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云朗听到沉闷的关门声响起,停了手上的活,发起愣来。
早上,他还在心里为她开脱,才过了几个小时,她便又故态复萌。
他想不明白,她怎么可以那样理直气壮?她到底想做什么,明明没有准备好再婚,却又想找个人消遣,是无聊了,还是寂寞了?
强迫自己不要去想,他一向不愿以恶意揣度旁人,不管她如何想,他只要离她远一些,总是没错的。
然而,他也不过是肉体凡胎俗肚肠,方才被她那样含笑看着,专注的眼神里好似凝聚了无数无法诉诸于口的言语。
有一瞬间,他觉得偌大一个世界,她眼里却仿佛只剩他一个人,心头急急跳着,有难言的情绪激荡在胸腔,他有些冲动,想接住她那点乱七八糟的撩拨和示好。
渐渐想得难受起来,若是任凭这种子在心底发芽、生长,早晚有一天,他会被那些日渐生出来的藤蔓缠绕住……然后,在他全情投入时,她左右摇摆,最后,他为她所弃……很长时间,连呼吸都觉得心脏发紧的感觉,他已不愿意再体会了。
也许她真有几分认真,可在她过往那些厚重的情感面前,她对他那点单薄的好感,也实 在不值一提。
徐云朗闭了闭眼睛,深呼吸几次,继续忙碌起来。
李遥下了楼,回房将自己像张饼一样瘫在床上,脑子却忍不住活跃起来。
她大概是失心疯了,怎么会一而再地勾惹一个认识没多久的男人?要知道,她活到快 34 岁,还是头一回这样毫无章法。
一时想鸣金收兵,自己可能是太无聊了,在这地方,又没什么朋友,好在,言行还不算太离谱,以后回归正常就好。
一时又斗志昂扬,这人让她犯迷糊,看她的眼神时常复杂到她读不懂,可她确定,那眼神里,是有挣扎的。挣扎什么,她不明白,可她想赢,想逼着他向她缴械。
她小时候并不是十分乖巧的小孩,莫名其妙的,骨子里偶尔有些恶劣因子作祟,让她做出匪夷所思的事情来。
有一段时间,同一栋楼里的小伙伴于丽萍家养了只小狗,她那会儿天天跟于丽萍混在一块,一起上学放学,吃了晚饭一道写作业跳皮筋,时常还去她家里蹭饭。
时间长了,于丽萍家的小狗拿她当半个主人,喊一声就屁颠颠跑过去,摇着尾巴把爪子搭在她手上,连它饭盆里的骨头都愿意分享给她。
她开始还喜欢得不得了,直到舅舅赵秋实给她外婆也买了只小狗,毛绒绒小小一团,外婆给取了个名字叫雪团,她才渐渐对于丽萍家的小狗没了感觉。
不知道为什么,雪团十分不待见她,头一回见到她便调头就走,她追上去要跟它亲近,雪团蹭一下就跑远了。
那一天,她满屋子追着雪团跑,却连一根狗毛都没碰到。
后来,连续去了几回外婆家,就为了跟雪团熟悉起来,可那狗也不知怎么回事,就是对她爱答不理,她气得不行,有一回有意用球远远砸它,想看它对她龇牙咧嘴。结果,雪团只是呜咽了两声,又无视她跑走了。
那段日子,李遥连课间都在琢磨怎么驯狗。后来,法子没琢磨出来,却知道她得先把它弄到身边才行。
她把李宏毅买给她的捕蝴蝶的网子用绳子仔细加固了。到了外婆家,临走前看大人不注意,甩着杆子一网子兜住雪团,趁它在网子里挣扎时,一把抱起来,装进书包里带回了家。
外婆以为狗丢了,打电话问赵春华才知道被她带回了家,也没生气,叮咛她好好养着,下回再给她带回去。
