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他看着她一步一步走得更高、更远,他真心实意地为她欢喜,却也是真心实意地感到焦躁。不知为何,明明他们上的是同一条船,行的是同一条河道,可他总觉得她还有无尽长路要走,她的舵,也打着他摸不准的向……
他又叹道:“我心里不甘,这么些年,你拒我也拒了好多次,可这次不知为什么,我的心跳得厉害,好似若不再强硬些,就真的再也没有机会了……”
“我跟你走。”
周允闻言,心不可思议地一揪,“你说什么?”
七宝直视他的眼,“我说,我乖乖的,我跟你走。”
周允见她似悲,似喜,如醒,如痴,朱唇皓齿,两腮绯红,眼睛像蝴蝶,扑扇着翅膀,落上他心尖。
他又扫了眼她那案上,水渍点点,两只酒盏也歪倒着,而一旁的床帐下,阿香的靴子分隔两地,东一只西一只的。
他挟着笑意轻叹一声,一个翻身,翻进了屋里,再将那日思夜想的女子打横一抱,神不知鬼不觉地,便把人拐走了。
十四、狐谋
端午那日,阿香一觉睡到日中,还是谢春熙龙舟看乏了,无赖回了风满楼,在门外“咚咚”地敲,嚷嚷着“七宝,七宝……”才惊醒过来。
而后,屋里屋外都寻不见人,两人只得杵在那儿目目相觑。
还是肖福安驾了车来禀告:“小姐,我家主子让老奴来跟您知会一声,说岭南此行,非比寻常,不得已需借七宝姑娘一用,因走得急,也没来得及提前招呼,请小姐莫要怪罪。”
阿香听了,顿时对周允拐走她姑娘这行为感到不耻,不就是私盐的事体么,往日又不是没干过,怎么这次就非比寻常了?怕不是别有用心?旋即又暗自懊恼,果然贪杯误事啊!忽觉奇怪,去瞅谢春熙,见她并未如往常那般登时便发作起来,一时反倒有些惶恐。
肖福安又道:“主子还说,七宝姑娘不在的这些时日,若小姐有什么吩咐,只管打发老奴去做。”
谢春熙张了张口,咬了咬唇,终究还是讷讷道:“那周允可有说要给我带什么新鲜玩意儿回来?”
肖福安一愣,躬身道:“珍奇物什,主子每回都尽心网罗,小姐肯赏脸,老奴自然拣了最好的,亲自送来。”
谢春熙知道他不过随口应付罢了,可到底没计较,恰闻戏台那边传来奇异乐声,想是什么新的表演,遂也不再追问,只让知书领着去凑热闹了。
往后一段日子,她便也一直在风满楼里宿着,没有七宝看管,也更肆无忌惮,而元守镇连月来早出晚归,生意都不怎么管顾了,哪还有心思搭理她。其下的红姑和掌柜们更不好多说什么,且心里也可怜她,没了罩护的,将来还不知怎么飘摇呢,便也由着这大小姐随心所欲地闹腾。
阿香倒是自告奋勇,与知书轮值,半点不敢懈怠地侍奉着谢春熙,只盼她吃得好、玩得高兴,不要心里还藏着怨恨,到头来又怪罪她姑娘。一日,才去搜罗了新的话本子回来,却听见她正对知书发脾气,话里行间除了撒泼放习,还多了些伤神,这倒是新奇。
“哼,你也不必学她们,一个个的都拿瞎话哄着我,我难道不知道,我不受你们待见,是个人见人怕的?”
知书心惊肉跳地回:“小姐,知书不曾这样想……”
谢春熙往地上砸了什么,怒道:“够了!惯会装腔作势的!才说了不要敷衍我,你要是还听不懂,便是爹爹给你赐的名,我也狠得把你扔进勾栏瓦窑里!我看你这么会逢迎,也未必不能成就一番事业!”
