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哦……”
小公子见她呆傻之状,微微笑了:“不是说织造署里的‘死士’都是百里挑一的么,你是怎么混进来的?”
她一时语塞。此时,一片雪花落在她眼角,很快便化了,和残存的泪相融后,也温热了起来。
小公子不再看她,转过头,似乎在看雪,良久,才道:“我也没有娘,很早便没有了。不碍事的。鞋子坏了便坏了,买一双便是,再坏了,再换就是,你若没有钱了,来找我,我什么都没有,钱却还是够的……有些人,没了就是没了,有些人还在,可跟没了又有什么分别呢?执着于人心,只会徒增烦恼,不如去挣这世上的东西,只有它们,不会伤你的心……”
“所以?”七宝听懂了,又好似没有听懂。
“所以?”
她斗胆一问:“所以你要挣什么?”
不向他要钱,却问他的心志,小公子被眼前这个落魄姑娘激起了兴趣,他回过头,又俯下身子去找她的眼睛,直到把她盯得都不自在了起来,才微微笑道:“这下我相信你是百里挑一的了。”
那场雪就在小公子冰凉却温润的笑意中渐渐停了,可这么些年,却一直在她心里不停歇地下着。而那场雪中的人,却再也很少笑过。
他现在只会说:“阿宝,你已经埋伏了这么多年,一招不慎,只会功亏一篑。”
是,她也早已明白,他要挣的是什么。是功名,是利禄,是得不到的父亲的关注,是因自小病痛缠身而更加渴望的对于身体之外其他事物的掌控。
可她呢?她要挣的,他为何不曾过问一句?他不问就算了,她却希望他知道,可他却总在她要开口时,将自己的耳朵牢牢捂住。
两厢静默许久,左澈终于站起身,向着屋外若隐若现的月,轻声道:“不早了,回吧。”
七宝忽然就决堤了。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她拥住了他。
左澈身体一僵。
“我要你知道。”七宝抱着他,好似抱着一座冰雕,可这寒意只会让她抱得更紧,让她铁了心地要去融化他,“你恨的,我就为你去杀;你信的,我会替你守着;你没有的,我便帮你挣来……”
左澈闻言,身子虽一动不动,可内心大恸,终是任她去了。连他自己也未注意到,自己眼睫轻颤。多年隐忍,好似也终于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裂隙。
她的身体很软,又坚定而不可摧,就像她吹在他胸口的气息,那是他从未有过的一种味道。他一生都被党参、黄芪、茯苓、当归等药腌得心力交瘁,如此久了,喝白水都是苦的。可她不同,她是好闻的、健康的。
恍然中,他不自觉地抬起一只手,轻轻地抚了一下她的背。
七宝一怔,好像那场雪落在了她背上,她泄了气似的在他怀里长叹。
迷迷糊糊地,她贴着他,手慢慢摸索着,便勾住了他的脖子,再轻轻凑上去,两唇便相接了。
他却想,她果然是不同的,她是好闻的,甚至是,甜的。左澈鬼使神差,顺着她的手,将头一低,更深地去嗅她的气息。
他依稀记起来,曾经,什么时候,也尝过这样动人心魄的甜,也是她,如此大胆地对他做了这种事情,可他似乎也并没有生气,是什么时候呢?那会儿,他父亲还很不待见他,他在左家也还没什么权力,上上下下都只当他是个不定哪天就死了的空头公子……
七宝并不知他思绪已经飘远,见他不拒绝,甚至大起胆子,伸出舌尖,挑开他的唇瓣就钻了进去。
温热的触感叫左澈从回忆中醒了过来,他有些惊讶,舌头原来是这么软的东西,还有,她何时这么会吻了?
