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不施粉黛便已浑然天成,平日里对穿衣打扮定是不怎么上心的,还是让小的来给姑娘梳妆吧。”
七宝赧然,便任由她捣饬。
这么折腾了一番,又是擦拭又是扑粉,又是画眉又是簪髻的,她的耐心再多,却也渐渐耗尽了,正欲开口作罢,那丫头却先她道:“好了, 姑娘。”
铜镜里,一个芳龄少女,挽着从容的云髻,簪一支最简单的木簪,半披着的发黑而柔亮,眉如远山、目似朗星,有飒爽英姿,然鼻尖俏丽、唇瓣圆润,又分明是花容月貌。
“原想着给姑娘画一个时兴的妆面,可画着画着,倒觉得那样反而掩了姑娘的清隽,便又重新来过,只简单地描了几笔,望姑娘喜欢。”
喜欢。当然喜欢。这样一个人,若不是她自己,她定会更喜欢。
“姑娘可真好看啊。”那丫头又由衷地叹了一句。
她心里却很茫然。这么动人的皮囊,却是用来干一些那么不耻的行当。
恍惚间,她又听见阿娘的叮咛:“阿宝可要好好地干啊……”幸而阿娘早死了,否则,她要知道她这么些年,确实“好好地干”了这么多惊天骇地之事,真不知叫她作何感想。
门外,文瘦突然阴阳怪气道:“太阳都等得没脾气了,天儿也不热了,还不麻溜的!嘿!死胖子,打我干什么?就你力气大?你也就光有这一身力气,没脑子!”
七宝敛了这纷繁心绪,又从怀里掏了掏,只掏出几枚银钱,还有一支红姑送的羊脂玉钗。她将这些东西都往那丫头手里一塞,又对她笑了笑,道:“有劳了。”
门一开,文、武傻了。
七宝谁也不看,只大步向院中迈去。
武胖用胳膊肘子戳了戳旁边的人,问:“哎,这是七宝姑娘?”
好一会儿,文瘦才反应过来,“嘶……疼!”又撇撇嘴,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不屑道:“可不是?真是红颜!祸水!水性杨花!奴颜媚骨!蛇蝎心肠……”
七宝置若罔闻地越过檐下的一胖一瘦,越过雕栏边几个正洒扫的伙计,越过看她看得呆了的黄老头,越过院中两坛开得正好的红莲,越过这几日的机关算尽、处心积虑和阴谋阳谋,然后轻轻挽过那个背对着她的人的手,头也不回地向前走。
此时,恰逢太阳堕入边际,霞光尽数隐去。
他们便像两道对此还未有所觉察的影子,一道毅然决然,一道略一怔愣、很快便也义无反顾,均朝着那最后的薄光走去。
文、武平日里虽大大咧咧的,此刻却也叫这场景晃了心神。
周允一边扶着七宝上马车,一边问她:“想先逛什么?”
文、武忙追上去。
“哎!主子!等等我们!”武胖喊道。
七宝轻咳两声,扬声道:“我想去试试岭南的虫膳。”
“好。”
文瘦一听有炸虫子吃,也忙喊道:“主子!我们还没上车呢!”
“不带他们两个。”七宝又补充道。
文、武又傻了。
“你――”文瘦气急。
周允噗嗤一笑,“好。”
她这才向那两个傻子望去,又对文瘦眨眨眼睛,狡黠道:“我就是,蛇蝎心肠。”
十七、杜英
湘桥城是岭南最富庶的一地了,多丘陵,多商贾,多风情。
顶多是五月的尾巴,热浪却一阵一阵的,挟着大叶榕、臭椿、杜英的气味,将人团团裹住,又不知这岭南的马是否也更野蛮,连带这马车也要颠簸一些,搅得七宝恍然又回到了海上。
周允与她相对而坐,一路却无话,只偶尔掀开帘子瞧上几眼,叫街上的余晖和叫卖声溜了进来。
这么行了多时,七宝浑身上下便又起了一层细细的汗,一是受不惯这岭地气候,二也是心里拘束。平日里他不是最会主动招惹她的么?怎这会儿她有求于他了,他却跟块石头似的,哑巴了?
