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来——火宅双【完结】
时间:2024-05-15 23:08:44

  她突然提起这事,四喜未有预料,脑子还没转过来。
  “若是,我便帮你一把,只是她从来不曾与我提过婚嫁之事,也不知是否有这心思。”
  “我……”
  “你先别急着开口,方才你说的话,你自己又是真的往心里去了?我们这种人,若真喜欢一个人,还不知能否叫那人享福,不叫他受苦便阿弥陀佛了。”
  四喜闻言,耷拉了脑袋,“姐姐,你怎么和我阿娘说的一模一样……”
  “怪哉,不是你娘叫你娶老婆的么?”
  “说是这样说,可我真将我的心思告诉她了,她却又骂起我来。”
  七宝心生诧异,又见他小小年纪苦着一张脸,到底于心不忍,便往他脑袋上敲了一下,“你呀!我来时还道你成熟不少,有几分男子汉模样了,现在看来,又分明还是小孩子呢。我也不过是问问你心里想法,你便这般犹豫了,叫我怎么放心给你和阿香牵线呢?”又见他将头埋得更低,复柔声叹道:“你呀……如你所言,你也不过是个递信儿的,还犯不着祸害了谁,要真喜欢,便大胆些吧。”
  四喜听了这话,面上阴霾扫去了不少。
  这时,阿香端着一碟青芒回来了,见两人面色有怪,便问:“怎么了,姑娘?”
  四喜顿时讷讷,顾左右而言他起来。
  七宝无奈一笑,点点那碟子,阿香会意,忙用竹签刺了一块,喂入她口中。七宝一边嚼着,一边叫那青芒酸得皱脸。
  “阿香,你瞧我这四喜弟弟怎么样?”
  两人走后,四喜又消沉起来。他心里念着七宝方才的话,还有阿娘从前的叮嘱。
  这些日子,他也不是没问过他阿娘,风满楼那边和乐融融的,上头怎么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他阿娘厉声斥道:“上头的旨意你去揣摩它做什么!”又叹他蠢,“即便风满楼那三位有一人不争,另两人斗起来,也要叫临安城抖三抖!你啊,只是看着风平浪静罢了,还不知那底下的浑水怎样搅着呢!”
  他阿娘又不知想起什么,唏嘘道:“我们还是小心为好,听闻你那七宝姐姐还在织造署时,便得了左家公子的喜爱,可如今,他不也还是该作局作局,该执棋执棋么!他老子还要给他娶亲,他可拒绝了?于他们而言,细作终究是细作……你就瞧着吧,事成之后,左公子若还没忘了她,想要收她做侍奉丫头,左家怕也得先削去她一层皮,才肯将她留下!”
  四喜愕然,大惊道:“可,可织 造署里出来的人,不也是天家的耳目么,既走的是正道,却不能得了一个轻松的下场?”
  “什么正道邪道?世间熙熙,皆为利趋!”不知想到什么,她又摆首冷笑,恶狠狠地道:“呵,轻松的下场?一朝叫人选中,便再无轻松可言!”
  四喜望着她阿娘失去焦点的眼睛,又想起她从前失嘴骂过的男人,终究无法将这些事情串连起来。
  他阿娘空洞洞的眼又望回他,“你也不要同她走得太近了,更不要去打她身边人的主意!”
  见四喜难过,她又和言道:“是阿娘对你不住……可你记住了,我们这种人,既干了这营生,不该有的妄念便不要再有。”口气哀怨得很,不知是说给他还是说给自己听。
第九章 、踟蹰
  傍晚,周宅,三进院的内院里,两棵擎天柏木于东西厢房前各站一边,树身叫一根麻绳牵了起来,中段织着一张吊床,上面晃悠悠地躺着一个人――谁说松柏不折腰?就是文人骚客看了,也得蹙眉摆首。
  周允嘴里叼着一株狗尾草,半散了发,翘着腿,仰着头,看看天,看看云,又看看飞鸟。这会儿,日斜西沉,彩云烂漫,在他脸上投下橙光橘影,勾出脉脉风流。
  “下一个。”周允半眯着眼,洋洋道。
  “好了主子!”他的文从回道,声音尖细,果真如其名“文瘦”。
  周允便将头向左转,垂花门后,文瘦那张狭长的脸乍然出现在他眼前,挤眉弄眼的。
  “别笑!”
