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世上本无两全之策。那么,便是这两人中的其中一个了?”
左澈又道:“按辈分,原还有元守镇压着,可此人势力已去,近来名下的事务只剩下那家风月场了,却也不是亲自打理。元守镇这人虽瞧着老实,容易控制,可放在豺虎堆里,城府不及,智谋不够,即使抬他,也难以成事,倒要叫织造署费力。”
曹织造听罢,又大笑起来,其时一阵乱风吹过,各色布匹便如他那两把须子一般颤了起来,“左誉啊左誉,也难为你了,想出这么个法子来作补!”
左老“扑通”一声跪下,惶然道:“还请织造体恤!我左家虽已不复从前,却也不能辱没了名门之号,是断然不能一脚踏黑、与那帮腌H勾缠不清的!”
左老一跪,儿子也断不能站着。
曹织造收了笑,毫无波澜的眼在这父子二人背上流转,“也罢,那你们便动手去做吧。只是,此计若不成,还是依我......”
左老抢道:“织造放心,老身定当竭尽全力!”
这样迂回的计策,左老自然是为了自家名声和前程。左澈自己却说不上有什么私心,但曹织造点了头,不知缘何,他竟也跟着松了口气。
关于这些,他都不可能泄露半分,只肃声道:“最后一次,阿宝。”
“至清......”她唤他的字,“这五年,我杀的、因我而死的人越来越多......我夜里睡不好,总是睡不好......小姐已经疑心风满楼里有细作,怀疑到老金头上,可最后,却是我把他杀了!但你我都知道,不是他......你从前跟我说,我们的所作所为,是为了人间清明,可我却不知我心里真有那么干净么?老金死了,我又懊恼,又,庆幸,你知道这种感觉么......这回躲过了小姐,下回又如何?我常梦见,梦见我暴露了,小姐一刀一刀地剜我的皮肉,醒来后,身上真是疼的......”
左澈听了她的话,眼里有复杂的光影跳动,片刻,终于还是柔声道:“阿宝,我知道,我知道......咳咳,可事已至此,没有别路可走。你放心,谢春熙那边做什么,我都一清二楚,定会护你周全,你且再捱一段时日,不必有什么异常动作,只等尘埃落定。”
他又去翻她的手,终于还是将她指腹里那根刺给挑了出来。
七宝颔首,不再言语。
“阿宝?”
她抬头看他,她面如冠玉的小公子,病痛缠身的小公子,教她读书习字的小公子,阿娘死后、世上只剩下他一人会唤她阿宝的小公子......她挤出一丝笑,饶是棋子,她也是好命的一颗吧?偏偏是被他拾起来,他的手总是冰凉的,却很温柔,最终也会将她轻轻放下的吧?
“你可还怨我?”话问出口,他早有答案,如若不是,他方才那几下子是白挨的么?
她摇摇头,心里还念着他的伤,便大起胆子,反捉住他指尖,欲凑身查看。
他却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
起风了,这会儿没有叶子可落的,七宝却觉一身巍巍,一身颤颤,一身惶惶,仿佛在这荒园里待久了,自己倒成了一片枯叶。
第六章 、风月
夏初,空气渐渐燥起来,野鸭不复前阵子兴奋,在岸边无精打采地憩着。宁湖平静如镜,湖上的亭台水榭却波光暗涌。
七宝立在谢春熙身后伺候,满亭的人就她一个还没心没肺地吃着水果,全然不觉气氛紧张得很。
谢春熙近日嚷着要吃葡萄,却不是应季的水果,属实难办,好说歹说,也不肯作罢。幸而周允解围,说那便吃袖珍葡萄吧,逗得七宝也好奇起来,结果叫人呈上来的,却是桑葚。七宝心里好笑,袖珍葡萄?周允却也说得不错。而谢春熙早已被哄得舒坦了,哪还计较什么。
远处传来一声鸣叫,却分辨不出是什么鸟儿。
七宝手上一顿,复将处理好的桑葚喂进谢春熙口中,就着阿香递上的帕子擦了擦手,不料恰好捻破了一粒桑葚子,紫红的颜色在指上晕开,倒像是血。顾不得擦干净了,她欠了个身,悄悄退下,换阿香继续伺候。
从长长的水上连廊踱步进入风满楼后院,七宝觉着身后一直有一道温热的目光暗暗送着。不用回头,她也知那是周允,不用他开口,她也知他心里腹诽:“别一个人溜呀!”