却也是极赏心悦目的。他就这么侧身倚着厢舆,玄黑的眸子映着窗外的人间烟火……黄昏的光影中,有几颗金色的微尘沿着他的眉骨、鼻梁、人中,一路跳跃着,而后轻轻落至那颗温润的唇珠上……热浪并不拍打他,而是温柔地涌向他,带起几缕挂在耳边的发,衣袖翻飞……
他突然一个回眸,丹唇未启,笑先闻。
“怎么?”
她吓了一跳,忙移开目光,又觉此地无银,复直视他道:“没怎么……”
他半收了笑,挑起一边的眉毛,似是不信。
“哦,我看你,有眼屎。”
……
七宝想来应该是很懊悔的。马车之行,大抵是她最能接近他的时刻了,因为下了车以后,那两尊门童便上赶着来报复了。
虫膳。她还未来得及装作害怕的样子,文、武便一左一右地包裹了她,尖声嚷着“啊!啊!啊!好可怕的大蝎子啊!姑娘,别怕,我们帮你吃掉它!”就这么夺了她的演技。
首饰。她特意挑了一对看着最繁复的耳坠,作势在耳朵上磨蹭了片刻,才对周允道:“我,戴不进去,你帮我吧……”话音未落,却见瘦子和胖子已将那同款坠子在自己耳朵上戳好了,不止如此,每人都还同时戳了好几对其它的款式,两人一边恭谨展示,一边笑嘻嘻道:“姑娘,不劳您和主子动手,您要看这穿戴的效果,看我俩便是!”她愣住,半晌,才道:“呵,呵呵,你们打这么多个耳洞啊,挺会的哈……”
游湖。莫要提了,她夺了周允的浆,然不管往哪里划,总还有一艘船跟着,不是挡了他们,就是撞了他们。失策啊,真不该招惹周允身边这对天杀的。
药浴。这是湘桥城最时兴的交往活动。顾名思义,是取岭南当地的各类特色药材,慢火熬成汤水,倒入浴池中,待凉了以后泡浴,既可滋补身体,又可解这暑热。七宝大喜,心里一揣度,若进去泡上一泡,文、武总不能还那么不害臊地跟着吧?可跟汤馆小二要了间浴池后,回头一瞧,怎么只剩她一个人了?她又忙去唤周允,却见他已换好了沐浴的衣物,不复衣冠楚楚模样,活脱脱一个勾人心魂的浪荡子。她一愣,面色微红,恼道:“你怎么不跟上我呀?”周允也一愣,又挑眉揶揄道:“这药池分男女,我恐不好陪着你吧……”七宝这才回过味来,又急又羞,也不理他,直接出了馆子,心里却大骂了自己一通,她这脑子是怎么回事?哦,文、武是男人,周允就不是了?
……
这么折腾着,三声锣鼓激灵了天,夜市也已开了。
七宝郁郁不爽,又累极,再不理那三个可恨的――两个藏着坏心思,还有一个,傻的!便随意寻了一棵树,倚靠着坐了下来。
这会儿倒是晚风习习、神清气爽了,空气也香甜得很。
一朵白花正正好落在怀中,她小心拾起,以为拾起的是一颗铃铛。
“这是杜英。”周允站在她身旁,将一路给她买的吃食和首饰等玩意交给文、武,而后继续道:“花萼披针,花瓣倒卵,像不像铃铛?”