知书颤声道:“奴婢知错了,小姐……”
“风满楼上上下下谁没点眼色?都知道他爱缠着她,难不成就我是瞎的!”这么出了一会气,忽然又被另一人附身了似的,声音一尖,狡黠道:“罢了罢了,等我及了笄,八抬大轿地嫁过去,也未必不能让七宝跟着陪嫁,哎呀,就是不知道她吃不吃得消,操心我一个还不够,又来一个。”
阿香一惊,她果真还是生了怨,又瞥了眼手中的书,不由一叹,小姐都看了这么多话本了,怎还如此不谙世事?这哪是 喜欢呀,不过是孩童的顽性罢了!却也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谢春熙嘴里能说出来的最慷慨的话了。
“可是小姐,老爷那时候不是要您必从春闱榜上挑一个干干净净的文生么?”知书再不敢蒙混,却竟真直言不讳起来。
“干干净净”,这确实是她爹的原话。
谢春熙这回倒是避重就轻,“周允怎么不干净了!”
“知书不是这个意思……”
“哼,他只是不爱在功名上费工夫罢了,论学识,他哪里比那些呆瓜差?论相貌,难道不是临安一顶一的……”忽然想起来似乎还有个什么左右的,顿了顿,却也未再思索,便又继续道:“要我说,最紧要的,还是他会功夫!你说我爹怎么想的?不肯我学武,还不让我找个能护我的郎君,这不是让我上赶着被人欺负么!”
见谢春熙言至于此,知书忙谄道:“允爷自然是千好万好的。”就怕她再想起来那日与方爷的过节,难免来祸,又殃及池鱼。
待谢春熙又扯了些什么话,知书便如蒙大赦一般,匆匆应声退下,刚掩了门,忽见阿香静立一旁,也不知她已在此处站了多久,又听去了多少,不由讪讪唤了声:“姐姐。”
阿香有些发窘,然还是学着记忆里七宝的做派,点点头,温声道:“你去吧。”
又一日,方世知在他风满楼的老巢听雨阁里会客,谢春熙一朝咬了蛇,十年怕井绳,只将自己关在厢房里,不肯出来。
方世知有意趁周允不在的这段日子加紧布设,赴宴来的有盐、酒等司的大人,亦有其他酒楼老板,在场的心眼子加起来,只怕比临安郊外的狐狸还要多。
一群人听毕了曲,看罢了舞,又吃了风满楼上好的酒菜,眼耳鼻喉身都得了便宜,才终于肯说起正事,不过总归还是先要在中央与地方的关系上磨蹭一番,说到怒极处,抑或情动处,也不知真假,竟有人拂袖抹起眼角来。
其中一大腹便便的,叫先前那些舞娘勾得满口粗气,肥短的手费劲地够上自己额头,五根指头堪堪扫下一层汗,才道:“哎,这手脚真是越发束缚了!前朝哪管这些!”
众人见他这不自知的一语双关,皆暗自笑了。
另一人,身材只略比前者小家子气些,亦作哀叹:“前朝制度暧昧,鼎盛者,如隔壁的金陵城,励精图治,为恤民苦,还削了丝绢税,中央哪敢随意干涉?如今这税恢复了不说,杂七杂八的款项又增了不少。”
言至白财,众人都来了兴趣,纷纷附和道:“可不是?地方政府向来肩负着纳粮缴税的重任,如今税赋十有八九都叫国都敛入囊中……”
言至痛处,身居要职的大人们也按捺不住,“如此聚财于中央,地方财力少得可怜,还如何推行治安、司法、教化、赈济等事?咱们临安饶是商贾云集的富庶之地,近年来在财政上也略觉吃力,只怕他城更是入不敷出,更有甚者,亏空严重……听闻有小吏穷困潦倒至衣草而出,官员卸任后无钱返乡也不在话下。”
言至帝政,官人们渐渐回避,局外人反而胆大,便是所知不深,也要舐皮论骨、夸夸其谈,其中趁机宣泄私欲者更占多数,“不仅如此,听说天家还要亲自过问地方税收,朝中户部干脆责令地方长官每月将所掌管的盐、酒、地税和征商等账目报上去,待其任期满后考校优劣……你们说,地方如今哪还有自治之权?”