得到了雪团,接着便是去图书馆找书,研究怎么跟小狗亲近,她除了上课,几乎所有时间都带着雪团,又是亲自喂食,又是带着玩游戏,还给它讲故事听音乐,用自己的毛绒玩具拆了给它搭小窝,拿零花钱买了火腿给它做零食……
赵春华看不下去,笑说,“要是我老了,你能待我像待雪团一样好,我就满足了。”她那时在心里暗笑,她妈只看到她对雪团施恩的一面,却没发现她也在悄悄施威,才渐渐让它听话起来。
李遥想得自己笑起来,长大后,她已经越来越端庄持重,行止有度,这回,徐云朗却把她的坏脾气激发了出来。
心里像是有簇火在烧着,蠢蠢欲动,她想,强人所难,说不定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呢。
反正,魏县本来就是她暂时落脚的地方,若是最后跟徐云朗闹得太难看,了不得收拾东西走人。
她想到最后,几乎兴奋起来,直到夜幕深沉,肚子发起了抗议,才起身去给自己煮晚饭。
隔了两天,李遥蓄积的热情都快泄完了,也没找到接触徐云朗的机会,除了在店里时远远看到他开车送徐知乐去车站,就再也没遇到过他。
这天下了班,李遥关了店门,同高瑞瑞道了别,无聊地在小宋城溜达,思量着吃什么晚饭。背后忽然有人叫她,“李遥。”
她转过头,大惊失色,居然是殷浩,十年未见,他长胖了一些,细看的话,眉眼倒是没怎么变,见她看过来,扬起唇角笑了笑,说了句,“好久不见。”
李遥被这戏剧性的开场白逗得笑了一下,问他,“你怎么会在这儿?”
“说来话长,我离婚了,我前妻是魏县人,孩子现在给外公外婆帮忙带着,我隔一段时间来看一回。”
李遥愣了下,心想,当年她拒了他不久,他跟一个学妹恋爱了,没听说那人是魏县的,应该是后来又谈的对象了。
殷浩看出她怔愣,主动解释,“是后来亲戚介绍的,结婚的时候我们很久都没联系了,就没通知你。”
李遥笑,她跟王明昭结婚时,也没跟他提,到底是相处过一段时间的准男友,怪尴尬的,嘴上却笑说,“没什么,你离了多久了?”
“大半年了。你呢,我看到你朋友圈,怎么也离了?”
“过烦了,觉得没意思,就离了。”她开口的一瞬间,心里忽然觉得自己怎么这么虚荣,是怕他嘲笑她,拒绝了他,却选了那样一个人?
殷浩也未追问,问她,“你吃晚饭了吗?要不要一起?”
“好啊,正在找地方呢。”
两人边聊边走着,最后,殷浩选了一家日料店,李遥同意了,心想,免不了要叙旧,有个安静说话的氛围也好。
殷浩要点烧酒,问她,“要喝吗?”
“你自便,我喝不了。”
殷浩笑笑,歉然道,“是,我怎么忘了,有一回在 KTV,你喝了一点啤酒就脸色通红,我吓得不行,最后还跟服务生要了牛奶给你。”
李遥也笑,“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回忆往昔,大概是老同学聊天的基本素材了,李遥一点不奇怪。只不过,殷浩说的事,多少带了那么点叙旧情的意思。如果,当年那段算是旧情的话。
她沉默了一会儿,缓慢地吃着菜,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殷浩给自己斟酒,喝了一口,眼睛闪了闪,问她,“我前两天好像在街上看到你和一个男孩,还以为自己眼花了。不是你吧?”
