美目黑美瞳来教室,经常会罢工,根本不在意会不会扣工资。
在她的世界里,自由最重要。
我写的一手好字,她赏识我。是她在很多人中一眼看见了黯淡无光的我。
陈景老师给我安排了很多工作,比如写黑板报、写课程表、班会写活动板报、替她写班主任总结很多很多。
而她,就坐在我的旁边,打着游戏,开着麦一口一个小哥哥的叫,活像十八岁的少女。
是她,让我重新找回了自信。让我知道,我也能是很棒的;是她,也只有她,教会我看清人间是非,让我感受到了偏爱。我那时才懂,原来也会有人,那么那么喜欢我。
大言不惭的说,是她救了我。
是她,将我自深渊中捞了出来,彻底消除了我所有的叛逆之心,拔除了残根,让我只想依附于她。
在我将闻枫放在心里好多好多年的时候,陈景老师也将我放在心里了好多好多年。
我和父亲的关系逐渐开始缓和,也多亏了她在其中的调节。
我问过她,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她说,因为我很像当年的她。
青春肆意,挥霍岁月,看似热烈,心里却总像藏尽了见不到底的事情,带着秘密,保持着谁也看不透的神秘感和故事感过活。
她教了我很多做人的道理,在之后的很多年里,我身上始终都残留着她的影子。
我最后一次看见她,是在我的葬礼上。那个爱护我照顾我的女老师脸上的悲色尽显,被人扶着,哭红了眼睛。
我只能待在骨灰钻石的五米之内,这十几年以来,遗憾的是我再也没能看到陈景老师的身影。
也不知道她过的怎么样。
而今,闻枫四十岁了。
我有时近距离看着他,总能看见他鬓角边若隐若现的白色。
他依旧住在我们当初住的那套房子里面,而那幢婚房他空闲时会去那儿坐坐。
每周都会有固定的保洁去打扫那里,里面结构还和我离开时一模一样,未曾变动分毫。
跟着他,我见到了很多人。
见到了留着胡子的老男人胡羟;见到了晚年白发苍苍的父亲;见到了依然贵妇的琳姨;见到了我们曾经资助过的那些人长大成人,过上了属于自己的快意人生。
我见到了萧笑,她长大了。她有了自己的家庭,很圆满。而她每年都会去祭拜我,提着百合花,轻放在我的墓碑旁,牵着自己的一双儿女,跪下虔诚的为我祈祷,为我烧香。
我见到了好多好多。
十多年来,闻枫始终一人孤独的生活着。
家里的装饰没变,那张照片墙上后来的新照片,都是他洗出来的。
他一个人去了我们曾经去过的所有地方,在同样的地点、同样的时间、以同样都姿势拍下来一张又一张照片。
风景很好看,人也很好看,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每一张照片里面,都少了我的影子。
其实每次我也在。
相机拍不见我,亦拍不见我的遗憾。我们两人,在两个不同的次元,同一个时间地点,盛放着此生最浓烈的爱意。
我摆着相同的姿势,和他虚无的相吻相拥,用我此生最后的勇气。
唯独关于塔城的一切,闻枫他从未沾边。
或许对他来说,那是他这辈子也过不去的坎。
但对我来说,那是我能以灵魂的形态留在他身边,继续在他身边陪伴他的契机。那是我的遗憾,亦是闻枫的遗憾。
我碰不到现实世界的任何东西,所以每当我哭着,想要去触碰那些照片时,我都会穿墙而过。
作为鬼,我不需要吃饭,不需要睡觉。
夜晚时,我整日整夜守在闻枫身边。有时有美女鬼馋他美色,想要接近他,我总是会变身成可怖的厉鬼模样,赶跑她们。
我想守着闻枫,直到我到彻底消亡的那一天。
那时,世上将再无禾卿,再无深爱闻枫的禾家独女。
百年之后,知道这场变故的人们都将入土,无论是带着遗憾的,带着可惜的,带着欠疚的,一切都将归入尘土,隐入世俗的尘烟里。
当年报道记载我的那场事故,也只是沸扬过一段时间,很快就消失在大众的眼里,忘却在大众的记忆里。
作为鬼魂,想要彻底消亡,就只有一个办法。
那就是世人永远忘记你。
我之所以知道闻枫对我的深深情感,即使我已经死了十多年。
因为我周身的气息浓烈,身体也和常人无异,我能见到自己的□□,脸庞还是二十八岁的模样。
我的一半灵魂在陵园,常常会有人去祭拜,所以气息浓烈,我不奇怪。
但我本体灵魂是附着在钻石上的,而钻石闻枫时时戴,日日戴,我气息浓烈,只能是因为他。
看着自己这与常人无异的□□,我甚至总恍惚,万一呢,万一我是真的存在呢?
