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览和卢一品又惊住了,攻心为上,抛砖引玉。这些审讯技巧,可是刘余川原来不屑于采用的方式。结果用起来,却是如此娴熟。
而且,完全放低了姿态,用他自己的家庭往事来打动田文明。
刘余川的变化很大啊。
“你爸爸是校长吗?”
声音还是嘶哑,但眼睛里有别样的内容。
“不,早先他是一般教师,后来是教务处主任。最后才是副校长。”
“退休了吗?”
“他死了。出车祸死的。交通意外。我妈也死了,是另一起交通意外。”
田文明没有父母,刘余川也没有父母。但在场的人都听得出来,刘余川不是在作伪。他说得就是实情。在说道两个人都死了的时候,他的嗓子眼里,还是有一点“哽咽”的味道。
“我判了以后,会有民事赔偿吗?”
话题变了。这代表着田文明向刘余川摊开自己了。
“这种案件,一般都会是刑事附带民事。只是这个案件有些复杂,时间间隔太长,有的受害人家属可能已经不在,或者找不到了。”
“努力找吧。找到了,就把钱赔给人家。我享受了几十年的物质生活,该还给人家了。”
“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田文明杀人的原因之一,就是既不能完全放弃浦梅带给自己的物质虚荣,又不能坦然接受浦梅对自己的“逆袭”。
现在,他要还回去了。
一切就用这样一种大家都没想到的方式解决了。
“你是怎么看冯兰仙的?是她主导了昆州水泥厂的改革。间接导致你在工会的工作越来越没有意义。”
“她是个很厉害的女人。有文化,也有行动能力,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怎么做。她上过大学,学过管理。不管是做财务,还是做管理,包括谈合同,都很专业。为人还算公正,不明显偏袒谁,在厂里工人的口碑很好。”
“做事情愿意愿意亲力亲为,不来虚的。管理上又很有手段,杀伐果断。你知道杀伐果断的意思吗?知道。那就好。我喜欢读书,喜欢文学,他们说我喜欢用文词,其实就是喜欢用成语。”
杀伐果断。这个描述,很精彩。比一个简单的女强人传神多了。
“她丈夫宋建军呢?”
“宋建军是个专业能力很强的人,我跟你说过。自己强,也愿意带别人。就是太耿直,做不来领导。”
比冯兰仙的评价简单多了。寥寥数语。
“他们的儿子宋允铭呢?”
底牌还是亮出来了。
这个问题让田文明一怔。这是他没有想到的。眼前这个叫刘余川的年轻人,他已经有过多次接触,知道这个年轻人不会漫无目的乱问。
绕了两个圈子,才提到宋允铭。
田文明戴着手铐的双手不禁捏紧了一下。随即,又释然了。该来的,总归是会来的。
“这个孩子做事情像他爸爸,很稳重,不飘,不浮躁。脑子像他妈,很聪明。学习很好。”
“他是昆州水泥厂的第一个考上重点大学的?”
“是。第一个。云城大学嘛。不是双一流。不像我们家老大,考的理科状元,上了清华的线,但是觉得专业不好,最后选择了南京大学。南京大学,全国前五,前三的,那才是正经的重点大学,双一流的。985,211。”
那种夹杂着轻蔑和骄傲的情绪,又出现在了田文明的脸上。
这个表情是只属于“田道j”的。那个在他看来,最像他,又最不像他的儿子。
“上次你说,每次动手前,你的心里就像有无数的野马,野驴在奔跑。像是有一个声音在催促我:动手,动手,动手。你还记得吗?”
先 问了宋允铭,又问到这个问题。
田文明的眼睛亮了。
“不是动手前,是这些野马,一直都在。平时只是嘶鸣几声,跺几下蹄子,甩甩尾巴。在某个特定的时候,它们会跑得特别欢实,跑得到处都是,让我的心里,脑子里,都是它们的声音。那个声音在说:动手,动手,动手。”
一种迷茫又自失的表情,出现在田文明的脸上。
“杀完人,那些野马,野驴,就安静了,就不再奔跑,就乖乖地在地上吃草。也就没有声音了,是吗?”
“你想问什么?”
田文明的声音里充满了肃杀的味道,眼睛里,有红色。
昆州市荆山区荆山西路 72 号,“口余香”火锅店,周三。
大门是关着的,店门口的大铁门上,贴了张纸――“店内保洁清洗,停业一天。”
二楼的一张四人桌,刘余川,许畅,阮益达。三个人的面前,各有一口冒着热气的小火锅。面前的桌子上,也摆着些碟子。冻豆腐。豆芽。午餐肉。切片牛肉。毛肚。海带。
等等。除了冻豆腐和午餐肉是三份外,其它都是单份。
奇怪的是刘余川和许畅坐在一边,阮益达自己坐在一边。
“我找到了一个人,一个特殊的人。”
刘余川还是在按照自己的习惯吃饭,午餐肉和冻豆腐,也有豆芽。对别的菜品,一点没动。切片的梅林午餐肉,煮熟后,略微发白,发软。打了沾水,也算是下饭的好菜。
嘴里吃着东西,丝毫没有影响余川说话,只是说话的时候,他抬头看着前面。但是坐在他对面的阮益达,是和许畅面对面的。
空旷的二楼,刘余川能看得到墙壁。
他是在和谁说话?身旁的许畅,还是对面的阮益达。
“什么人?”