这人!她在心里啐了一口,议事倒不见他积极!他们几个爷,表面悠哉暗中较劲倒好,白白叫底下人站了个把时辰,到底也商榷不出个结果,要她看呀,干脆打一架好了,谁赢了谁做老大,都觊觎着那位子,都不肯拱手让人,又何苦做样子来这么一出?
这么想着,一个满身脂粉香味的女人迎了上来。
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红姑一敛平日风骚,捏着声音,焦急道:“七宝姑娘,对不住,实在是没法子了!若是寻常客人胡闹还好,叫楼里的厮捉了扔出去便是,可那是李掌事......也不知怎么,他今儿像是昏了头,拉着月娘死活不肯放手,现下,人已叫他拐进了房里......”
“多久了?”七宝皱起眉头,又加快了脚步。
红姑一愣,才反应过来她问的什么,一边快步跟上,一边垂首道:“不到一刻钟,应还未叫他得逞。”心里讶然,不想七宝虽是个年轻姑娘,对于这种风月场上的事却并不像寻常女子那般避而不谈,果真是个人物。
待他们赶到的时候,门外几个姑娘还在嚷着,几个厮也还和李全的手下对峙着。
七宝目不斜视,径直上前,一脚踹开了门。
正是青酒红人面,桃色动人心。那娇滴滴哭戚戚的月娘半身衣服已被扒拉了去,而李全满身酒味,面露饥渴,衣服倒还整全。
七宝侧身掩鼻,红姑忙去护回月娘。
“放肆!”那李全已叫月娘的抗拒和门外人的劝阻烦得不行,见他们搬来七宝,更是恼火,却还是理了理衣裳,忿忿道:“呵,七宝姑娘不去看着自家主子,上我这儿来做什么?”
七宝冷笑,“这话我却也要问你呢?如今你家爷正在湖心亭筹谋,你不去候着,却在这儿坏风满楼的规矩,倒不知叫他的脸往哪儿搁呢?哦,是了,你家爷手底下得心应手的多了去了,故也不差你一个,是吧?”
“小娘们儿!我当是敬你才叫你一声姑娘,你真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如今谁不知道我家爷已是风满楼的主子?我在这儿泄一泄火怎么了?任她什么月娘,日娘的!就是你,我若想要,你家小姐也只能哭了!”
在场的人听了这话,皆吓得腿软。这李全真是应了红姑那句“昏了头”了,青天白日喝成这个样子,什么屁都敢往外放了。
七宝再不跟他废话,上去就打。
李全从未跟她交过手,只道她那功夫不过是大家虚情假意吹捧出来的,却不知怎的就被她抽了两耳光,酒意当下就醒了大半,迷朦间,也觉着自己今日确实怪异得很,难道真是酒喝多了?
几个小厮得了七宝的眼色,也上前帮忙,三两下就将他捆了。
“他娘的!你们敢!”李全哇哇大叫,七宝嫌吵,还未有所动作,一个小厮便机灵地捡了地上的一只袜子,塞进他嘴里,这下便清净了许多。
红姑安置好月娘回来,见了这场面,颤声问道:“姑娘,这会子该如何呢?”
七宝很想就这么去歇着了,她在那亭中战战兢兢了大半日,眼下又动了气,着实累得不行,却又想起先前那声腹诽。
“走,去湖心亭。”
两个小厮押着人,两个在后头窃窃私语。
“你是傻的?瞧不明形势?也敢堵李掌事的嘴,回头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那被骂的方觉后悔,不敢回嘴,也不知道自己刚才是吃了什么豹子胆,只觉得七宝姑娘那般威严而不可抗拒,叫人不知不觉就站了队。
还未走完这湖上连廊,谢春熙已经开始叫唤:“姐姐!你去哪儿了?”