  文瘦立马收了笑。
  “不好看。”
  “主子,哪里不好看?我觉得好看!”
  “你一笑更不好看,还影响我判断!去,下一个。”
  “来了主子!”他的武从也道,自不用说,声量浑厚,不白担了“武胖”的大名。
  周允便将头向右转,正房前,武胖一张圆润的脸映入眼帘,倒很肃穆。
  “你欠他钱了?”
  武胖还未开口,文瘦便抢道:“主子怎么知道?连本带利,欠了我二两银子、八个铜板呢!死胖子还不肯还我……”
  周允语塞,旋即叹道:“哎,算了算了,这些都赏你们了,歇着去吧。”
  文、武两人面面相觑,一个本就没什么耳珠的耳朵上坠着两盏翡翠玉环,沉得要连着耳朵把脑袋给拽下来似的,另一个佛祖一样肥厚的耳垂上却挂着两粒芝麻大的雕花金球,乍一眼看去,咳,什么也没有。
  周允觉得好笑,又揶揄道:“不,你俩换一换,换一换才对了,干脆就这么戴着得了。”
  文、武听了都很挫败。
  文瘦嘟囔道:“主子,您这么阴阳怪气的是干什么呀,我俩劳累了这么会,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您看哪家的侍从女孩子家家似的打耳洞,还三天两头地往娘儿们扎堆的铺子里跑,就为了买这些个耳坠子?又成日的在这穿戴,来来回回,戳得我耳朵肉都肿了!”
  武胖也拊掌道:“就是!得亏您是在自家宅子里使唤我们干这个,要是在外面,叫手下弟兄们看了,指不定怎么笑话我们呢,往后我们还怎么做事?”
  周允不耐烦地摆手,“去去去!这活儿还不便宜了你们?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俩玩儿呢。”
  文瘦不悦,“您这是说的什么话!您要这样说,我们宁可不要这轻松罪,还是持刀弄枪、刀山火海、杀人诛心痛快……”
  “闭嘴吧!哪里学来的,聒噪。”
  “还不是主子您教的……”
  抄手游廊下,一直默默站着的肖掌事微微一笑,他约莫四五十的年纪,眉眼和蔼可亲,只偶尔透出一丝掩藏不住的精明。
  文瘦又道:“主子,您风满楼里找几个丫头帮着挑拣也比我们两个小老粗强呀,我们只道越贵的越好,哪知道姑娘们的喜好啊?”
  “所以我让你们挑了么?我不是叫你们各式拣了,都买回来,我来费这功夫么?”
  文瘦见主子愠怒,赔笑道:“主子,您别气了,我们也是替您着急!那七宝姑娘也真是,没见过那么不识抬举的,送什么都不入眼、不肯收,干脆呀,您也别费这功夫了,直接金啊银啊的往她身上砸了便是,人哪有不吃这套的?女人就不是人啦?再说了,我觉着她还配不上您呢……是,小的知道,您和她都是谢老楼主一手提拔的,可您父亲是跟着谢老楼主一道拼过命的,身份在这呢。她算什么?不过谢老街边捡来的罢了,只是阴差阳错救了人,便也混得了今日的荣华富贵,哪里值得您这么花心思!”
  周允的脸已经很黑了,文瘦的嘴还不肯停,武胖倒是个识趣的,眼色也使了,不顶用,只好一巴掌扇在他臂上,终于疼得他住了嘴。
  “滚滚滚!”
  周允轰走了他的文武侍从,却仍心事重重。是啊,他为什么这么花心思去给她寻这些玩意呢?
