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臣放下汤匙,又再自顾自地舀着,那汤匙撞着瓷碗碗壁,咣当作响。
“你的胳膊上还有着伤。”江扶风小声提醒着他。
“无妨。”却见柳臣面上没什么多余的神色,那双眼虽仍是温和,但江扶风觉得他不太对劲。
恰逢宴外忽有一人大步流星地走来,雄浑的嗓音贯穿整个席间,惹得一众纷纷侧目,“六弟,给弟妹庆祝生辰这么大的事,怎么没请本王来呢?”
江扶风闻声看去,来人气宇轩昂,身形雄伟,着华服头戴玉冠。他往宴席中心一立,摄人的目光压着一众,连着舞乐之声亦止,鸦雀无声。
接而席间坐着的客人连连站起,柳臣搁置下了碗,握着江扶风的手心起了身,微声在她身侧说道:“这便是睿王,李若生。”
江扶风对于这不请自来之人早有几分猜测,但见那主位上的晋王处变不惊,携手王妃下了座,礼貌又疏离地应了睿王的话。
“兄长朝务繁忙,做弟弟的自然是要体谅。像这样平常的生辰宴,如何敢叨扰兄长?届时误了事,父皇怪罪下来,又要论若怀的不是了。”
“本王近来忙于何事,有何等忙碌,六弟不是一清二楚吗?”睿王沉声说着,他话语里赤/裸裸的意味示之于众。
“既然王兄百忙之中抽出闲余肯来我敝府参宴,我自是会相迎。”
晋王亦不恼,反是客气有加,挥手招来管事吩咐着,“给王兄单独置一贵座,添菜斟酒。”
睿王入了席,其余人亦才陆续落座。
而这场晚宴的气氛顿时极度低迷,方才欢语笑声、把酒相贺的,皆各自闷声享宴抿酒,无人敢上前言说什么。
倒是江扶风见得那睿王落得一身自在,毫不在意因他而来变得沉闷的宴席,甚至视若无人般饮着酒,不时与晋王冷言热讽几句,言谈举止间无不显出他与晋王的针锋相对。
看来这二位皇子的党争之势,从朝堂至日常,尤为水深火热。
而睿王扫视着席间众人时,却是目光探往了江扶风与柳臣处,蓦地出声:“那不是柳尚书家的长子,行尘么?听闻柳府前些时日办喜事,行尘不是很喜欢本王送去的贺礼?”
不知是否为江扶风错觉,此番她离得近,瞧着柳臣的双肩难以察觉地往里缩了几分。
随后他佝着背站起身,朝睿王恭敬地行了一礼,“岂敢?王爷送来的那只鸡,臣那日已差伙夫炖成鸡汤,给臣补身子了。多亏了王爷的贺礼,臣才得以养好身体,赴此次的晚宴。”
“也是,行尘这万年见不到一面的稀客,今日居然出现在宴席之上。本王正奇怪呢,往年哪怕是父皇设宴,都不曾见行尘来过,还是这晋王府面子足。”
睿王说及后半句时,特意拖长了语调,席间一众色变,这转瞬间就给柳臣扣上不尊皇帝而重晋王的帽子。
晋王正欲开口维护,柳臣搭话了。
“王爷说笑了。臣前些年一直缠绵病榻,不曾离开过府邸半步,即便有心入宫也无能为力。而今也只是有着内子照看着,才能勉强出门走走。”
柳臣将自己撇得分明,接而他垂眼望着身侧的江扶风,目光深情款款。
而江扶风被他这般目光盯得有一瞬心乱,不禁暗自想着,他这演的倒也太真了,若非她前世面试千人早已识人无数,指不定此番就被他弄得五迷三道了。
“好了好了,王兄也别为难行尘了,他本就身子不适,王兄还让他这般站着答话许久。这要是宴会结束行尘回去又病倒了,可让本王过意不去了。王兄想谈聊家常,我来陪你。”晋王打着圆场,眼神示意柳臣入座。