阮益达问道。他正在吃毛肚,口齿不清。
刘余川没有回答。
“你说第一起案件的发案时间是 2016 年。是吗?”
阮益达这才尴尬地发现,刘余川的说话对象一直都是坐在他旁边的许畅,而不是坐在他对面的自己。而且,他们两个人的谈话内容,是一个似乎只属于他们之间的秘密。
“是,2016 年 5 月 14 日。不会错的。”
许畅停下来筷子,片头看向刘余川。刘余川嘴里的食物已经咽下去。眼睛还是看向自己的前方。
“田文明说,他每次杀人前,心里就像有无数的野马野驴在嘶鸣,在奔跑。让他难以自持。杀完人以后,那些野马野驴,才会重回平静。他才会重新成为他自己。”
许畅和阮益达都不说话了。刘余川不会平白无故说这番话的。
“2016 年 11 月。他结婚。”
看表情,许畅显然是知道刘余川在说什么,因为她脸上是恍然大悟。可他们到底在说什么,阮益达还是不知道。他插不上话。
“你跟着顾览一起去一趟云城吧。你更适合去和那个人谈话。我和卢一品在昆州,我需要找到那块白铜。”
“嗯。我明白。”
“你们这是在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明白。”
阮益达终于忍不住,发问了。可另外两个人都不回答,他们不约而同地吃起东西来,还吃的都是冻豆腐,一口咬下去,都是汁水。
“不告诉我没关系,我可是有好消息告诉你们的。这一定是让你们惊掉下巴的好消息。是关于宋允铭的。”
真的惊掉下巴了。两个人都停下自己咀嚼的动作。又是不约而同。
“怎么样,不能小看我吧。我也是有能力,有手段的人。告诉你们,我‘托妞’阮益达,那可是昆州大名鼎鼎的人物。也就是我选择了做警察,没有去混江湖。不然,那可是江湖数得上的一号。”
阮益达还是有进步的,因为他知道什么是适可而止了。几句日常的自我吹嘘后,他伸长脖子,靠近两人,压低声音。
“我告诉你们,宋允铭他老婆,流产了。”
第四十七章 回忆(八)
从我记事起,我母亲就是领导。她工作的地点一直都在办公楼里。老早的时候,是一幢老式的 3 层楼。她的办公室在 2 楼的最右侧。
那幢楼,只有一个楼梯口上去。那个楼梯口有一道大的老式铁栅栏门,拉紧,拉开,都会发出很大的声响。
一楼就是工厂的保卫科。那时候的保卫科还有民兵培训的职责,还可以配枪。中午和晚上下班后,保卫科的人就负责锁上大铁栅栏门,中午上班和第二天一早,再负责打开。
看得很严格,特别是在发工资的前后时间段。因为楼上就是财务室。那个年代的工资发放,都是现金,领工资的人一个一个发,当面点清。
财务室里就有保险柜,银行的现金取回来,放到财务室的保险柜里。会计和出纳算好每个人的工资额,精确到分,把那些纸币和硬币都装进信封里,等着来人,现场点清,签字领取。
一楼除了保卫科,还有工会。工会最热闹的就是每年的中秋,春节。都是要给大家发东西的时候。中秋有月饼,春节有过年的年货,当年也就是饼干,糖果,水果什么的。
我再大一点以后,那幢老式的 3 层楼被推倒了。一幢六层楼的大楼房拔地而起。我母亲的办公室,从二楼,搬到了三楼。再后来,连办公地点都搬走了,那幢 6 层大楼,变成了其他的用途。
不管是老式的 3 层小楼,还是后来的 6 层大楼,我都很少很少到母亲的办公室里去。我母亲极少会带我到她的办公室,也不允许我自己到她的办公室。上下班时间都不允许。
这一点上,她是楷模。
办公室就是办公室,家里就是家里。办公室里的物品,财产都是公家的,公家的就是公家的,她从来不会假公济私,更不会损公肥私,挪用公物。她的家人,自然也不会被允许。
不出现这种情况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去接触。见不到,也就不会像占有。
当然,也有极个别的例外情况。
这种情况,一般都是周末,或者假期的下午。那时候还没有双休日,也还没有长假和小长假,黄金周。周末就专指星期天,假期,就指的是我的寒、暑假。
原因也很简单,就是晚上需要出去吃饭、做客,需要搭车去。那个时候,外出吃饭的机会并不多,饭店餐馆并不普及,而且消费还比较高。
交通不方便,车也很少。
我记得那天,是母亲的一个朋友从上海到昆州来出差,是个阿姨。这个人是上海来的知青,和母亲曾经是同事。之后回到了上海。她们之间保持着亲密的关系。
这位阿姨定好了晚上宴请我们全家和另外一家人吃饭。母亲很重视这次聚会,刚好我又在暑假期间。所以那天下午,我被母亲要求 16:00 到办公室等她。
这样,下班的时候,就可以一起搭单位的车走。
我父亲呢?他是从来不参加这种聚会的。而且,他还要加班。
那是印刻在我脑子里的一个下午。
“大姐,这是怎么回事。不是都说好了,还是包给我们做的吗?我们那几十号人呢,而且做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都给你做了两年多了,怎么说换就换呢?”