  那时候,处理了那只有毒的小东西,吃干抹净了,他们又饿了有四五日,再见到那些挂满枝头的山果,他已经昏了头,觉得即便有毒,也先吃进肚子里再说,这么谋划着,突然看见不远处一只折了翅膀的鸟,他撒腿就要去捉。七宝却一把拉住他,说还是再观察观察,小心为好,他不肯,只说还看什么,再等就叫它飞走了!她一听,肚子竟适时地叫了起来,无法,只好让他噤声,自己亲手去捉,结果真出了事,叫草丛里的捕兽夹夹了腿。他们果真是饿傻了,这鸟怎会平白无故受了伤,自己把自己送到他们面前来?
  他好不容易帮她掰开了那夹子,她腿上便有了一个锯齿状的豁口,热腾腾的血汩汩地流。他哪还能顾得上那只鸟呢,鼻涕眼泪地叫着她不要死,又忙去给她包扎,然而口子太大,那血怎么也止不住。她早已昏过去,又叫他这一番动作疼得醒了过来,嘴唇已经开始发白,人影也交叠起来,意识到这处境,便忍着痛,潜心静气,将耳朵上一只细细的银色耳坠摘下来,拉长了,便是一根针,又扯下自己一只袖子,撕了,用牙齿抽出几根细线,用针勾了,才缝第一针,便疼得直冒冷汗,只好抬眼去求他,这才意识到他神色古怪。
  周允不再哭天喊地了,变了个人似的,他接过那根针,也不看她,就开始动手。
  “连一只耳坠子都有它的用途。”他边缝边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不知他是故意还是怎么,那针歪歪扭扭地穿过她的皮肉,疼得她想死的心都有。
  “我,我娘给我,防,防身……”
  “你不是没有亲人了么?”
  她终于疼得掉泪,“没有了,她死了……”
  “这东西,能防身?”
  她求他:“刀,刀被他们发现了……针,隐蔽……”
  他不肯放过她,“他们?”
  “……流氓。”
  “骂谁呢?”
  “他,他们流氓……”
  他终于停下手里动作,针眼参差错落的,却也缝合住了。而她也再一次晕了过去。
  后来下了山,未等谢觐中开口,他便请了极好的大夫去给她瞧。谢老爷子笑他:“莫不是看上人家姑娘了?”他翻了个白眼道:“老爷子,惯会扯这些没用的,你还是派人去查查她的身份吧。”谢觐中笑得更厉害,砸砸嘴,赞许道:“允啊,不错,到底比你爹强!”
  于是周允也颇费了一番功夫去查她的过往,知道她曾捅伤了人,因都有过错,事情不了了之……她娘又花了全部积蓄将送她进染织局,没多久却病死了......后来她又染了几年布,直到有一日,一个工匠师傅一口咬定她偷了给宫里贵人进贡的锦缎,还动用私刑,拔了她十个手指甲后便将她扔了出去……之后,便是在街边卖糖果,直至谢家父女遭人暗算那档子事,才入了谢觐中的眼……
  他思忖,进过织造署,她这身份便算不得清白,然她唯一的亲人也已死了,世上再无挂碍,便也就没有什么可供织造署拿捏的要害,况且,退一步说,若真干干净净、天衣无缝,反倒可疑,如此,还真是一段巧缘……呵,谢老爷子可真行,怕是早就将她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了,合着就他一个人还在那自顾自地演戏呢!
