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不明所以，答道：“很好呀。”
源霖不言语，用他那双大眼睛盯着简，简满身的气势顿时不见了，暗道果然在神明面前是不能说谎的，一说谎就有罪恶感，简撇撇嘴，说：“没睡多好，我心里有点事，一躺下就忍不住要想，想来想去就占用了一些睡觉时间。怎么？我看上去很憔悴吗？”
“不会。”
“你放心，我喝杯咖啡就精神百倍了。”
“你是要带我去办什么事吗？非出去不可？”
简在工作日会每天喝咖啡保持清醒，但在休息日，除非要加班或约了人早早地出去或被简太太叫去办事，否则她都是不喝咖啡的，她会选择直接睡到清醒为止。
源霖脸上全是困惑，简不解释不行，只好坦白：“我昨天出去玩的时候老想起你，想着你来之后都没有和你一起出去过，就打算今天找补一下，出去散个步也是一起出去嘛。好不好？和我一起去嘛。”
源霖轻轻笑了一下，“当然好。”
喝了咖啡吃了早饭，准备就绪，正要出发，简突然喊停：“等一下，你不能这么走出去。”
源霖不解道：“为什么？”
“你好看得太神圣了，不符合城中村的气质，甚至不太符合人间的气质，等我一下啊。”
简到大门边的鞋柜上摆着的小储物柜里翻找，找出一个口罩，给源霖戴上。
简动作轻轻地帮源霖把口罩扯好，端详一下，还是觉得他的眼睛过于澄澈，一看就不是凡品，但不再给他添加装备，“好了，这么出去就不会太引人注目了。”
这个动作成为了简的习惯，从此之后的每一次出门简都要给源霖戴口罩，怕漂亮少年惹情债。惹她一个麻烦就够了，不能再多了。
城中村的边上有一长条被圈起来建花园的地方，简没去打听，不知道那块地方是不是城中城租给市政府搞文明城市的建设用的，但她猜测应该差不多是这样，听说城中村的村长是很懂得为村民着想的有经济头脑的人，租了很多用不到的地给政府，村民每一年都能分到一大堆钱。
简曾经十分羡慕那种闲在家里什么都不用干、光凭着一个村民身份就能有花不完的钱的生活，这种在出生就注定好的巨大优势经常让人觉得辛苦的生活其实是一种黑色幽默，充满了荒诞与悲情。但再怎么羡慕，也还是要回到办公室上班，继续在 S 大厦跑来跑去，跑得多了，就把不属于她的富贵忘在脑后了。
在城中村住了好几年，简来到这个绿化区散步的次数一边手数得完，她很少会靠近这种树多草多花多的地方。
和源霖并肩走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感觉很奇妙，简心里紧张，话不禁多了起来。
简边走边跟源霖介绍她曾经的倒霉遭遇：“我第一次来这边逛只逛了两分钟，就从不知哪一棵树掉了两条手指头那么粗那么长的青色巨大毛毛虫在我脸上，两条！都在我脸上蠕动！我差点当场死掉！回家后脸上过敏，肿得像猪头，去医院打针才消下去的。第二次来我学乖了，戴了顶帽子，谁知又是来两分钟就要回去了，踩到鹅卵石的坑，摔了，两个膝盖都直冒血，好死不死我那天穿的白裤子，那血迹明显得像遭了古代那种挖掉髌骨的酷刑，太惨了。往后隔了很久不敢来，有一次新年放假，不记得什么原因了，又过来逛，遇到一个过来这里滑滑板的小孩，他不小心摔了，正好撞到我，我也跟着摔。还有被鸟屎砸中、被流浪汉认错以为我是他老婆吓得我赶紧报警……”
源霖安静听着，偶尔眼明手快地扫开从树上往简脑袋上掉的不明物体，或是伸手挡住横冲直撞快要撞到简的小朋友，或是转个弯带闷头走路的简避开路况不好的小路。源霖暗暗叹气，这个人类女孩真是在日常生活中非一般的倒霉，难为她这么活了二十大几年。也怪他自己，他今天忘记给简送祝福了，此刻大庭广众之下又不好施法，只好靠他自己纯手动地随机应变帮简阻止一些霉运。
源霖长腿一扫，将横尸路上的一只死老鼠踢到旁边的草地上，动作有点大，简注意到了，想低头看一眼，可被源霖伸手挡了视线，源霖的声音传进她耳里：“是一只死老鼠，你不是说过很怕吗？别看了。”