不料睿王丝毫不给晋王面子,端起案上酒盏朝着柳臣,“那本王便敬行尘一杯,祝行尘身体安康。”
“臣便以茶代酒了。”柳臣方拿起茶盏,却被睿王喊停。
“行尘不是方成了亲?既是你喝不得,那便让令夫人来。如此大喜的日子,单是茶水,反倒显得诚意不足了吧?”睿王望向江扶风,目光逼人。
江扶风顿时明了睿王的用意。
若是柳臣顾及他们二人这看似如胶似漆的“夫妻情谊”,为护她强行饮了酒,先不论他这身体饮酒会如何,再就是江扶风看得真切,他这一番病弱有着不少表面掩饰成分,届时他真饮了酒却并无大碍,便要引起睿王怀疑了。
这无疑是拿柳臣的身体作赌注。江扶风并不知柳臣真实病况如何,但她觉得他的病情没有看上去那么严重。虽说与常人体魄比起来还是相差甚远,不然柳府也不会急着为他冲喜安排婚事了。
而睿王提出的要求可谓是冠冕堂皇,连着晋王即便深知其用意,也不好驳睿王面子。
果不其然,柳臣携来酒壶往盏中斟着酒,正欲独自向睿王敬酒。
江扶风夺过他手中酒盏,眼神示意其不用担心,拈杯之时不卑不亢:“柳郎身有旧疾未愈,不宜饮酒,妾代柳郎向睿王请安。一为柳郎未能敬酒王爷赔礼,二为如此佳夜会逢,王爷独垂青眼对柳郎关心谢礼。”
话毕,她举起酒盏仰面饮尽,火辣辣的酒液从舌根穿入喉,极为烧灼。
“柳少夫人倒是不失为女中豪杰。不过前些日子我听闻一些趣事,还望柳少夫人为本王解惑一二。”
睿王不依不饶地说着,“本王好奇一事,这天下的男人,如何会怕女子脱离掌控?”
江扶风听罢心头一紧。
糟糕,这睿王定是听了那日她在书斋前的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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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对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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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扶风知道这是一道致命题。
在这以王权为重的父系社会,女人脱离掌控即是大忌。而她偏偏不能解释太过,轻则侮了睿王的面,重则被睿王忌惮,生出别的什么想法来。
果然这与王权党争挂钩的,皆是这般,一步错,满招输。只因对方是掌权者。
江扶风虽是不喜这样提着小命被压迫的环境,但依旧从容不迫地答了话,“王爷或许有所误解,妾之用意是鼓励当朝女子读书,以免为一些愚昧无知的男人欺压。不知是谁在王爷耳边添油加醋,成了妾言之天下的男人。”
“自古我朝一直推崇文治,先人们掇菁撷华留下万卷,供我等后世之人修习,私以为是不分男女。既是一同随先人之风,实乃优良,连着当朝皇上亦慰勉众人读书,那为何到了女子这里,便不得浮白载笔?”