七宝将捆着的人往前一推,那李全便跪了下去,头往亭台上一磕。
元守镇老远就认出那是方世知的手下,到了这时候,才故作惊讶地问:“这是?”
七宝欠身,却是回谢春熙的话:“小姐,请治奴婢的罪,奴婢不愿叫月娘受辱,只好叫李掌事受了。”
谢春熙大怒:“什么!月姐姐怎么样了?”得亏她话本子看得多,这个年纪也能明白事儿。月娘在她心里,是风满楼最漂亮的女子,在故事里,那是要与才子良人相配的,便是要受辱,不也应该有英姿飒爽的公子在危急时刻出手相救么?可怎的事实却并非如此?若七宝方才没有过去,岂不是,岂不是......
红姑忙道:“小姐,月娘无碍,只是受了惊,现下已服了安神汤,歇着了。”
谢春熙话锋一转,对准此刻最不该噤声的人,朗声道:“方叔叔,我看呀,你也就别在这儿摆谱了,欲戴王冠,必承其重,还是先把手下的人管教好吧!”
周允忍俊不禁。
元守镇听了这话,心里也很快活,却仍摆首作色道:“风满楼的姑娘们从来卖艺不卖身,这是谢老楼主定下的规矩,李全啊李全,你胆子也忒大了!”
那李全不知今日这会议得并不顺利,见主子不发一言,心中早已是乱麻一团。
方世知终于起身,走到李全跟前。李全大喜,呜呜啊啊地叫着,似是喊冤。
方世知却抬脚,将人踹进了湖中,“扑通”一声,水花四溅。
红姑惊呼一声,叫方世知那一脚吓得趔趄。
一帮下人也都噤声跪地。
天儿是热起来了,可水还是冰凉的,方才那水花溅了七宝的裙子,却叫她心里也生起阵阵寒意,她原以为李全最多不过掉一层皮,却不想这便直接送他去死了。惊吓之余,不禁想到,对于方世知这样心狠手辣的上位者而言,捏死一只挡路或者惹人生气的蝼蚁算得了什么呢?又想到,她也这样狠心地割下过许多的人头,不禁更觉悲哀,或许未来某日,这也是她的下场呢。
湖水还在咕噜噜地冒着泡。
方世知怡然笑道:“我们春熙教训的是,我手下犯的错,我当然要好好地罚,风满楼的规矩自是不能坏了。”
听了这话,谢春熙并无太大反应,只是不屑地白了一眼。
又过了一会儿,那湖面便恢复如初。
“呵呵......”元守镇终于率先打破了沉默,“我看今日大家兴致也不很高,这景赏得甚是无趣,不如就先这样,我也去探探月娘,就不作陪了。”说罢,抬脚走了。
周允打了个哈欠,也起身要走,走的时候,朝七宝眨了眨眼睛。
这人!七宝少不得又啐一口,她着实猜不透他到底是怎么想的。方世知和元守镇的心思就在那里,再愚钝的人也开始挑边儿站了,可他呢,还是一副不关己事的模样,该他管的事情照样管着,不该他管的便不去操心,日子就这么不慌不忙地过着。那位子,他到底是想要不想?
这么想着,恍然惊觉,他这几眼,竟叫她从方才的沉重中走出来了不少。
心思回来了,却又叫她吃一惊,亭中只剩下谢春熙和方世知一帮人,两人也不说话,竟就那么堪堪地对望着。
良久,方世知终于邪魅一笑,道:“春熙,你既叫我一声叔叔,哪怕不为了你父亲,我也该好好照顾你的。”
七宝听着有些不对劲。
谢春熙还未听出他话里有话,不以为意,撇嘴道:“我有七宝,还有周允,不劳你费心!”