这些话当然有理,然前朝地方分权所带来的官场腐败现象,众人却避而不谈。
直到一尖嘴猴腮的作了总结:“新帝登基已有三载,所行之政也渐渐明晰,内设监察还不够,连地方织造署也要纳作耳目,搅得人心惶惶――不就是一心要集权?权力大了,皇帝忌惮,殊不知,权力小了,地方造反!”
语出惊人,巅峰造极。
方世知本不多言,只藏着尾巴,浅笑着,然见事态渐渐逾矩,便也开口道:“最终苦的,还是我们小老百姓。若还不使点手段,贩私、敛财、自保,岂不是要我们活活饿死?”三言两语,因势利导,便将话题转回盐酒之正事,顺道也为风满楼的尴尬地位和非常手段作了正名。
识时务的赶忙应和:“是啊,这些年,若没有风满楼在其中担着些,我们都只怕要喝西北风去了!”
“就是那织造署也太咬着不放了!”
不知谁嚷了这么一句,众人皆眉目凝重。这些年,被织造署拉下马的官员不在少数,便是没有直接呈送去都城,私底下那些刑讯逼供也颇令人闻风丧胆。
忽一人问:“听闻之前织造署不知使了什么手段,拿到了你们风满楼的账簿,虽不了了之,却也难免叫人惊惧啊,日后,该不会顺藤摸瓜,牵涉到我们身上吧?”
众人皆惊。
方世知一个抬眼,凶狠毕露,不过一瞬,又笑道:“织造署能想到的,风满楼也早有预谋。这么多年,他们放出的诳语,哪一次不是小打小闹一番,便草草收场?”
众人一听,心又放了放。
却有一人忧心忡忡道:“话虽如此,可如今谢老楼主撒手而去,风满楼一日无主,便一日不安宁,若一直这么拖下去,到时真叫他们戳了痛处,你们风满楼自有一套方法瞒天过海,可我们这些人,形单影只、力量绵薄,又当如何自处?”
众人的心又是一悬。
方世知敛了笑意,这是逼他们风满楼快些洗牌了。
呵,他又何尝不想?若不是这两年,周允这死了爹的在谢觐中跟前摇尾乞怜、做尽殷勤,风满楼如今还能轮得到他来说话?偏偏成日里还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装给谁看呢!现下多条走私贩私的路线又都在他手里,他会轻易拱手让人?说他无心于此,鬼才信!至于那元守镇嘛,虽掀不起什么浪花,但做大哥的,总是不甘,不费些力气争上一争,如何肯善罢甘休?
这么想着,方世知锁紧了眉头。这牌若洗得不好,就怕叫织造署钻了空子……
到了饭口,风满楼后院,西厢外,阿香和知书唤小姐用餐,唤不动,只好开门去请,结果掀开被子一瞧,哪里还有人?
这厢,听雨阁,方才那尖嘴猴腮的又开口:“你们风满楼内部的事,我们外人自然不便插手。不过,和方爷这么多年的交情,我们定是向着你,要为你参谋的……”说着,佯作才想起来似的,奇道:“咦,你们谢老楼主那遗女呢?若你娶了她,名正言顺地接过风满楼的班,岂不美哉?”
一语中的,方世知的耳朵也隐隐疼了起来。
也就是因这一句话,有人再也忍不住,“哐当”一声撞了屏风,现了身。
众人大惊,待看清那人的脸时,皆作嫌恶状。
谢春熙怒目扫过这些脑满肠肥之人,最终落在方世知身上,他倒是不怎么意外。先前她都听得糊里糊涂的,可到了后面,她再蠢笨,也听出来了,这姓方的好了伤疤忘了疼,还盘算着要娶她呢!
一人吓得酒水洒身,怒道:“哪来的贱婢!竟敢在这里偷听!”见她衣饰不菲,嘴上到底没有骂得更脏。
方世知自顾自地吃了口菜,才道:“春熙,这也是能玩闹的地方?”又对众人赔笑,“这就是我们老楼主的遗女,素来顽劣惯了,各位莫要跟她计较。”
众人不悦,却也不好再发作,那骂人的也是一讪,这么着,便也款款散了。
于是就剩下谢春熙和这条蛇,大眼瞪小眼。
终于还是蛇先开了口:“你既听去了这么多,我便更没有理由放过你了……”
谢春熙恨恨道:“你早就知道我在这里!”