江扶风沉着有声地言说着,席间一众闻言对她流露出惊异之色,主位上的晋王妃更是不作掩饰地投以赞许的目光。
而旋即江扶风措辞一转,自嘲地笑笑:“妾自小受诗书熏陶,耳濡目染,不过是见着民间私塾少有女子一席之地,不免发出一些愚见感叹,不曾想被王爷听了去,让王爷见笑了。”
睿王审视的目光反复流转于她的面,“京城才女杨时琢的女儿,如何会是愚见?本王倒是想洗耳恭听一番。”
江扶风斟酌着回话,却是察觉衣袖被柳臣轻轻扯动,紧接着那主位上此前未发声的晋王妃接了话。
那声润如珠玉,“婿伯气势太盛,未免会让柳少夫人难表言辞。不如让弟妹来言说吧,对于那日扶摇书斋前的惊人之语,弟妹也略有耳闻。”
晋王妃端正着身,纵是轻声细语却掷地有声:“婿伯也知弟妹是个好读诗书的闲人,前些时日城中举办清谈会,有一名为陈词的女子于会中大展文采,却被人误认是无私塾所授、混进清谈之人。”
“是柳少夫人为陈词解围,在一众之中发声,才有了婿伯听到的言辞。柳少夫人年纪轻轻,却有如此远见卓知,呼吁女子们读书独立清醒,弟妹听了也好生心动。”
见这晋王妃是真心实意想要维护她,江扶风不禁对这晋王妃生出几分好感,即便其中不乏有着其他用意。譬如想要提前拉拢不涉朝局的柳臣。
睿王若有所思地望着手里的酒盏,“原是如此,倒是本王误会柳少夫人了。可惜本王府上的丫头片子并不好学,不然定要柳少夫人上睿王府为她们说道一番。”
“内子平日里为照顾臣已是难脱开身,王爷对内子的赏识,臣与内子心领了。”柳臣携手江扶风朝睿王行了一礼入了座。
“王兄,何必和他们这些后生计较?今日来宴,不是为的贺生辰的么?”晋王端起酒杯朝睿王敬着,毫不顾此前睿王对他咄咄逼人之举。
此后宴席里算得上风平浪静,因江扶风逢此睿王一事,又有晋王妃助解围,她受人瞩目多了些,来她与柳臣案处邀杯相敬的无数。
江扶风自是明白,这其间有来试探的,有来奉承的,更多的只是凑个热闹,趋势而为罢了。
彼时柳臣被他人拉着叙话,无暇顾及江扶风这边,江扶风自是为着不失柳臣的面,一一回敬着。
只是江扶风忽略了一点,前世她纵横酒局,即便是不喜酒之味,应酬却也不成问题。而如今这一世的身体,从前都不曾沾过酒。
“姐姐酒量这般好么?我见你饮了好多了。”程如宁已是同程遂安走了过来。
“如宁,你叫她姐姐?”程遂安眼神变得怪异起来。
“我便是这样叫了,兄长可有什么意见?”程如宁瞥了程遂安一眼,程遂安顿时猛然摇着头。
江扶风觉得头有些晕乎乎的,但还能保持清醒,一双眼笑看着四处,噙满了明光,以至于周旁一众皆未见得她有醉酒之象。
江扶风惯性以为姐弟二人也是来敬酒的,便又斟满酒向程家二人敬着问好:“程公子,程小姐。”
“兄长,这杯你可得喝。多亏了江姐姐,你才能重入学堂。不然父亲定是要拿鞭子抽你了。”
程如宁为程遂安递来盏,正欲拿酒壶之时又再小声对江扶风道:“姐姐,我这不靠谱的兄长今后就托付给你了啊。”
“托付什么?”恰逢柳臣回座,听闻程如宁向江扶风道的话。
“如宁说让我多加照看程公子。”
江扶风解释着,此番酒液过脑,她已然意识不到柳臣语气有些生硬,而自己话中也有些许不妥。
“我来吧。”柳臣兀自端起他的茶盏,又顺手抄起一旁的酒为程遂安斟满。
程遂安接过后一饮而尽。
而江扶风不曾想,程遂安竟是个不胜酒力之人,一杯下去已是满面通红。他瞄了眼江扶风,扯着程如宁的衣袖问道:“如宁,我怎么见着了三……三个少主。”
“程公子天天去喝花酒,是这么个喝法啊?”江扶风取笑道。
连着程如宁也颇感意外,“不应该啊,兄长酒量还不错的。可能今日人太多了吧。”
“程小姐还是带着程公子早日歇息去吧。”柳臣提议道。
宴席中,不知谁闻着飘散的酒味,惊奇道:“这不是千日醉吗?一杯则令人倒。晋王爷居然拿了此酒出来待客,真是大手笔啊。”
程如宁视线循着旁人所言的酒看去,那正是方才柳臣为程遂安所斟之酒。继而她意味深长地睨了江扶风一眼,搀着跌跌撞撞的程遂安,向柳臣及江扶风道别后便离开了。
待程家兄妹走后,柳臣凝视着那倚在案台处的江扶风,那面颊已渐浮出霞色,半敛的眸子呈着迷离。他皱着眉叹了口气:“怎么我不在这一小会儿就喝了那么多?都不知回绝的吗?”