“可你的周允哥哥,似乎也不大待见你呀。”
谢春熙眼睛一瞪:“你什么意思?”
“他不心疼你,我心疼你呀。”
这下,谢春熙也听出来了,她满脸震惊,咋舌道:“你――我呸!”
七宝心里发寒,为了楼主之位,他竟打起了小姐的主意。她素日里只当他是谢老那一辈的,从未往那方面想过,如今才恍然觉察,谢春熙自小当面唤他作“叔叔”,是因为他年纪比周允大上许多,可他俩其实是同辈,而谢春熙喜欢周允又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如若周允可以,那他方世知为什么不可以?
可谢春熙哪里来得及想这些,这明晃晃的调戏已然激怒了她,她抬手便要去掌他的嘴。
方世知却轻轻松松地反握住她的手,握得谢春熙喊疼了,也不肯放开,另一只手还要去抚她脸上那道疤。
“可惜......”
“方爷!”七宝压着声音喊道。
霎时间,谁也没料到,谢春熙就着方世知的手用力向前一拽,身子凑了上去,头一偏,嘴巴一张,便生生咬下了他耳朵上一块肉!
“嘶――”方世知大骇,一掌将她推开,一掌拔了刀,就要反击。
七宝倏地闪过去,挡在谢春熙面前,低眉道:“方爷请自重!”
方世知的刀这才生生停住,刀尖却不知沾了谁的血。
“呵!”他终于收了刀,拂袖而去。
“小姐......”七宝忙转身去瞧谢春熙。
谢春熙想是吃了不少桑葚,唇角都叫那果子染红了,她一下一下地嚼着,神色愤愤,终于将口中的东西狠狠地咽了下去。
第七章 、生枝
七宝好不容易哄得谢春熙歇下,夜已经很深了。
谢春熙将那姓方的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骂了个遍,还不解气,又要砸东西,七宝拦住她,要带她回谢宅去砸,说风满楼里的物件都是计了库存的,少了什么都不好交代,当下就唤人备车,谢春熙一听,蔫了,再不动手了。
她如今就爱在风满楼里待着,喜欢它的热闹。七宝也由着她。现在的谢宅,她也觉得萧瑟,不怪小姐不爱回去。她命人在风满楼安静处收拾出了一间厢房,照着谢春熙原来房中的物事又布置了一番。谢春熙很高兴,不用上课的日子,便缠着七宝在风满楼里听曲儿、念话本、逗姑娘,只是那元守镇偶尔兴起,少不得要扮演一番大伯的角色,不过到底也奈何她不得,日子倒还算是惬意。
七宝也要了一间小房,跟着谢春熙住了下来。她向来眠浅,风满楼更是嘈杂,虽说已拣了这最僻静的一处,隔音也做得很好,可到底还是抵不住隐隐的歌舞乐声,已是夜半,仍不能入睡。
无法,她去找阿香要来了几支安眠香,又吩咐她早点去歇着,不必守着小姐了,就要回自己屋里去,却不想半道儿被人拽入怀里,一路拖着,扔进了雅间。
“唔――”刚要开口,便被人捂了嘴。
“嘘,是我。”周允放开她,自己落座了,却拉着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
“不是你还能是谁?你做什么!”七宝被他牵着转了个圈,整个人都晕乎起来,要去拂他,他却早料到似的,见招拆招。
她气鼓,他则继续查看,边看边碎碎念:“我看看,伤哪儿了?我说你也真是,谢春熙爱耍性子就由着她去呗,方世知真能拿她怎么着?你这不是白白上赶着找罪受么?是这儿?这儿?”
“我没伤着!倒是你,明知小姐对你有意,平日里却也不护一护她?”
“哎,你这话就不对了,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流水不改初衷,倒是流水的错了?”见她并不领情,他又换言道:“再说,有你护着还不够,做什么连我也搭上?你可真是顶好的奴才哈,我都想讨过来了。”言毕,抬手往她脸上用力一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