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又回到了大学时代,她像个“小白”,听我说巴西和阿根廷,德国和荷兰,阿根廷和英格兰关于足球的各种恩怨情仇。
“可是他赢了。世界杯前一直在赢。07年的美洲杯3:0赢了梅西的阿根廷。世界杯小组赛,16强,也还在赢。”
“是。2胜1平。16强也踢得很好。轻松战胜了智利。”
如果不是我,她都不会有看足球的想法。
我不知道她要说什么,但足球肯定不是她的目的。
“可惜了,离经叛道的邓加,在8强,遇到了另外一个不讲‘传统’的荷兰人,他叫什么名字?”
“范马尔维克。贝尔特-范马尔维克。”
是,又一个不讲‘传统’的荷兰人。不踢攻势足球,立足防守,喜欢防守反击的荷兰人,和喜欢用工兵中场的巴西人。
“名字那么长,难怪我记不住。”
她笑了。我能感到她笑的时候,从嘴里吐出来的气。
“邓加最信任的梅洛,葬送了邓加的国家队世界杯旅程。是这么说的吗?”
“是,最信任的人,把信任他的人击倒了。”
这句话,是她要说的重点吗?
应该不是。如果要说这一条,那就只是哀怨了,一个哀怨的女人,不会有刚才的那番激情的。她一定是期期艾艾,唠唠叨叨。
那就不是她了。
“你知道,2010年我在干什么吗?”
2010年。我知道,这一年她结婚了。是所有大学同学里,最早结婚的一个。那年,她是24岁,还是25岁。还很年轻。
“不是结婚,是结婚前。”
她感受到了我的情绪,知道了我首选想到的是什么。
“不知道。”
我的声音一定很小。我不能不回答,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原谅了自己。”
什么?
“2010年的夏天,当你在家看世界杯的时候,我在甘肃。甘肃平凉。那里是古丝绸之路一线的重要城市。有很好的文化传统。”
平凉?我不认识这个城市。
“我是自己去的。自己一个人。不跟团,也不跟人。”
她自己!
“在平凉城外,据说是古丝绸之路的古道上,我骑了马。那是我生平第一次骑马,也是最后一次。你骑过马吗?”
“没有。”
真的没有,我没有骑过马。
“骑马是当地旅游的基本项目。其实是很安全的,有人给你牵着马,带着你在山路上走2公里左右。骑上去之前,我想的是马背上高了不少,能看得更远,看到以前看不到的地方。登高望远,极目远眺。也许会心情为之一振。”
她不需要我接话了,她要完整地陈述她的故事。在这个故事的最后,她会告诉我,什么是“我原谅了自己”。
这才是她的习惯。
“到了马背上我才发现,其实看不了那么远,因为我不敢站起来,连坐着,都有些害怕。牵马人也不让站起来,说马会受惊。而且马的身上,有一股难闻的味道,很臭。是那种长时间不洗刷积攒下来的味道。牵马的人普通话口音很重,我听不太懂,讲话的欲望也没有了。我的愿望落空了。”
我想象不出那个场景,但能感受得到她当时的失落,沮丧。怅惘。
“就在一个山坡上,意外发生了。我们遇到了另一匹马,两个牵马人是认识的。因为骑马的人骑在马背上
乱动,那匹马有些躁动,马不老实,马背上的人就更慌了,开始大喊大叫。我这匹马的牵马人,过去帮忙。”
马跑了。这是我马上想到的结果。
“好容易,那匹马安抚下来,骑在马背上的人却死活不干了,非要下来。牵马人解释了几句,还是没作用,就提高嗓子,大吼一声。我也听不懂他吼的是什么。但是我的马可能听懂了。还惊了。”
“我第一次真是知道了什么叫脱缰的野马。我只能俯身抱住马脖子,我想过跳下来,但是马跑得太快了,我不敢。牵马人在后面大叫着追上来,可是马已经听不到了。”
她要死了。她知道,她要死了。
“我想我就要死了。死了,就再也见不到你了。我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你,你会一直在我的心里。到我老了,到你老了。可是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死是什么?死就是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感觉不到,什么也不会想,就像你未出生时一样。你还记得这是哪本书里写的吗?”
“《悟空传》。”
我当然记得的,这本书就是我借给她看的。淡蓝色封面的一册。
“就在山路的转角处,要冲下悬崖的时候,那匹马又神奇地停下来了,像是一瞬间神明附体。我都不知道马是怎么停下来的,自己是怎么下来的。脑子里都是空白,耳朵里都是嗡嗡嗡的声音。”
那是怎样的一副场景?是惊魂未定,还是劫后余生。
“你在我胸口画画吗?”
她的手指,在我的胸口画着什么?好像不是字。
“画画,画一匹奇怪的马。”
“马?”
“是奇怪的马,不是马。夜骐。你知道吗?”
