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凉意,是要到太阳升起以后才会消失的。
注释①:1997 年,早间新闻从当时的东方时空剥离,成为独立的新闻类节目。每天 6:00――7:00 播出。
现在,太阳还没有升起来的意思。
在我的前面,有几个厂里的孩子,也背着书包在走着。几个人聚在一起,互相交谈着。有的还一边走,一边在吃着早点。
我从来不主动和厂里其他孩子一起上下学,除非是碰巧遇到,实在躲不开,但我也从来不参与他们的讨论。我母亲是厂里的常务副厂长,负责工厂的全面工作。
工厂和职工住宿小区的很多管理制度都是她定下来的。
很多人因为违反各种制度被她处理过,也有很多人受过她的恩惠,得到过她的帮助。家长,总免不掉在家里谈论这些制度和得到的利益,有好的,也有不好的。孩子,也就难免不受影响。
避开他们,也是为了避开麻烦。
他们是顺着两个大花园中间的一条坡道走的,没有走花园。可能是因为下了雨,怕沾上泥巴。也可能是厂里有规定,不能从花园里穿过,不能踩踏草地。
我选择了穿过花园。
6 月份,正是花园里的梨树枝繁叶茂的时候,树上的梨也快要成熟了。梨树长得不高,又是枝干横生的树种,叶片也很大,遮住了大半的视线。如果不是我正好走过花园里的那个大水塘边,是看不到那具躺在地上的尸体的。
她的身上,还穿着医生的那种白大褂。
改制以后,医务室被取消了,在昆州水泥厂里,还穿这种衣服的人,只有厂里化验室的化验员。还是工作的时候才穿的。
白色的大褂,压在身下的部分,已经有了黄色的印记,这是泥巴被水浸湿以后,染在衣服上的。
我确定她是死了,只有死人才会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头,埋在草地里。都把草地压出了一小个凹陷,有了一点积水。看不到她的脸,只能看到她脑后散乱的头发。
是个女的,头发是长发,扎了一个那个年代很流行的马尾辫。还有一根彩色的发带,把头发束起来。头发上有草叶,有树叶,还有一些泥巴。是下雨的时候溅上去的。
一瞬间,我有一种恍然隔世的错觉。
她是在这草地上“躺了”一夜吗?那就是说她昨晚就死了?是在什么时候死的?是大家在看世界杯的时候吗?那时候好像是在下雨了。谁也没看见,谁也不知道。
在这个我出生,长大的工厂里。有一个人,被杀掉了。
环顾四周,没有人了。不对,有人的,在花园外面的水泥路上,是有人的,主要还是去上学的学生,他们和我一样背着书包,三五成群的,单个的很少。
也有早起去上班,和下了夜班回来的工人。1998 年,工厂已经搬到了荆山的后山。去上班的工人,和下班回家的工人,摩托车已经成了标配,去后山的那段长长的“荆华山道”,骑自行车,可是没办法蹬上去的。
走路,就更是不可能了。
人来人往,可就是只有我发现了这具尸体。为什么会是我。
这天早上,我没有去学校上课,作为尸体的发现人,我要在母亲河父亲的陪同下,做简单的笔录。记录发现时的情况。我记得很清楚,我没有任何慌乱。
死的人叫白梅。我记得这个人,是个大学生。1996 年进厂的。来的时候,还和其他几个一起进厂的大学任来过我家里,来“拜会”我的母亲。
可是她心在已经死了。我再也不会见到她了。
“儿子,明天要去上课了吗?”
晚饭的饭桌上,我妈破天荒地和我说起话来。我家的饭桌上,按照我爹的规矩,是不能说话的,不准谈论工作,更不准谈论他人。吃完饭,收拾桌子,各人做各人的事情。19:00,我父亲和我母亲,主要是我父亲,要准点收看新闻联播。
就是有人找他帮忙修理东西,不是特别着急的话,他也要看完新闻联播才会去的。
今天一整天,我都留在了家里。早上是接受警察的询问,中午是我妈主动提出来让我休息休息,她害怕我的心理收到冲击。我妈上着班,也要时不时打电话回来问我的情况。
她可能还不知道,这叫做“心理干预”。
“可以,今天下午就可以的。妈,我没问题。”
“嗯。明天去学校,有人问你,你……”
“妈,我知道,我就是看见那个人躺在那里,具体是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的。别人问几次,看我说不出什么新的内容来,也就不会再来问了。”
我回答道。
我母亲和我父亲都很满意我的回答,和反应。
“妈,他们说那个人是被人割喉死亡的。是吗?”
