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巧,今日并未备下多余的餐饭。”
左澈略一欠身,抱手道:“抱歉,只是听闻允爷不日就要启程,恐错过,便急急地来了,是我失礼了。”
周允诧异,侧头去看肖福安,肖福安轻轻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这消息如何走了出去。
左澈仍微笑着。
半晌,周允终于侧身,抬袖。
“请。”
第十章 、失魂
明日便是五月五,端阳节,风满楼三层五楼都挤满了人,除了吃菜喝酒、看姑娘们歌舞的,更多是大户人家派来订明日的位子的。
几个掌柜忙不过来,故去请了七宝来帮忙。谢老楼主还在时,她便得允习着经营,后来因被派去侍奉小姐,楼里事务才渐渐地少了,却也还是话事的,里里外外能顾上的便也打点着。
忙完了饭口,七宝正要回自己在风满楼后院的厢房小憩,还没走过园中假山,便听闻几个筝姑琴娘围坐着谈笑,大意是月娘的相好终于凑够了钱,过了节便要来给她赎契,接回老家成亲。
七宝无意于此,往日也已听得不少,不过空留惆怅,便绕路走了。
姑娘们香软的嗓音随风散了。
“哎呀,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才有月娘的好福气?总还是得瞅紧时机,可不能等变成个老太婆,到了那时,谁还点你去唱曲儿?”
“我就愿意风满楼里待着,年纪大了,便像红姑那样调教着一帮年轻姑娘,有什么不好?男人嘛,若不能碰见个好的,谁稀罕出去!到头来还不是糟蹋了自己?”
“哎,好男人一年也不曾来上几回,还不叫我们开眼,好人家的女儿簪了发,便收去了,我们连一个念想也留不得!你们知道,那织造衙门的左公子,跟临安长官的女儿定亲了!”
“啊?可是那位病也风流的左公子?”
“听说要娶的是那长官的小女儿,一个庶出的小姐,岂不是委屈了左公子?”
“你们傻不傻?我们命贱,世间男人但凡皮相好些,自然怎么都欢喜,还觉得捡了便宜,可高门大户的小姐未必愿意!如今织造署那个所在,实在算不得一个好归宿……”
“可我听人说,要不是那小姐一心一意要嫁给他,那长官恐怕也不那么轻易能点头的!”
“可不就是色令智昏嘛!我看那些深闺小姐也和我们没什么两样,大门不出久了,一见着美男,可不是更馋了?”
“哎呀,你这嘴呀!”
“哈哈哈哈哈……”
……
本已走了,可听到了那个人,她又折回来,角落里怔着。
这假山有两三人高,山体做得精致,不仔细看是辨不出的。据说原先这个地方风水并不好,谢觐中挪了一棵苍天树来镇着,可那大树很快就死了,无法,只好找了个算卜师傅来瞧,最后便造了这座假山。可假的就是假的,装得再久,莫不是真长出什么草苔子来了么?
假的就是假的,对他的心思埋得太久,她都要以为自己真不奢求什么了。
“七宝姑娘?”
眼前突然出现一个低眉顺眼的小丫头,叫她吓了一跳。
“怎么了?可是出什么事了?”
“没有,姑娘,是红姑叫小的来给您这个。”
小丫头手里拿着一个精致小巧的木盒,见七宝似惊讶,似疑惑,便解释道:“红姑说她这会儿忙,下回又不知道何时才能碰见姑娘,不然定应当面答谢的。姑娘?”
“哦……答谢?哦,你拿回去吧,叫她不必客气,那也是我的职责。”
“姑娘,红姑叫小的跟姑娘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说她那日叨扰谁都不该叨扰了姑娘,让姑娘因为李管事的事沾了晦气,心里一直过意不去……”
“红姑也料到姑娘不肯轻易收下,叫小的告诉您,里面不过是一支钗子,说这些头饰她多得很,头却只有一个。红姑也知姑娘是个爱素净的,所以挑的是一支羊脂玉……”
“姑娘,红姑说这就是她的一点心意,您要是不肯赏脸,倒叫她心里难受了……”
“姑娘?”
“哦,好,那给我吧……不,你拿着,你送到我房里去吧。”
那小丫头摸不准七宝的脾气,说了半天,已口干舌燥,听了这话,终于松了口气,忙应声去了。
她又在原地怔了会,那群叽叽喳喳的姑娘们早已陆陆续续回去干活儿了。
忽然,她拔腿就跑了起来。
一脚跨出风满楼,几个小厮便很恭敬地呼:“七宝姑娘慢走。”
小厮们从没见过七宝如此失态,都互相使了使眼色。
“这是怎么了?”
“肯定又是她那谢大小姐出了什么事呗!”
说这话的小厮话音刚落,就猝不及防地被人甩了一个结结实实、还带着脂香味的巴掌,恍惚着抬头,看清了来人,便忙不停哈腰,颤声道:“小的知错,知错!”