心里不知为什么有一股说不清的不快,他将手指插入她的发,稍一用力,便加深了嘴里的吻。
七宝整个人都颤栗起来。她从来没有得到过他的回应,这是第一次,而这第一次简直已经突破了她的想象。
她在他突如其来的攻势中渐渐站不住脚,东倒西歪地拉着他退了几步,软靠在门上,又要滑下去。
他用另一只手托住了她。
他身上有郁郁葱葱的松香,那是他自少年起便开始用的香,由专人所制,临安只他独有。她其实不爱那个味道,相反,她最喜欢的是他总想遮住却总也遮不住的、隐隐散发出来的药味,有一点点苦,有一点点哀伤,还有一点点苦尽甘来的温暖,叫她想哭。
他们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
她悄悄睁开眼,月色如雪,眼前的人在情欲氤氲中,整个人都变得柔和了起来。
她的心怦怦地跳,说来也好笑,她脑子里突然都是十二三岁时在织染局里,老师教授的春宫图。
情难自抑,不只是嘴,她还想要别处也与他贴得更紧一些,于是小手扒拉开他的衣襟,毫不犹豫地就伸了进去。
而他也没闲着,嘴唇沿着她的下颌一路向下,在她肩颈处流连,最后,深深埋于她的锁骨窝中,而后大手用力,将她向上一抱,她便突然跨坐在他腰间,不想后背叫窗棂硌了一下,她嘴里便溜出了一声低吟。
“嗯……”
身下的人明显一僵,粗乱的气息霎时收住,再下一刻,她便被放了下来,酥软的腿滑过他的腰臀,脚尖落回地上。
左澈从她那声呻吟中回过了神,有些艰难地从她的香甜中抽回身,却见她发丝微乱,衣襟半开,珠圆玉润的唇微微张着,此时正不解地睁开眼,眼中仍是一片混沌。
他终于平定了呼吸,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一言不发,只抬手为她合上衣襟,整理好头发。
七宝彻彻底底地醒了。
“我……”冷月如霜,她的脸却涨得通红。
左澈终于开口,声音暗哑得很:“对不起。”
对不起?“不是……”
他打断她,“不早了,我还有事。”又整理好身上的衣衫,衣冠楚楚,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过,然后向她点点头,便要离开。
七宝不甘心,扯住了他的袖子,像抓住一阵执意要走的风。
他脚步一顿,也只是一瞬,便不再留恋,只道:“你……回去了记得先洗漱。”
她不明所以。
“你,沾上了这松香……还是,小心为好。”
她立时感到十分窘迫,紧咬着后槽牙,才终于憋出了一声:“是……”
“还有……原本这消息过两日也会送入你手中,不过既然你在,我便先与你说了,你也提前有个准备。”左澈一脚跨进园中,又回过身,对着一门之隔的她低声道:“你,要想办法劝周允,争风满楼楼主之位。”
七宝一惊:“什么?”
“之前所谋已行不通,新的计策我也不便多说,总之,织造署要在他身上下功夫。现下他应该已经坐上去岭南的船了,等他再回临安,就必须保证他一步一步都顺着我们铺好的路走下去。所以,接下来,你要尽可能地接近他,助他全力以赴……”顿了顿,他又补充道:“无论用什么方法。”
五雷轰顶一般,七宝死死地咬着唇,半晌,仍是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他不知道周允有意于她么?他怎么会不知道?不,正是因为他知道……
她喃喃重复了一遍他的话:“无论用什么方法?”
左澈没来由的心中一紧,这种莫名的感觉又很快被他抑下了,最终,他扯扯嘴角道:“是。”
她清晰地听见了雪崩的声音。
趁自己还没有被那场下了多年的雪完全掩埋,她努力地张了张口:“那,你可否,答应我一件事?”
左澈不语,似乎在等她说完。
“今日那个撞我的小孩,怕是已经在你手上了吧?”
他未料及,又几不可见地一颔首,嘴角微哂。
“答应我,不论怎样,放了她,那不是她的错。”
“好。你既有了决断,我便不插手了。”
第十二章 、午夜
距离张灯结彩、热热闹闹的风满楼还有大半截子路,却有一个人提着灯笼,远远地就操着碎步向她跑来。
“姑娘…怎,怎么这么晚才回来?”阿香跑着跑着,叉了腰,喘着气,半道就停了下来。
七宝敛了悲意,扬声呼道:“你怎么来了?小姐出什么事了么?”
“ 没,没有,小姐在宅里,已睡了,我,我见姑娘这个点了还不回来,便猜姑娘今晚是要在风满楼歇下了,姑娘夜里睡得不好,我便拿多几支香来……”
七宝眼里涌上一股温热,身不由主地朝她疾步而去,却突然想起方才左澈那话。她身上真沾了他的味道么?她又慢下来,暗暗地嗅了一嗅,却什么也嗅不出来。
阿香终于缓过来,提着灯笼就要来挽她的手。
七宝连忙后退了两步。
“怎么了,姑娘?”阿香不解。
“哦,这夜里,风还挺凉。”七宝抱手,作势搓了搓自己的臂。
阿香忙放了灯笼,去解身上的披风,一边解一边道:“是呀,姑娘将就着披一披吧。”
不等她伺候,七宝手快地将披风接了过来,往身上严严实实一盖,这才由着阿香来搀她。
“傻丫头,大晚上的,怎么不去后院等?”
阿香没回话,只是将她挽得更紧,又吃吃地笑了笑。
七宝见她这个傻样,心竟一点一点地暖了起来。
一进风满楼,便见偌大的戏台上正跳着临安城近时流行的袖舞,晚风习习中,舞娘们身姿绰约,动作轻盈却有力,静时好似一簇簇羞赧的水仙,跃时又如桂兔攀月,倒不比乐坊司里调教出来的差。
七宝叫住一个正端着菜盘子的伙计,吩咐道:“去叫厨房下一碗热乎的面来,再打一个溏心蛋,还要一壶酒,嗯,就长春露吧,下酒菜也来两碟,然后送到后院来。”
“是,七宝姑娘。”伙计恭谨应下便要走。
阿香却一把拉住他,“哎,葱花多放一些!若还有卤煮,也一并要些来。”
七宝一愣,下一刻,忍不住,还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怎么了姑娘?你不是爱吃这些的么?”