“是。”方世知吐吐信子,向她挪动着,又冷不丁捏住她下巴,“所以,除非你心甘情愿地嫁给我……”
“我呸!”谢春熙挣脱不开,怒极反笑,终于想起来打蛇打七寸,便道:“哼,你连周允一根脚趾都比不上,还想坐我爹的位子?做你的千秋梦去吧!”说罢,呲牙咧嘴的,唯恐他想不起他那日被咬之事。
方世知便真的松了手,可下一刻,竟狠狠地甩了她一个巴掌!
谢春熙懵了,“你,你敢打我?! 我爹还在世时,都不曾打过我!你,你……”
方世知又是一个重重的巴掌下去,这下,直把她打趴在地。
外头,闻得消息的红姑一干人早已传了快马去寻元守镇,而阿香和知书心急火燎的,一心要进去救人,却叫方世知的侍从牢牢地按着,不得动弹。
“你爹不打你,才惯出了你这副性子,我现在就好好地教训教训你,没了你爹,你还算个什么东西?”倏尔,方世知又轻轻一嗤,“就凭你这张脸,我肯要你,你难道不该千恩万谢?”
此语一出,再无可 追。
谢春熙像被捏住了命门似的,僵死过去。
十五、请君
话说西莲村里有一户人家,造了八辈子福似的,祖上三代都是大老粗,却偏偏生出了一个漂亮至极的小女娘,肤若凝脂、手如柔荑,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小女娘刚过及笄礼,家家户户便都来求娶,可她却撇下众人,溜去后山玩耍,这一耍,便与一迷了路的俊俏书生看对了眼。那书生并非村里人,只是阴差阳错误入后山,路上还救下了一只几入蟒蛇之腹的小黑猫,几番逗弄,而后山重水复,这才失了方向。小女娘一面羞赧,一面指引他出了山。书生亦春心荡漾,千谢万谢后,终于依依不舍地离去,临别前,又问她姓甚名谁,家在何处,可有婚约。小女娘都一一作答。书生走后,小女娘正要回家,忽有一黑猫跳至她跟前,喵喵呜呜,袒腹、打滚,惹人怜爱,小女娘又惊又喜,心道这莫非就是书生救下的那只黑猫吧?便又与它耍了一番,直至天色将晚,才匆匆要走,那黑猫却扯她的腿,咬她的衣裙,不肯作罢。她只道这猫儿不舍,不以为意,回到家,却闻惊天噩耗。原来今日她走后,村里恶霸上门强下聘礼,爹娘不肯,两厢争执之下,父亲被村霸打死,娘亲气血上头,一命呜呼。恶霸走时还放了话,七日后便来接亲。村里人都怕惹祸上身,亦不敢报官。小女娘听了,昏死过去,醒来,埋葬了爹娘后,只得认命。将嫁之夜,忽闻窗外有喵呜声,小女娘开窗一看,竟是那只黑猫,于是不免想起那位书生,一时怆然泪下。谁知那黑猫竟开口道:“莫哭,他不来找你,实是因为回去后便大病了一场,如今还卧床不起,我来带你离开这里。”说罢,往她肩上一跳,小女娘便觉身子一轻,周围事物亦变得巨大无比,又被那黑猫小心地叼着,便离开了那是非之地。
这就是谢春熙看的第一个话本子。看完后,她若有所思,第二日,便央谢觐中为自己寻一只黑猫来。
卖猫的贩子手上恰无纯黑的种,又不愿丢了这单生意,便跟谢觐中说:“黑猫性情阴郁,恐不吉利,我倒有一只宝贝,有黑有白,虽非纯色,然品种名贵,活泼可爱,晓人心性。”
那便是“乌云踏雪”。
红姑等人没在元守镇的宅邸寻着人,风满楼那边又传来消息,说不知怎么,织造署那边突然来了一大拨人,把方世知给抓走了,怕是直接押进了织造衙门里去。
红姑大惊,一干人又匆忙折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