他用的“男孩”这词,李遥想起来,是刚子那个帮她挡酒的朋友,笑笑,了然道,“是我。”
“你男朋友?”殷浩问。
李遥失笑,“怎么会?朋友的朋友,那天跟我顺路,同行了一段。”
殷浩比在学校时胖了一些的脸上,立时露出喜色,笑道,“是我想岔了,以为你离婚后……”
他没有继续往下说,怕唐突她,李遥也没在意,摇摇头,意思是这话很好笑。
殷浩看着她的表情,很坦然地露出如释重负的样子,“那就好。”
李遥含笑看他一眼,没再接话。他的心思,表现得着实明显,可他既没有挑破,自己便有装傻的权利。
殷浩眼神黯了黯,很快又恢复如常,笑道,“你没怎么变。”
“怎么会,十来年了,肯定变了,可能不明显吧。”
“还是一样好看……”他凝神想了想,“非要说变化的话,气韵比十年前还要好,像玉一样,时间滋养着,越来越温润了。”
李遥不大喜欢这比喻,心想,他要夸她就好好夸,何必说什么玉不玉的,玉要温润,得人佩着养着才行,她又不是物件,这么说着实讨厌。再说了,就算她勉强接受这说法,十来年同她一处过日子的,是王明昭,难不成,那所谓的气韵是靠前夫养出来的?
他若是开口前想明白了,定然不会这样说话?
心里暗笑不已,却因他的口拙多了几分好感,比起方才连续的试探,此刻的笨拙,才真正显出了几分真心。
抿唇笑了笑,王明昭的脸色渐渐有些难看,她想,他反应过来了。本来想笑,到底意识到两人太久没见,如今还未熟稔到可以嘲笑对方的地步。
压了压唇角的笑意,转了个话题问他,“男孩还是女孩,多大了?”
殷浩见她主动解围,忙接话,“女孩,今年四岁多,很乖巧可爱。”说着,拿出了手机找照片,拿给李遥看,一个大眼睛尖下巴的漂亮小姑娘,看着讨喜得很。
“才这么小,已经看得出来很漂亮了。”她夸道。
“漂不漂亮不要紧,这孩子最讨人喜欢的,是性格好,跟谁都处得来。”
李遥心想,他又来了,面上却仍旧淡笑不语。
话说了好几轮,大多围着旧事打转,李遥看着殷浩一口一口喝酒,生怕他喝多,劝道,“要不,停了吧!别喝了。”
殷浩点点头,又解释,“这点酒倒不算什么,我就是太高兴了,忍不住要喝。”
“走吧,时间不早了。”李遥提议。
走出门,两人对面站了,殷浩看过来,犹疑了一瞬,问她,“你后悔过吗?”
第20章 已经发了黄的纯真记忆
话一出口,他又像是害怕听到答案,不等李遥开口,忙找补了一句,“我是说离婚,不管怎么说,都是一段十多年的感情。我刚离那阵,还没感觉,过了一个月,开始有些难受,又过了两三个月,才重新活过来似的。你呢?”
“没有,做决定 的那个瞬间非常确定,有过难受的时候,倒不是为人,是为那段感情,没有很好地延续下去。”李遥淡淡解释。
殷浩沉吟了下,笑了笑,“放心,十几年说短不短,说长也不算太长,下半辈子,还有好几个十几年,会有更好的感情等着你。”
李遥听他说得诚恳,心里不禁一热,声音低低“嗯”了一句。
回到房间,已经晚上十点多了,李遥洗漱了,换上睡衣,倒在床上回想殷浩方才那句“你后悔过吗”,她知道,他不过是有些不甘心,他分明先认识她,两个人也相处得不错,可到了表白心意的时候,她却干脆地拒绝了他。后来,没多久,她就跟王明昭在一起了。
他想问的,没说出的话,其实是她有没有后悔,没有选他。
男人的好胜心,有时候实在幼稚得很,过了这么些年,依然念念不忘,可不忘的,是当年那个人,还是当时被拒绝的不甘?