红姑并不看他,只继续向前婀娜了几步,虚虚倚着门框,望着那刚出去的身影渐渐消失于人群中,才懒声问:“知道自己错在哪了 ?”
“知道知道,小的不该私下议论主子!”
红姑斜眼睨他,这一眼睨得他又惧怕又有些酥软。
“我看你并不知道。舌头长在你自己身上,旁人可管不了,就像这人失了魂地要跑,你也拦不住。你错就错在,不该正好被我撞个正着……”
艾蒲青翠,粽叶飘香……虎符缠臂的人群拥着七宝往河道走,那儿已经开始有龙舟争渡。
她被这热闹裹挟了许久,心里却一点也没暖和过来。
忽觉有什么东西一直黏糊糊地跟着她,甩也甩不掉,待跟着人群涌至一路口,她便拐了进去,这下才清静许多。
那软乎乎的东西猝不及防,在跟着拐进来的时候,差点就要往她身上一扑。而七宝出手极快,待听到哭声,已来不及了。
于是便有一个小女孩倒在地上哇哇大哭,她不过六七岁的年纪,俏丽的脸蛋上抹了雄黄,手臂上系着五彩丝,腰间还束着一个艾草香囊。
七宝忙去扶她,小女孩却趁势哭得更厉害,人群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来。
“对不起,姐姐不是故意的……别哭了,你哪里疼,姐姐带你去找个郎中看看?别哭了……”
别哭了,再哭,她也要哭了。
那小女孩揩了揩鼻涕,止了声,说:“要我不哭可以,你得买我的粽子!”然后又继续放声大哭。
七宝这才注意到地上一个盖着布的篮筐,是个出来补贴家用的小姑娘?虽未有粽子散落出来,但这一摔,也不知道摔坏了她多少生意。
“好,我买我买,你别哭了。”七宝急道。
小女孩一听,眼泪还挂着,笑意却从脸上的每个地方都漫了开来。
“一个两钱!”
七宝便去怀里掏钱袋,突然看到什么,指着小女孩身上的香囊问:“这个卖不卖?”
小女孩傻了。
那姐姐直接把钱袋给了她,只要了一个不值钱的香囊,连粽子也没要,便走了。
她忙提着筐追上去。
这一次,七宝轻轻松松地捞住了她,“怎么,不够?还要讹我呀?”
小女孩又是一愣,杏眼圆溜溜地瞪着,“你知道?”不等七宝开口,又立马低了头,小脸皱成一团的同时,又悄悄抬眼瞅她,假意支吾道:“对不起,我……”半天,也吐不出更多的字来。
这哪是真的对不起呢?七宝心里觉得好笑,又仿佛看见小时候的自己,都是讨生活的小娃娃罢了,也不计较,只顺水推舟道:“你当我不知道啊?那粽子满满当当的,卖不出去,是不好吃吧?”
心思一飘,也不是谁都有四喜的天赋啊,天赋?呵,于自己是技能,于他人却是可利用的把柄,还是做一个普通人好。这么想着,她又严肃道:“你是很聪明,可这只是小聪明,以后不要再投机取巧了,这次是运气,可运气不会一直眷顾你,若是遇上了凶神恶煞,又该如何呢?”
小女孩索性也不装了,小嘴一勾,洋洋得意道:“不会的,我只挑好人!”
“好人?哈哈哈,你这小孩……我可不是什么好人。”七宝扯出一丝笑,忽然想起什么,晃了晃手里的东西,道:“我看你这香囊就做得很好,何不试试卖这些?”
“啊?”小女孩扑闪扑闪眼睛,似乎没反应过来。
“我说……”七宝蹲下身,拉起她那两只结了针茧的小手,正色道:“你的手这么灵巧,不必靠那些伎俩,你也能照顾好自己,和你的家人的……”说罢,见她若有所思,便深深地摸了摸她的头,又趁她不备,甩身走了。
七宝低着眼,浑浑噩噩地走着,走到太阳西落,再抬起头,荒园已经在不远处等着她了。
这一路心神不宁,也没去注意周围是否招惹了异常,七宝停了脚步,不再往前走了。
就那样定定地站了会儿,她又开始往回走,没走两步,不知绊住了什么,明明只需要借力安稳回落,她却任由自己整个人摔在地上,然后悄声地哭了起来。
娘还在时,哭是不需要理由的,饿了可以哭,累了可以哭,养的小鸡被恶狗吃了可以哭,身上起了疥螨又痒又疼可以哭……可娘没了以后,哭就失去了意义,再也没有人会为她擦眼泪。
不,曾经也还有的,可那终究不是她能接过的帕子……
帕子?
真有一方帕子落入眼帘。
再抬头,魂牵梦绕的人就在那里。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七宝仓促着起身,又急急地擦了脸上的泪,并不去接他的帕子。
左澈面色微沉,收起帕子,径直越过她,慢步向园子走去。
身后的人还杵在原地。
他便以轻但能使她听到的声音说:“你最近,是越发大意了。”
七宝的心一紧,忙跟上去。
园子比白日里更肃静,镰月当空,勾着几缕云魂,像弯针穿了丝。月下的人更显高挑清瘦,仿佛轻轻一碰,就会飞走。
可她却还是想要碰一碰。
“你,要娶亲了?”