江扶风还是头一回见着柳臣未持着那温和之色,那眉峰聚着,连着眼处勾勒的似锋线条,她忽觉着柳臣还是有着能震慑于人的气质的。
只是他从不展露。
醉意染上眉眼,江扶风已是失去了思索的能力,连着柳臣责备于她的话语到了她耳中,都成了模糊不清的、零碎揉乱的言语。
她下意识地往柳臣处凑近,接着却摇摇晃晃地抬起手,指尖抚上了柳臣皱起的眉,试图将其抹得平顺。
她只是觉着他生得实在勾人心魂,一时之间忘却了本该有的礼数。
“柳臣。”江扶风低低地唤了他一声,却又不清楚自己想要同他说什么,此番她脑子里一团乱,只剩下了眼前定定望着她的人的名字。
柳臣顺势握住她在他眉心处放肆的手,贴近她的耳畔似哄般轻言道:“我们现在身处王府里,人多眼杂,你唤我‘柳郎’更为合适。”
柳臣特意咬重了那俩字的字音,江扶风好一会儿才理解他所说的话,思绪早已游离于云巅的她索性照做着,“……柳郎。”
柳臣听罢,勾起了唇角,此前的眸中藏着的些许不悦霎时似云逐月开,阴翳点点消散。
江扶风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柳府的,但她依稀记得一路上柳臣都在与她相谈。虽说大多时间里,她那醉酒后不省人事的脑袋都不知作了什么答。
天还未明,江扶风睡意朦胧里醒来时,若有若无的药香味萦绕鼻尖,而自己卧着的地方还有着些许温热。
她惺忪之中抬手往上摸去,只觉是触碰到了什么衣衫一类的物什,随后她顺势往下一拉,却听柳臣的嗓音从她上处幽幽传来:“夫人是要替我更衣吗?”
江扶风陡然清醒了几分,她当即睁开眼,发现自己整个人趴在了柳臣怀里入睡的。此番二人以一种尤为暧昧的姿势半卧在榻上,柳臣面色镇静地倚榻阅看着手里书卷,见着她醒了,便垂眸望向她。
而更为致命的是,她方才意识混沌间拉扯的衣衫,正是柳臣的衣襟。
他本就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里衣,江扶风这般扯动之下,已是露出柳臣平日里遮掩得严实的锁骨,她有些仓皇地起身松开手,眼神不自觉地往上看去时,仍觉得指尖发烫。
江扶风不禁暗恼着,她这害羞什么?在她前世新世纪里,哪怕是上半身不着衣物的男人她也时时见着,怎么到了柳臣此处,只是衣襟稍开了些,自己就有些把持不住了?
美色误人。江扶风警醒着自己。
不过不得不承认,柳臣的锁骨当真生得好看,烛火未烬,晃动的光将那骨形描得分明,一并抹着襟下若隐若现的影,江扶风目光又不受控制地飘至了柳臣身上。
却是一瞬,江扶风瞧见柳臣注视自己,他搁置下手里书卷,莞尔道:“看夫人的模样,似乎很想替为夫更衣。”
美色误人。江扶风再次暗暗掐了自己一把,挪开视线,“我,我昨夜可有说了什么?为何我会在你怀里睡着的?”
“夫人昨夜醉后便抓着我不放,我拜别晋王后就抱着夫人回府了。不过夫人说的话可多了,不知夫人是指哪句?”
柳臣说着,戏谑之意染上眉眼,“比如什么……‘别拦着我,我要去抢麦,点个陈什么迅’?似乎是这样,之后夫人还哼着像是百越方言的歌,就是调子有些新奇。”
此番江扶风只想找个地皮钻进去,她干笑了两声,将头蒙进被子里,闷声道:“……梦话,梦话,你听错了。”
又听柳臣的声音从被窝外传来,“从前怎么不曾听闻夫人还会百越方言?”
江扶风语塞,按原主生平是从未走出过江家宅院的,更不用说至百越了。遂她只得胡诌着,“咳,是母亲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