七宝笑得腮帮子疼,笑着笑着,却笑出了眼泪,喜悲交加,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摇了摇头,对那个还等着吩咐的伙计甩甩手,“就这样,去吧。”又对阿香说:“你今晚也别回去了,就在这歇下吧,明日端午,小姐爱热闹,定也是早早地就要过来,你就别折腾了。”
风满楼后院,厢房里,七宝洗漱一番,再出来时,案上已上齐了菜。
阿香正要去伺候她碗筷,七宝却拉着她坐了下来。
“吃吧。”七宝示意她。
阿香困惑道:“姑娘,你不是饿了么?阿香吃过晚饭了。”
七宝戳了戳她圆润的脸蛋儿,无奈道:“傻丫头,这面是给你做的。”
“给我做的?”阿香吃了一惊,两只水灵的眼睛骨碌碌地转着,一会儿,恍然大悟似的,瞬间红了眼眶,“姑娘……”
“明日便是你的生辰,往年端午,风满楼忙里忙外的,我也顾不上,想着事后作补总还是不如提早庆祝。这生辰面,我本想着亲手给你做的,可你也知道,我做的东西莫说好不好吃,入不入得了口还是个问题……今日我在街上逛着,瞧见一艾草香囊,喏,你看,这针脚多精致,上头还刺了两只小兔耳朵,像不像你,嗯?阿香兔子?”
阿香是个不经惹的,一招惹便哭个不停,亮晶晶的泪珠子一颗接一颗地落着,糟蹋了脸上的脂粉不说,还要去糟蹋别人的衣裳。
阿香抱着七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七宝好笑地拍着她,任她鼻涕眼泪、胭脂水粉全蹭进怀里。
“好啦,快吃吧,再哭下去,面都坨了。”
“我吃,我这就吃……”
“多吃点。”七宝对她眨眨眼,憋笑道:“葱花可是你自己要的,怨不得我。”
原本还抽抽嗒嗒的阿香,一听这话,傻了。
阿香还是个不经喝的,也就三两杯酒过肚,人已经开始神神叨叨了。
“姑娘,你,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嗝。”阿香说着,打了个酒嗝,腮上也晕出了两朵红云,“姑娘,我,我能不能一直跟在你身边,你去哪,阿,阿香便去哪……”
七宝只有一两分酒意,听了这话,很快便生出了绵绵的愁,叹道:“跟着我,有什么好呢?富贵人家里做事,便有再多的工钱,总还是委屈的,更何况这风满楼是个什么地方?你年纪还小,该找个好人家……”
阿香皱眉,把嘴一嘟,道:“姑娘也不比我大几个年岁!姑娘不找个好人家,我,我也不要找,我要跟着姑娘,伺候姑娘……”
七宝捏了指盖,往她脑门上一弹,“你呀,傻不傻?那日在果子铺,我问你我四喜弟弟如何,你为何又憋红了脸,不肯说话?”
阿香急了,握住七宝的手就往身上揣,“我,我哪有脸红?我不愿意,不好拂了姑娘的面子,所以不说话……”
七宝只当她不认账,继续道:“四喜对你,是满心的欢喜,他人又机灵,手又勤快,你嫁给他,只会有好日子过,有什么不好呢?”
“可是,可是姑娘,你会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么?”阿香说着,突然将身子往前一凑,两只水汪汪的眼直愣愣地盯着七宝,面作严肃道:“阿香不会,阿香要跟喜欢的...要找一个喜欢的人,在一起……”
七宝闻言一怔,良久,才喃喃自语:“可若,你喜欢的人,却不喜欢你呢?”话一出口,她便被自己吓了一跳,又忙去看阿香,却见她已经醉倒在桌上,闭着眼,面色绯红,嘴巴里似乎还冒着小泡,这才松了口气。
也罢,于阿香而言,四喜也并非良缘,虽然不比她的身份更危险,可到底是为织造署做事的,倘若有朝一日,事情败露,也不知是否能全身而退,还要连累了身边的人。她若真为了阿香好,便不该叫她担哪怕一分的险。
阿香醉得沉了,嘴里似乎还咕哝着什么。这也是个无父无母的,自小被卖进谢宅,做过最下贱最吃力的浣婢,后又去了谢春熙身边侍奉,怕也是挨了不少打骂,到七宝来了,这才稍稍远了苦头。
七宝捏捏她的脸,心里泛起一阵怜意,再不多想,只轻柔地搀起她,将她安放至床上。
可才给人盖好被子,便听见门外似有异动。
“谁?”她轻喝一声,又继续将床帐子放下,掖好了,才去开门。
地笄埃红姑直直跪着。
七宝瞧她不复往日风骚,身段肃直,面无脂粉,眼皮子微微肿着。
红姑不语,似心有不甘。
七宝便也不语。
这么僵持了半晌,红姑亦耐不住,忽地将头往门槛上重重地磕了一下。
“你这是做什么?”
红姑忿忿道:“若姑娘不放过,大不了,我们鱼死网破……”
“不放过?”七宝将眉一挑,冷言道:“若我不放过,你今夜还能见着那丫头?”
红姑身、心皆是一抖,然扔强撑着一副倔强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