她不想计较这些,实在没什么意义,何况,她也全无跟他再续前缘的念头。今天再看到他时,她原本确实有些高兴,大概是因为抓到了一点已经发了黄的学生时代的纯真记忆,心里有种流动着的暖意。
后来,他一直纠结那点算不上旧情的旧事,她便有些不大愉悦了。
只是碍于老同学一场,她又刚刚在徐云朗那里反复碰壁,乍然遇到个一上来就对她释放出好感的,也许没那么纯粹,可心里到底有些受用。
不再想那人,却仍旧被那句问话撕扯着,她后悔过吗?离婚后,她有过几个瞬间是后悔的,既后悔不该选他,不该信他,也后悔自己对一贯抱持的婚姻理论的执拗。
她该忘了那些条条框框,爱怎样怎样,反正,结果都是难以预料的。
有句老话说得好,有心栽花花不发。她从前处处有心,结果也不过如此,若是换作无心,自然不敢期待花木成荫,可也知道,最差的结果,也不过是仍旧“不发”而已。
想着想着睡过去,早上起床的时候,觉得空气潮润润的,下了床去阳台看,果然落了雨,雨珠不大,可也密密麻麻,有一些飞溅在脸上,凉凉的,才睡醒的昏沉褪了不少。
李遥慢悠悠打了两个鸡蛋,加了些青椒火腿碎,拌匀了烙了张蛋饼,吃完,又热了牛奶坐在桌前小口小口地喝着。
手机里来了条信息,是高瑞瑞发来的,“遥遥姐,下雨人少,你可以晚一点来,记得多穿件外套。”
李遥回了消息,“好的,谢谢瑞瑞宝贝。”
到店里时,已经是十点多了,高瑞瑞正在一边拿着 iPad 追剧,一边手里不停地用钩针钩着朵向日葵,毛线在她手里飞舞,李遥凑上去看了看,感叹一句,“手真巧。”
自己也在电脑前坐下来,理了理账目,把销量、库存、盈利各个指标都做成表格,胡乱分析了一通,又无聊起来,随手捞起几本已经有些旧了的各类寄语书,只觉得老套又俗气,便打开图书网挑了几本诗集,下了单。
早上只两个人来买花,高瑞瑞三两下便接待了,吃了午饭,李遥又琢磨了会儿网销,把几个合适的平台对比了下,联系了两家,都觉得不划算,最后索性注册了个短视频账号,跟高瑞瑞商量了,不时发些美美的产品内容,没太大成本,多少能吸引几个顾客也好。
拿了几张白纸练起花体字来,她学平面设计出身,算是有一点绘画功底,以后网销要是做好了,除了花艺不能差,代写的卡片也不能掉链子。
李遥写得高兴,又想到等那些诗集来了,再配上几句不俗的文案,效果不知道要多好,事情八字没一撇,她自己倒先乐得见牙不见眼。
下午五点多,天气放晴了,街道上的树木洗了一天的澡,枝叶都油亮亮的泛着水光。路面湿漉漉,有几处低凹处形成浅浅的水洼,阳光打在上面,亮闪闪一片。
李遥在门口安静看了一会儿,进屋对高瑞瑞笑说,“应该没什么客人了,咱们关门吧,回去了,刚好吃晚饭。”
“行。”高瑞瑞收了正在研究怎么剪视频的手机,洗了手,跟着李遥往出走。
李遥在开门,她跑到路边给刚子打电话,手边的草叶上几滴水珠盈盈滚动着,珍珠一样,高瑞瑞不知听到什么,不高兴了,随手一挥,珍珠滚落,碎成一地雨屑。
“跟棵草过不去?谁惹你生气了,快去找谁算账。”李遥笑,一转头,不远处的安顺茶楼门口,那人不是徐云朗又是谁?
立时像被打了鸡血,顾不得听高瑞瑞吐槽刚子,撂下一句,“我去找老徐说句话,你先走吧。”急急往茶楼门口赶。
步子迈得又快又大,倒像是要去打架一般,快到跟前时,才放缓了步调,调好了无懈可击的笑容,悄悄探身看过去,徐云朗正和一个约莫三十多岁的女人说话,不知说了什么,那人笑了笑,摆摆手跟他道别,转身走了。
李遥步子越发缓慢,直到徐云朗也转了身,先看到她,她才故作惊讶问他,“咦,你怎么在这儿?”
徐云朗盯着李遥看了一眼,见她神情认真,只是笑得假假的,淡淡回了一句,“跟人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