终于,还是我没有忍住,问出了这个问题。
那具面朝下躺在草地上的尸体,从早上就一直在我脑子里萦绕。我能看到的背面没有伤口,衣服也没有破损。那杀死她的伤口,就只能在前面。
她的咽喉位置,还有淡淡的血迹渗出来。厂里的人也在传她是被割喉的。
“不说这个了。你们小孩子别打听了。”
我父亲打断了我的提问。在我听来,却像是变相证明了我的疑问。那个人就是被割喉死的。
割喉,就是致命的一刀。就像杀鸡,杀鹅一样。
“吃饭吧。吃饭。儿子,这几天你上学不要从花园里过啊。”
我母亲也在证实割喉的传言了。我还听到了她的叹息声,不知道是叹息那个年轻生命的逝去,还是感叹自己管理的工厂里,出现了严重的刑事凶杀案件。
早上的大花园边。我拦下了一个下班回家的人,让他到我家里找我妈和我爸,说我在花园的水池边等他们,还说让他们带着手机出来。他很热情,很配合。骑着摩托车就去了。
手机是厂里配给我妈的,诺基亚。厂里的中层以上干部,都配了。还有一个 BP 机。
其实是方便随时能找到领导们。
只有一个例外,就是我爸。他坚决不要。
手机具体的型号忘了,只记得是直板的。我妈说那是公家的东西,不让我碰的,我也从来不碰。
1999 年,厂里又给我妈换成了爱立信 T10。我妈不喜欢用手机,她还是习惯用座机打电话。
我保持了足够的清醒,知道要带着手机才能报案,才能呼叫别人。包括告诉厂长,还有小区的保安队长。
我没有跟那个人说是什么事情,只是说我在花园边等家里人。还是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很快我就看到了父亲和母亲一路小跑向我跑过来,我父亲跑在前面,大步流星。我都你那个想象他脸上的焦急和不安。他一定以为我是出什么事了。
出事的不是我。是别人。
在他们朝着我奔跑过来的时候,我扭头看向花园里,那个死掉的人,还躺在草地上。我看不到她的脸。
第六十六章 心猿
“你父亲是做什么的?还有你母亲。他们都在的吧。”
两个人的博弈,终于告了一个段落。
实际占了优势的宋允铭,和语言上占据着优势的阮益达,似乎都累了。也从“尖锐”的,你来我往的交锋中,安静下来。
也许是两个人都累了,也许是刚才的话题已经聊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在那个问题上,谁也没能战胜谁。
需要歇一歇,找到另一个方向。
被绑着的,还是被绑着。站着的,还是没有下手杀掉被自己控制住,必然会暴露自己犯罪事实的这个人。那柄刀,又被宋允铭从皮套子里抽出来。
却不是完全抽出来,刀尖就没有露出。
问这句话的时候,宋允铭背对着阮益达。这个问题,只是一个过渡,是在为下一个问题寻找台阶。
两个人已经对峙了接近两个小时,明显占据了绝对优势的宋允铭,却不仅没有能够把优势转变成声胜势,反而因为自己表现出的“优柔寡断”,让处于劣势的阮益达拿捏了。
阮益达拿准了宋允铭没有下定杀自己的决心,所以“有恃无恐”。亮刀,似乎是一种宣示,又似乎是给自己壮胆。
“你父母是做什么的”,这本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用这个问题,可以岔开之前那些“剑拔弩张”的内容。
按之前两人的“亲切交谈” 看,阮益达是应该回答这个问题的。
可偏偏就是不应该。宋允铭没有得到他想要的回答。
他原本以为这只是阮益达的某种恶作剧,或者刁难,可在他扭头看向阮益达的时候,却看到了对方脸上露出的那种不自然的笑容。
这种笑容,显然不是因为要捉弄宋允铭。
而是这个问题,阮益达他不“方便”回答。在这个“生死攸关”的时刻,阮益达依然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可见,他是真的不方便,也不愿意回答。
猛然间,一种消失了很久的恶意在他心底深处涌出。
“你父亲是个领导?你母亲也是。对吗?”
宋允铭低下头,靠近了阮益达的脸。两个人的眼睛再次凑到了一起,凑得很近。眼睛近,脸也挨得近了,呼吸相闻。
阮益达还是保持着自己那种说不上是尴尬,还是故作镇定的笑容。宋允铭脸上的恶意,在“涌现”出了片刻之后,也终于褪去,重新恢复了那种波澜不惊,安之若素的神态。
一种在田文明脸上也经常看到的表情。
许畅和刘余川都说,这就是一个连环杀手“应该”有的表情。
“不回答,就是默认。因为你不能否认,又不愿意承认。更不想说具体的情况。”
之前还对答如流,口舌之争占了上风的阮益达,这回不说话了,只是讪笑着。对,讪笑。
局面变得尴尬,又有趣了。一个被反绑着双手的阮益达,和一个刚刚还在展示自己杀人凶器的宋允铭,讨论起了阮益达父亲和母亲的职务来。
“他们是多大的官?”