知道。夜骐。只有见过死亡的人,才能看到的神奇的马。
可是她知道吗?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些,为什么会喜欢看《哈利-波特》?
她不会知道了。
她死了。
我也成了能看到夜骐的人,因为我也是见过死亡的人了。
我为什么会杀死她。我都不认识她。她也肯定不认识我。
这把刀,应该叫柄,这柄刀。不会再有人知道‘它’的意义了。‘它’对我,有着无比特殊的价值。‘它’是我又爱又恨的身份,是我不能让别人知晓的历史,和隐藏的心理。
她的尸体,躺在地上。
我的左手蒙住她的眼睛,右手在她的咽喉位置快速划过。我为什么认得那么准?这是天分吗?
我天生就是一个杀人犯?
双手松开,我记得我的左手在蒙住她眼睛的时候,好像用力按了一下,是下意识的吧。还是右手的刀刃切开她咽喉时的连带动作。我的双手弯曲,手肘在她的后背一撞。
为什么要撞一下?
是因为我的心底里,害怕她扭过头来,看到我吗?看到我的样子。还是我自己害怕看到她的眼睛。
只有加速把她推向地面。
1,2,3。
我站在原地,数了3下,大概是3秒。没有别人出现。没有人看到我。她的尸体躺在地上。天黑了,看不到是不是有血流出来。
这是我第一次杀人?
可为什么,我如此镇定。
那些浪潮,一浪高似一浪的浪潮,没有了。只剩下了轻轻的海浪声,拍打在沙滩上。
哗-哗-哗。
第二十一章 挫败
2018 年 6 月 28 日,星期四。农历五月十五。晴。高温。
“6.8 命案,6.24 命案。两起凶案,一个在偏僻少人的水库旁的林子里。一个在少有行人的拆迁小巷,都是第一现场。”
昆州市公安局,案情分析室。两案并案侦查后的第一次案情分析会。
市局局长迟自来亲自主持会议,刑侦支队支队长黄遥并案后的案件第一负责人刘余川,主要参与者卢一品。两起命案的辖区派出所、分局主要负责人与会。
“6.8 命案案发时间是在 14:00――15:00 之间。正午时间。6.24 案发是在 20:30――21:00 之间,天已经黑了,还没有安全黑透。前一个时间是各家吃完饭,在午休,或者午休快醒的时间。后一个是各家吃完晚饭,吹着空调或者电扇,吃着西瓜在看电视的时间。”
坐在刘余川右侧的黄遥端起自己的大号茶杯喝了一口水。
申报省级卫生文明城市,市直机关单位都在创建无烟单位,市局当然也不例外,局长带头不吸烟。每个人面前摆的都是茶杯。
除了刘余川。
他不吸烟,也不喝茶。坐着,端坐,也不做笔记,像是在发呆。
迟自来也是从基层派出所一步步走上来的,自己就有丰富的刑侦、破案经验。专业素养还是过硬的,并不是只会唱高调,讲行政管理那一套的的人。
“凶手在现场逗留的时间很短,他就是去杀人的。而且从后方下手,一刀致命。杀完人,转身就走。凶手目的明确,就是杀人。受害者 财物没有遗失,也没有猥亵的痕迹。”
这还是在复述案情,那就还不没有到重点。
“一刀致命,转身就走。是什么让这个凶手能做到一刀致命,转身就走?是对自己凶器的信心?还是对自己下刀位置,力道控制有绝对把握。丝毫不担心一刀下去,会杀不死一个人。丝毫不担心被杀的人,还有活下去的可能。”
迟自来的重点来了。
“只有老手,才会有这样‘沉稳’、‘从容’的心理。老手?什么样才会成为老手呢?只有练得多,才会成为老手。庖丁解牛,熟能生巧。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是,没有人可以“一步登天”。都是一步步走上来的。
刘余川的脑子里,闪过了许畅说的那些话。又闪过那几起命案的照片。案发地都在云城。
刘余川认为那就是在“练手”,可许畅说不是。刘余川不擅长和人说话,也不擅长和人争论。但是许畅的观点说服不了他,他也不能反驳许畅。
主观上,那个杀手也许不是想要练手,刘余川也不认为‘他’就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恶魔。但客观上,这几起案件,就是起到了“练手”的作用。
练了胆子,练了技巧。更重要的是开了那个杀人的口子。
“什么人,可以拿杀人来练手,还能够不被发现,不被警方记录在案。现在已经不是上世纪 80 年代,90 年代。现在的指纹,DNA 大数据库,警方的联动机制,都是健全的。还可能有这样的‘漏网之鱼’存在吗?”
有的。就是那些悬案。
许畅给刘余川看的那几起案件不就是吗?