她不理他。
“你闻闻。”他又道。
她循声嗅了嗅,原来,这香甜味道并非来自不远处的脂粉铺,而是来自这花!她一边还恼他不解风情,一边又因这不曾见过的芳菲而感到雀跃,两厢角力,脸上便一阵喜一阵忧的。
其时,又一阵晚风吹过,杜英簌簌落落,铺了她满怀。周允一时不敢出声,恐扰了这树、这花、这矛盾的小人。旋即,他却又清晰而感伤地意识到,这样鲜活的她,不可多得,于是眼睛更一刻也不肯懈怠地望着,似要把这幅场景牢牢镌刻于心。
而她似乎觉察到什么,抬头看向身旁的人。落英缤纷中,周允长身玉立,也正凝望着她。
或许,这一瞬,她可以将他归类。
不妨就将他归为第二种人。就这一瞬。她心里补充道。
可突然,狂风骤雨一般,杜英凶猛坠落,砸了她一脸。
不远处,文瘦哈哈大笑道:“胖子,用力!再用力……”原来武胖正举着一根竹竿,往她靠着的树上戳……
周允一时错愕,然很快也忍俊不禁,朗声大笑起来。
旅店前。
七宝拉住周允,憋了一会儿,还是鼓起勇气道:“我累了,要不,我们就在这里歇息吧?”言毕,也不等他答话,便急匆匆地甩开步子往里走。再这么逛下去,更没有机会近他的身了,索性今晚便交代出去罢!
“掌柜的,还有房间不?”
掌柜见她,笑眯眯地点点头,应道:“哦,有的有的!呢位漂亮姑凉,几缸黄啊?”
“什么?”七宝不解。
“几缸黄啊?”
“什么黄?”七宝愈发疑惑,回头去瞟周允,似是求救。
周允懒洋洋地笑,“他问你,几间房?”字正腔圆,落地有声,把周围客人的目光也引了过来。
七宝一赧,又佯作无事,向掌柜的回道:“嗯,两,两缸黄……”声音却如弱蚊。
“哎!七宝姑娘,别忘了我们呀!我们俩也累了,我们也要休息!这大老远的出来,也别大老远的回去了。”文瘦的叫嚷适时响了起来。
七宝一鼓作气道:“就两间。我,我身上没带多少钱,你们两个睡一间……”
文、武听了, 表情都很古怪。
周允笑意更深,余光见客人们还打量着他们四个,便出声道:“怎么会让你来付钱?”又去跟那掌柜的说:“来四缸黄。”
“好嘞!系缸雅黄,有请――”
在掌柜洪亮而令人虎躯一震的吆呼中,七宝蔫了。
橘月如钩。
榻上,七宝翻来覆去,终是忍不住,“砰砰砰”地将脑袋往枕头上砸,也就砸了四五下,又反应过来,更对自己气急。什么跟什么呀!这一天,全白费了!她一个蛰伏多年的细作,不说血债累累、杀人如麻,却也精明强干,何曾这么吃瘪过?这么多年,便是风满楼那样的修罗场里,可真有什么事情难为了她?可现在,这情情爱爱的,怎么就这么难呢?这么怨着,又觉得织造署的老师亦不怎么高明,光教他们春宫秘术,却忘了授风月之道。
忽闻隔壁有异声。这胖瘦睡觉也不老实。忽觉不对,那是一番打斗?
七宝一惊,翻身坐起,匆匆披了件外衣便去瞧。
隔壁雅房,房门、窗户都大开着。
“周允!”她低呼一声,就着月色一扫,房里却根本没有人。
忽觉后头有人影闪过,她一个俯身,脚尖一点便转了方向,与此同时,出手向那人袭去。
“是我!”周允将将出声,见七宝这迅疾攻势,也知已经来不及,“唔……”他闷哼一声,便受了一掌。
“周允?”七宝慌了,忙收回手,欲查看他伤势,便不假思索地扒拉了他的衣襟。
温热的指尖触上他胸间的肌肤,周允却好似冰着了似的,打了个激灵。
背对着月光,她瞧不见他的脸色,以为他很疼,更心急地要去探那挨了她一掌的地方。
周允却拉住她的手,半晌,才喑声制止道:“我没事……”又将她一揽,就往楼下走,“走,回黄老宅子,现在。”
“怎么了?”