我刚到办公室坐下,楼下保卫科的人就带上来了一个人,说是来找我母亲的。母亲面无表情地挥手,示意保安离开,她来处理。
来人是一个长脸的中年妇女,因为操劳,或者从事体力劳动,实际年龄比看上去的年龄要小。她穿着农村的土布衣服,脚上是一双自制的布鞋,已经有些旧了。
说话的声音不大,但很尖利。
也不坐,就这么突兀地站在母亲办公桌的对面。距离办公桌还有一段距离,大概在 1 米左右。这个距离,不会因为离得太远听不清说话,也没有距离太近,让人觉得充满压迫感。
听意思,她是来“兴师问罪”的。是我母亲拿掉了她揽下的什么活计吧。让她,和她手上的一帮人,失去了营生。
“这是我的办公室吗?还是你们家的菜地?”
我看到母亲在办公室的椅子上,端坐不动,都没停下手里的工作,只是抬头看了对方一眼。没有看向我,也没有示意我出去,先回避的意思。
“我是你们村子里的乡亲,还是你隔壁的邻居?”
不等回答,我母亲继续说道。还是没有回答,长脸的中年妇女显然不知道我母亲要说什么。我抬头看向她,看到的是她憋红的脸,气鼓鼓的。
我母亲的说话的语速很平缓,听不出话语里有什么情绪。但这中年农村妇女刚进门时那种凶巴巴的气势,已经被完全压制。只剩下生闷气的份。
“我不是你的乡亲,也不是你的邻居。你的乡亲和邻居,也不会给你做工的机会。”
我明白了,长脸的中年妇女不应该叫“大姐”,这是我母亲的办公室,在这个办公室里 ,我母亲是有职务的。办公室,就是职务的一个象征。
有职务,手上了权利,才能让这个长脸的中年妇女来“央求”她。
但是长脸中年妇女,还是不明白这一点。
“大姐,我们也不容易的。人我都找齐了,你说不让我们做,就不让做了,让我和我的人怎么交代?”
还是大姐。我都能看懂我母亲眼睛里的轻蔑了。对,轻蔑。这个词,是我在报纸上学会的。它表示对别人的轻视。我母亲看到了我抬头的动作,用眼神示意我低头,不要盯着别人的脸看。
一个年轻的工作人员走进来,找我母亲签字。暂时打断了这办公室里的尴尬气氛。
签完字,那个工作人员凑到母亲耳朵边,说了几句悄悄话,一边说,一边瞟眼看向那位站着的农村妇女。我猜他说的是要不要叫保卫科的人上来,把人赶走。
因为我马上看到母亲摇了摇头,还摆了摆手。那种轻蔑的表情,又出现了一次。看来她轻蔑的对象不是这个人,是这种事情。
她一定没少处理这样的局面。
“大姐,你说,要怎么样才行?”
那股气汹汹的劲头消失不见了。长脸中年妇女不知道是自己知道了,还是吃了亏,终于醒悟了。她是来求人,来找人办事的,靠刚才那种态度,只能是一事无成。
“我什么时候成你大姐了?我们是亲戚吗?”
我母亲终于抬起头,看向这个“懵懂无知”的人。说话的速度还是不急不缓。这句反问,让长脸中年妇女一时间答不上话来,只能干站着,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半年前,你来我找我,还是在这个办公室里。你说的是什么?还记得吗?”
我母亲说话了。
“我……”
“你说有个亲戚,也不知道是真亲戚,还是假亲戚。你说他家里是赶马车的,赶马车拉货,他家里有多余的马车,约你一起去赶,还是拉货。给工地拉水泥,拉钢筋,瓷砖什么的,活都挺多的,挣钱容易。而且是按车收钱,生意好的时候,干一天,就相当于你原来干一周了,对吗?”
“是,可我当时说好的。那边是临时的,临时帮忙。马车是他的,不是我的。我就是帮人家赶马车。那边闲下来了,我还是要回来的。而且现在拖拉机,三轮农用车什么的也多了,都比马车拉得多,跑得快了。生意也不好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