“两起案件间隔时间两周。严格说又算不得胆大妄为地连续作案。而是在上一次作案之后,躲起来,观察,分析,等待,审视警方的反应和侦查方向。他在计算时间,等待警方和社会关注度的波峰过后,再次寻找下一次的作案机会。”
几乎是同样的话,黄液土跤啻ㄋ倒。只是说的不是同一起案件,也更不是同一个凶手。
“两起案件的案发地点间隔较远,分属北山、荆山两个区,一北,一西。这样做的目的,是否存在故意分散警方注意力,扰乱视听的嫌疑。如果再联系这个凶手有可能是连续作案,可能是系列案件。我个人倾向于认为,凶手是一个老手。符合老手这个身份的,我倾向于是一个刑满释放人员。”
黄矣辛艘桓隹口说话的动作,但又忍住了。右手捏在大茶杯的杯盖上,却没有拧开。
把犯罪嫌疑人锁定在刑满释放人员,这对黄叶言,是有着不可磨灭的记忆的。那是一个愚蠢的,固执己见的,狭隘的判断。
更何况,田文明已经投案自首。
“第一,有前科,才会有反侦察能力,才会有更冷静的心智,不慌乱。第二,有前科,有过一定时间的服刑经历,出狱后,才会和社会有疏离感,有隔膜。也有可能是因为有服刑经历,导致家庭破碎,或者家庭不美满,不幸福。包括经济,居住,子女教育等等条件。这样,才会有报复社会的动机,和冲动。这其中也包括了现场勘验中发现的,残疾特征。”
“假定凶手是一个刑满释放人员,不能只把视线锁定在近期释放人员身上。时间可以向上持续追溯。甚至可以追溯到更早的时间,早到这个人已经被人遗忘了自己的刑满释放人员身份。已经出狱很长时间,因为近期的某种变故,又萌发了歹意。比如,意外导致的身体残疾。”
压力来了。而且是直奔着刘余川来的。
就在两案并案,刘余川作为两案的直接负责人开始接受案件后,他就收回了调查市内刑满释放人员的大部分警力。
把这项工作,交给了辖区派出所和社区。
“刘余川队长,6.8 命案和 6.24 两案并案,到现在,你有什么突破性的进展,或者特殊的,有特别价值的线索了吗?”
迟自来说的是你,不是你们。这个问题是专门针对刘余川,也直接表明是需要刘余川来回答的。
“没有。”
“回答得很干脆。既然没有线索,为什么缩减了在刑满释放人员方面的警力?缩减的这些警力,投到什么方面去了?”
“调查一个叫田文明的人。”
“目前来看,基本可以肯定,这个田文明,是 20 年前在昆州连续作案多起,杀死十余人的‘白银凶案’的凶手。”
黄医庸话题,帮刘余川补充了调查田文明的原因。
“我知道。恭喜你,老黄,在退休前,总算是破了这个你惦记了 20 年的悬案。一码归一码,这个田文明,和眼前的 6.8 命案,6.24 命案,有关系吗?”
没有回答。
“那就是没有。”
“既然没有关联,那为什么把眼前最迫切需要处理的 6.8,6.24 命案的侦破警力,抽调出去,调查一个已经投案自首老头,哪怕这个老头是 20 年前曾经让整个昆州警界都蒙羞的人。”
“老黄,论年纪,讲资历,你都是我的前辈。两案并案,由刘余川刘队长统一负责案件侦破,是你提出来的,也是我们局党委经过慎重考虑同意的。这是对你的信任,也是对刘余川刘队长过往业务能力的信任。”
“难道,你要辜负我们对你的信任吗?难道,你推荐你的徒弟刘余川担任案件侦破的直接负责人,就是为了方便抽调警力,深挖 20 年前那个你没能侦破的‘白银杀手’吗?”
“眼睛不像啊。”
“怎么不像?”
“眼睛是大的,有神的。”
“是啊,你说的眼睛是大的,不是眯缝眼。我就画了大眼睛了。”
“你这画的是大眼睛啊!你这脸上,就只有眼睛了。像是两个铃铛一样。而且也不是有神啊,就剩大了。”
阮益达懊恼地撕掉自己面前素描本上的一页纸。是又撕掉一页。桌子旁边的废纸篓里,已经有好几个揉成团的废纸了。
“我说托妞,就你这美术功底,是胎教级别的吧。”
孙峻孙胖子在一旁不失时机地打趣道。
这里是他的修车店,也就是他和阮益达提到的,6.24 当晚,被扎破了车胎,6.25 来补胎的那个店。
刚才“批评”眼睛画得不像的人,就是那天给人补胎的师父。
“托妞,你去找一个像样的人来画嘛!我看你拿笔的姿势都不对,你这画工,就是把嫌疑人画出来,也找不着长这样的人,这五官比例都不对啊!你这画的不是嫌疑人,涂黑了脸,那就是钟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