“胖子遇袭了,方才。”
“什么?”
“放心,只是破了点皮肉,文瘦已驾了马带他回去了。”
“谁干的?”
半晌,周允蹙眉道:“不知道。我们在岭南贩私盐,既动了朝廷的利益,又惹了这地方政府的不快,谁都有可能要置我们于死地……那群黑衣人溜得太快,我没能看清楚。”
难道是,织造署的人?他们一直派人盯着周允?七宝心里起了疑,只暗暗思索着,不敢多言。
周允见她神色凝重,宽慰道:“别担心,那些人并未起杀念,下手也不重,许是一个警示罢了。”
可为什么?织造署不是要跟他合作的么?派人盯着也就罢了,却还要动起手来?如此打草惊蛇,不应该是织造署……
这么想着,他们也回到了黄老头的宅邸。
黄老头恰送走了郎中,院内几个小婢端着水和干净衣物出入着,井然有序,不过平常,未有一丝一毫的慌乱。
一院的清净倒是叫文瘦那骂骂咧咧的给扰了。
“死胖子!你拦着我干什么?我的功夫又不比你差!我都拽着那死黑鬼的衣角了,要不是你,我早已将他暴打一顿,一顿还不够,他剐了你哪块肉,我便让他还十倍来……”
七宝本还很担忧,一听他那咋呼劲儿,脑壳儿又疼了起来,便对周允道:“你去看看他们吧,我就不进去了。哦。”又想起什么,从身上掏出一小药瓶,往他手上一塞,“这是临安堇善堂的金创药,对见血的伤口有奇效,拿去给胖子擦擦吧。”
“轻点儿!你没见他那龇牙咧嘴的样?哎哟,你起开起开,我来……”屋内,文瘦似向着哪个丫头撒脾气,又不知对谁道:“谁准你叫他胖子了!稀罕!”
周允无可奈何地对她歉疚一笑,点点头,也不多言,便进去探看了。
院子里便只剩她和一个笑眯眯的黄老头了。
她向那老头欠了欠身,道:“还不曾谢过宅里上下这些时日的照料,给您添麻烦了。”
“嘿嘿,不麻烦,不麻烦!这么可人的姑娘,我黄某就算不为了允公子,也定要悉心相待的。”
允公子?她一愣,在临安,这五六年的光景,却不曾听他被这样唤过,风满楼上上下下,一口一个“爷”地叫着,唯恐不能将身份区分得再威严而不可僭越。她便也时常忘了,他与她不过差不多的年纪。
“他待你很好。”黄老头突然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
“啊?”七宝讶异着,不知怎么叫他误打误撞地猜透了心中所念。不过须臾,又觉得难过。他是待她不错。可若有朝一日,他知道她是细作,是叛贼,是夙敌,他只怕会恨她,甚至,杀了她。
“我猜姑娘也是那风满楼里的厉害人物吧?”黄老头不徐不疾地踱至院内的一口莲缸旁。
七宝不作回应,只顺着他这一番动作探了探身子,这才瞧见缸里除了有红莲,还有几尾银色的鱼。
黄老头从缸旁的瓷罐里抓了一把饵,慢悠悠地往水中洒。
“水至清则无鱼……”
七宝心中一惊。却不是叫那腾跃起来的鱼吓的。而是,至清。那人的字。
黄老头并未注意,只继续逗那银鱼,“这世间,并非非黑即白的。虽不知姑娘到底是风满楼里怎样的角色,老朽却知道,姑娘对允公子,大抵有些成见。”
七宝肃穆了脸色,抬眼,毫无波澜地盯着他。
“你心里是觉得他做的这些事情不光彩吧?”
七宝不语。
“可若我告诉你,允公子贩卖给我们的盐,价格不及地方政府的八成,你如何想?”
七宝闻言,心中一震。谢觐中这些年就算冒着朝廷的忌惮、织造署的监察也要做的私盐生意,原来,并不只是为了敛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