但一转头,却总是能看到想向我借灵气的小鬼魂。
它们通体接近透明,就快要消散了。我善良大方慷慨一世,那时却犹豫了。
我若是救了它,那我不就会消散了吗?
我若消散,那我拿什么来保护闻枫呢?
我拒绝了它们,它们露出丑陋的嘴脸,诅咒着我下辈子不得好死。
但我要什么下辈子呢?
万一下辈子,没有闻枫怎么办?万一下辈子,我再也遇不到闻枫了,怎么办?
我要这辈子就够了。
待我到烟消云散,待闻枫轮回转世。
闻枫啊,谢谢你当年为我天天准备的鲜花;谢谢你陪我去所有我想去的地方;谢谢你对我那么好,好到全世界都羡慕我;谢谢你在我死后始终未娶,独独牢记我一人;谢谢你年少时对我的喜欢;谢谢你无数次救我于水火之中的勇敢;谢谢你从不摘下订婚戒指的爱意和愿意戴着我去看全世界的决心。
闻枫啊,我希望你长命百岁。
我在地府向阎王许了愿,愿你岁岁平安,每每遇到困难总能逢凶化吉;愿你人生圆满,跟你沾边的人都能得到幸福。
许愿你永远永远爱我,如我一般。
即使代价是我万劫不复,不入轮回,再无投胎转世的机会。
没关系,闻枫。我这辈子能看着你慢慢变老,也算是没有白活。
闻枫,其实我还有好多话都没能和你说。
闻枫啊,遇见你,是我禾卿这辈子最幸福的一件事。
闻枫,偶尔有人打电话来问你最近的情况,你总是说一切都很好。
但这骗不过我的眼睛,我站在上帝视角,分明看见你望向天空时的眼神不一样了。
谢谢你,陪我度过了这样命运多舛的人生,在我短暂的生命里给了我全部的幸福,陪我走了一段又一段歪七八扭的路。
闻枫,你辛苦了。
这些年,你替我挡住了所有的闲言碎语,我年轻时曾自卑,我总困扰,我总觉得,是我配不上你。
是你带我走出深渊,消散纠结。
我从出生开始认识你,十五岁开始喜欢你,二十八岁差点嫁给你。
我活着时爱慕你十三年,而你却实实在在的爱了我整整四十年。
有时你看着我的照片出神,而我看着你的眼睛出神。
你什么也没说,但我看见你的眼睛在说爱我,而我也始终能看见玫瑰,是因为幸福的缘故。
爱在我们的生命里蔓延,随着血液循环流淌至我们全身的筋脉,我们彼此之间的一举一动都留存在对方的影子,我是年轻时的你,而你是成熟的我。
量子力学理论证明我们现在如此不幸,在平行时空的我们定然是最幸福的那个。
闻枫,年少时我们不在一个学校,唯一想你的方式就是和别人提起你。每次说“烦死了”时,心里想的都是你在我身边就好了。
后来你总是送我月亮花。我知道它有另外一个名字叫夕颜花,寓意是永远的爱。
无它,无非是我年轻时提过一嘴,我想要永远盛开的夕颜花,你便记到了如今。
白色荼蘼很美,你把它种在我坟墓的周围,夏初绽放,我见到了。
很美。
很庆幸,有了他,我即使到临死,都还是自由的模样。
我蓦地想起那个晚上。
“闻枫,我要和你,在一起,结婚,慢慢变老。”
你在我旁边,摘了眼镜,用你温暖的大手宠溺的凌乱了我的长发,不说话,只是笑着看着我。
即使后来,我说了那句挑逗的,“骗你的”,你也只是怔住,不恼,仍是宠溺的抱着我,只是更紧了些。
我喘不过气,我分不清,这是你爱的证明,还是你的患得患失你的害怕。
可是我说的是真话,我也真的信了。
那句骗你的,如今想起来,居然也是骗我的。
你说这很平淡?
可这是我的一生。
我最初的爱人,我最浓烈的爱,我最深沉的欲望,最平静的幻想,全都在你身上临摹千万。
想起一句话。
闻枫啊,
你记得花,花便开。
你记得我,我便一直在。
若是有下辈子,换我先爱上你吧,闻先生。
我想要你记得我,却又害怕你记得我,所有的千言万语,最后只浓缩成了一句再简单不过却又最沉重的
——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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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卿忆录·番外二·闻枫后续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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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对话摘自七月二十七日新郡日报,记者上门采访闻枫先生所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