  可果然应了老话“知道得太多未必是件好事”,不知怎的,他心里开始对她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某日,他悄悄下令,将不知道谁,套了头,拐进巷子里,活生生拔了人家十个手指甲……
  后来,他又见过很多姑娘,她们穿金、戴银、簪花,往他床上跑。可每见着这些,他便总是想起她的银针,她的耳朵。
  白净的,小巧的,透着淡淡的粉,叫人想用力捏上一捏……
  日落西山,他的影子很长。
  见主子皱了许久的眉,肖掌事慢步上前,和言道:“主子,您也别怪他们两个,长这么大,和姑娘们话也不 曾说过几句,能懂什么。”
  周允回过神,摆手道:“无妨。”
  肖掌事又道:“老奴瞧那七宝姑娘是很不错,容貌佳,人也和善,行事又沉稳,和主子倒正好补成一对儿。”
  周允听了这话,心里笑着,嘴上却骂:“你别看她现在一副人模狗样的,可不知道以前多厉害呢!”这么说着,嘴角扬了起来,眉眼也扬了起来,旋即,却又都沉了下去,“哎,可她并不肯领我的情。我听了你的,邀她与我下岭南,她也不愿意。”
  “许是这会儿风满楼也不太平,七宝姑娘没那心思呢?现今上上下下哪个不是屏了气地做事,也就您还有空风花雪月的。要老奴说呀,您还是赶紧动身吧,船运那边都打点好了,您快去快回,这边有老奴盯着,不敢耽误了事。至于方爷那边,也不过是紧着和那些吏户、盐酒、商行的做人情脉络,一时半会也弄不出什么。”说到这里,肖掌事又叹了口气:“这么些年,您偏偏就不肯在这上面下功夫。”
  周允冷笑:“谁稀罕那些?头疼得很!”
  “主子,恕老奴多嘴,之前谢老楼主本就属意于你,可遗嘱也没立便去了,如今才叫另两位爷动了争念!”
  “肖福安。”周允打断他,“老爷子可从来没有表示过什么,你别在那瞎琢磨,‘自己的娃哪有丑的’,你自是希望我坐上那位子,可你不知道?我向来懒散,并无那操劳的心。”
  “皇帝也不亲自做什么呀,吃饭都要人喂呢,天下大小事务,不有满朝百官辅佐着么?您只需下决断,我等自会去做。”
  “哪那么轻松!你当风满楼只是一家小店,拨拨算盘经营着便完了?从前凭杀人越货起家,虽然凶险,却也简单明了,既见不得光,便昼伏夜出、自担生死,我爹不就这么丢了命的么?后来老爷子铁了心地要整改,一是时运、制度所致,二也是不得已,底下一帮人哪个不要吃饭?便建钱庄,造酒楼,也不免还勾连着过去那些腥臭的。如今繁盛了,旁人只道我们利欲熏心、黑白两吃,其实到了这一步,中央、地方、民间,其中利害已牵扯不清,风满楼早就身不由己……”
  肖福安听了这番话,也叹道:“是,老奴知道,您心里其实明白得很,只是您若真不想操那个心,也得警惕些,若旁人真登上了那位子,眼里还能容得下您?不削了您的权,也要叫您吃许多的龃龉。”
  “居其位,谋其事,若真是那样,我带着你们走了,自力更生便是,你们也不用这么提心吊胆了。”
  肖福安还想说什么,终是和蔼一笑:“是,您自己有考虑就行,老奴该说的也说了,总之,您开心,老奴就开心。”
  这么说着,彩云也渐渐地散了,果真是应了那句“世间好物不坚牢”,可他不要什么好物,他希求的,只是一个小小的女子。
  忽得一厮传报,织造署的左执事命人来问主子吃了晚膳不曾,要请去吃。
  肖福安锁了脸:“这是什么意思?他何时与您有了干系?”
  周允略一沉吟,下令道:“拒了吧。”
  那小厮便退下了,可半刻后,又急急地回来报:“允爷,左执事登门来了。”
  天色还微微亮着,一弦白月已经挂上枝头。
  左澈今日未着官服,只宽袍缓带,冠上慵懒地绑着一根玉带,正细细地打量着门口影壁上的图案,见周允来了,微笑道:“寻常人家不是刻字,便是绘祥兽,我看了许久,也不知这壁上雕的是什么。”
  肖福安欠身道:“左执事,不过是五瑞七珍罢了。”
  “哦?有趣,却不知这七珍是哪七珍?”
  “金银、珠玉……”肖福安才说着,见主子抬了抬手,便住了口。
  周允直言道:“不知左执事今日登门,所谓何事?”
  “允爷,却不叫我进去坐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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