左澈停住,并不回身,“你听谁说的?”
她苦笑,那就是了?
“是,此前父亲是有意为我定下一门亲事,可我并没有同意。”
什么?“你,没同意……”
“这件事情并未摆到台面上进行,也过去半月有余了,怎还会传到你这里?”
七宝还未来得及顺着他的问题细想,左澈却忽然转过身来,背着月光,他脸上的表情看不真切,只散着淡淡的冷意。
“难道,你今日就是因为这件事情,这一路,才举止怪异?”
什么?他跟了她一路?从哪里开始的?她怎么没有发觉?是啊,他说的对,她近来是愈发地疏忽了,不,只是因为他,她才失了方寸。等等,那么,他是知道她的心思的?呵,怎么会不知道呢?她难道不知道他知道么?
她深吸了一口气,正要言语,他却不再看她,转身进了房里,衣袖往案椅上轻轻一拂,便落了座。
这些弯弯绕绕、晦暗难明,换作寻常的女儿家,只怕是又痛苦又甜蜜,是辗转反侧又甘之如饴。可偏偏到了他们之间,就只蹉跎出了不予置评、云淡风轻。
果然,他再不提什么,只冷声道:“阿宝,你已经埋伏了这么多年,一招不慎,只会功亏一篑。”
第十一章 、雪遇
那是个寒冬。
她娘去世后,七宝把半年来在织造署攒的工钱全用来买了一口顶好的木棺,将尸身仔细安葬了,又在坟头跪了几日,跪得人都僵了,举目四望,白雪纷飞,天地苍茫,无处可去,最后,竟然提早回了织造署。
春假还很长,织造署里的下人院冷冷清清。
她偷偷去厨房弄回了一些炭渣,将就着烤来取暖,可烧出来的烟着实呛鼻,她正要去把炉子盖上,不料凑得太近,呛了一大口烟,差点儿把肺都给咳出来。
咳着咳着,她就开始疑惑,这怎么还有回声了?
她这边咳一声,远处就紧跟着咳了两声,她竖耳倾听,哦,原来不是回声。
于是这两厢便各顾各地咳着,此起彼伏,像两只要争个输赢的鸟儿。
一只鸟好不容易歇了,另一只却不肯罢休,似乎还要找上门来。
七宝忙收拾了那些炭渣。别是下人院哪个管事的大人吧?如今休假,她招呼也没打就提前回来了,若碰上个不通情达理的,总归少不了麻烦。
“嘎吱”一声,推开门的,却是一个精雕细琢、面若冰霜的小公子。他穿着华贵的貂衣,软和的皮草裹着洁净纤长的颈,在冰天雪地中,像一阵冷冽而不可抗拒的风,夹着几颗纷飞的雪花和淡淡的药草味,吹进她房里。
薄唇微启,他的声音竟然也是冰的:“你是谁?”
七宝还没反应过来,只呆呆地站着。
那小公子又打量起房里的物事,巡视了一圈,终于将目光落回她的手。
七宝顺着他的目光低头一看,自己的手背、掌心和指缝都黑乎乎的,她顿时满面通红,“噌”地一下就将手背在了身后。
眼前的人却好像并不关心这个,他只是自嘲一笑,淡淡道:“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是哪个倒霉蛋,和我一样,染了风寒呢。咳,咳咳……按例,屋里用的炭火每人都有一定份额,你为何不去领呢?”
是吗?她竟不知。
意识到不过是一场误会,小公子似乎不愿再在此处多留,转身就要离开,才走两步,又侧回身道:“如果我没猜错,你恐怕不只是织染局的吧?”
织造署里,暗里栽培的细作和刺客与平常的工匠并无两样。他是怎么猜出来的?
小公子又用衣袖指了指她的鞋,“织造衙门发的工钱也不少,你何不去买一双新的呢?”
她又低头,见鞋头的补丁也磨破了,眼眶湿润起来,一颗泪“啪嗒”掉落,正正好落在她的脚趾上,也就是在那一瞬间,水过无痕。
再抬头,小公子已经走远。
她突然觉得满腔的苦再也盛不住了,也 不管是否会招来祸端,她用尽全身的力气,连头发丝也微微颤抖起来,她梗着脖子,朝天地大喊:“阿宝没有娘了!”
回应她的,只是更大的雪。
她跌坐在地上,终于放声哭了起来。
“所以呢?”
冰冷的声音吓得她打了个寒颤。小公子不知何时又折了回来,还从怀里掏出一方雪帕递给她。
她呆呆地伸手去接,却在半途看到自己的脏兮兮的手时,又收了回去。
小公子也不在意,只是又问一遍:“所以呢?”
“所以?”
“你没有娘了,所以呢?”
“所以,所以再没有人会给我打补丁了……”
“所以我不是叫你去买双新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