这对于宋允铭来说,似乎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虽然明知道得不到阮益达的回答,却想要一直追问。
“恐怕也不是什么大官吧。如果是大官,大领导,也不会让你去做一个基层民警了。”
说出这句话的宋允铭,竟然有了一种解脱的感觉。好像是自己说服了自己。哪怕只是自欺欺人的解脱,也让他解脱了。
“领导,你说什么是领导?是掌握某种权利的人,还是可以左右别人命运的人?还是工于心计,善于和人博弈的人。有时候端着个架子,有时候声色俱厉。有时候,也可以温言软语。”
“你父母是哪一种?还是复合型的?什么都会一点。拿得起,放得下。”
宋允铭的语气变得飘忽不定,像是看向远处虚无的天际的眼神一样,让人不明就里,不知所以。
“小子,我的母亲也是个领导的。是我出生,长大的那个厂里,数一数二的人物。”
时间已经到了傍晚,窗户上阳光的颜色变成了金黄色。
“田,田,田道巍先生,你好。我叫孙渝明。”
站在田道巍面前的孙渝明,还是没敢抬头,眼睛看着地板,或者是鞋子。像个犯了错误的孩子一样,双手局促地交错揉搓着。
声音干涩,嘶哑。说的内容一听就知道,是背出来的。别人教给他,强记住的。
“6 月 24 日晚上,我是来小区里找我的同事左晓清的,她可以证明。我没有见过你的妻子齐慧欣,也没有进到过你妻子被害的那条小巷子里去。我带着口罩,是因为怕别人认出我来,因为我已经结婚了,老婆正在怀孕期间。怕被认识的人认出来,说我那个时候还从一个单身女性的家里出来,给自己惹麻烦。”
说最后这句话的时候,孙渝明的眼角瞟向了一旁貌似若无其事的左晓清。
“左晓清女士,我是一个已经结婚了的人。要忠于自己的家庭和妻子,何况我的妻子已经怀孕了,就要生产了。我保证以后再也不和你联系了,再也不来你家了。我们保持单纯的同事关系。也,恳,恳请你替我保密,这件事情不要让我家里的人知道,不要让我妻子知道。也不要让单位的人知道。”
还真像是犯了了错误的学生做的保证书。孙渝明的脸已经涨得通红,耳朵也红了。
不用摸都能感觉得到耳朵是滚烫的,脸也是。
“一个单位里的,做同事,怎么可能不联系,招呼总是要打的吧。不然,不是更不自然。除非你调走,或者我调走。”
说完话,左晓清也马上意识到自己的语言不恰当了。只是不知道是“玩笑”开得不合时宜,还是多了一些轻佻的味道。
反正,这些话,就不是这个场合应该说的。
“田道巍,听明白了吗?孙渝明,和你妻子的死,没有任何关系。杀害你妻子的嫌疑人,我们已经锁定,正在积极取证。”
又是姓孙的警察的声音,毫无感情,就只是陈述一个事实。田道巍的问题终于还是没有得到答案,而另一个问题,也只是得到了部分答案。
“而你呢,还有你带来的这两个家伙,涉嫌非法拘禁,非法挟持,带了管制刀具,还可能有伤人企图。我们都要带走。十有八九好不了。你,就是个不听招呼的人。”
“别让我妈知道。就说我……”
这就是一个象征性的挣扎,不会有什么意义。所以没有说完。
自己被警察抓走了,就会失联。失联的人,家属肯定就是要过问的,甚至还可能报警。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
田道巍可不是田文明,对破案没什么帮助。
“田道巍,别看我,我可不敢要你的钱。我清楚得很,这种钱要了,那就是买命的钱。我可还要想着我闺女,想着我自己。没你那么傻,不会铤而走险。”
再看向左晓清,田道巍感到自己的眼神变得正常了。至少没有那种凶戾。
“你们要带我去哪里?”
“公安局啊?你还想去哪里?”
一个警官没好气地回答。
“我能见到我爹吗?”
田文明。这个问题,没有回答。
“能把我带去我爹的那个公安局吗?”
“你那个大冰柜,就这么空着,挺浪费的啊。里面也不放东西。时间长了,会起霜的。”
片刻沉默后的阮益达突然又起了新的话题,关注起宋允铭的大冰柜来。
“不要套我的话,也别指望问出我这套房子的位置来。明白告诉你,这套房子,你的人一时半会是查不到的。”
一时半会查不到,查到的时候,你也该死了。
“你这话说得,我也明白告诉你,我就没告诉别人我到这里来找你,我的人能不能想到这里,就看我的狗屎运了。我这个人,狗屎运,一向很好。”
还是那副戏谑,又带着强硬的语气。
“为什么非要抓住我?盯着我不放。”
“我没告诉你吗?还是我说了,你自己给忘了。哦,我明白了,你这是自己怀疑,怕我说的是假话,要反复确认,看我前后说的是不是一致的。你这种人,真实小肚鸡肠,疑心病重。再告诉你一遍,我要抓住你,证明我可以靠自己的力量,独立完成一个案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