简忙抬头看树，“不看不看，我们快走。”
紧着脚步往前走了一段路，源霖说已经看不见那只死老鼠了，简才敢正常看路。
简自言自语道：“多亏你了，幸好是和你一起来的，没有你的话我就得倒霉了，所以我以前不怎么爱出门，我一出门就要遭殃的……”
又走了几步，简扭头看了看源霖，时不时有穿过树叶缝隙的阳光洒在他脸上，简不知道是不是每个神明都这样，没有光就自己会发光，有光就将那束光也神化。
而她只是个逐光而生的普通人类。
简问源霖：“你是不太喜欢出来散步吗？你来了有三个多月了吧，也不见你主动说要出门。”
“嗯，人间的景色没有我住的地方好，不怎么想出来，还不如在你家里待着。”
“那你还跟我出来？”
“跟你一起出来和我一个人出来不一样，看景不是主要的，一起散步才是主要的。”
“哦……”简垂眸，看着稍前一点的路面，源霖的话让她很开心，同时也放大了她心里的忐忑，她知晓自己的感情，却不知晓源霖的感情，这不是一条路，不是她闷头往前冲就能走完，这是一个路口。简抿抿嘴，问：“你，为什么要迁就我？为什么要帮我？是因为在我家里借住，所以想还点人情吗？”
源霖一直是顺着自己的心思做事，没有想过为什么，便照实答了：“不是，只是我想这么做。”又问：“我在你家里住得很舒服，这个是需要我还人情的吗？我要怎么做？”
简的笑容随着一声叹气而出，“听你说话真是又像游花园又像开诚布公。”
“什么意思？”
简笑道：“没什么，我是说今天天气真好，今晚的月色应该也很美。”
源霖一怔，直觉简话里有话，但没明白，又问：“什么意思？”
简只是笑，不回答。
正走着，简的手机响了，是简太太找她。
简今天吃早饭的时候将对简太太的来电拦截解除，昨天没找到简的简太太一肚子气，大约是在简福起了床家里可以大声说话之后就立马给简打电话了。
简瞧了身边的源霖一眼，不太情愿地按下接通键，“妈妈？”
“你还知道我是你妈妈？养你这种白眼狼有什么用？一天到晚找不到人，想找你办点事比登天还难，你昨天跑哪里去了？为什么我打不通你的电话？”
“去市外一个农家乐散心了，和莫晓媛去的，莫晓媛你也认识的，我的高中同学。”
“哪个不入流的人？跟你一样没屁用的女儿家吗？我干嘛认识那种人？你跟那些人玩在一起干嘛？纯属浪费时间。我跟你说，你今天必须过来我这边帮我包饺子，昨天你贪玩到处跑，害得我饺子都没包成，简福说了想吃的，今天必须包给他吃，你现在就过来听见没有？”
“我 现在在外面，没空过去。”
“又在外面？你老往外跑什么？你要干嘛？我不管你在哪里，反正你就要过来，上午不行就下午，反正你要过来。”
“不行，我今晚也有事，下午就得出发过去了。”
“你能有什么事？你又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一个月挣那点钱的废物能有什么事？你必须过来。”
简又瞧了源霖一眼，像拿不定主意，在向他询问。
源霖凑近简没接电话的那边耳朵，悄声说：“别去。”
源霖说话的气息轻轻擦着耳朵边边而去，简缩着脖子点点头，捏着手机，声音似乎也被捏着，发紧，发涩，她并不害怕，她拒绝过简太太很多次，但唯独这一次是在源霖的建议下拒绝的，这似乎有特别的意义，她的拒绝又因着这意义而变得重要起来。
“妈妈，简福要吃饺子就让他点个外卖，我每个月都给他生活费，他总不能连吃个饺子都没钱。要是你真的想亲手给他包，你就包，但我不会去给一个二十几岁的人做这种事，要是你不想包，就下楼到超市里买半成品，回家一煮就有得吃了。”
简太太吼道：“你弟弟要复习考试，怎么可以吃那种东西？你这个黑心的贱货！你存心不想让你弟弟好过！你自己考不上就不想你弟弟也考上是不是？我算是看清你了，我怎么会生出你这种没良心的东西，你就是想我们都不好过！你……”
简手里的手机被源霖抽走，源霖摁了挂断键，世界清静了。
源霖微微皱眉道：“你妈妈很喜欢骂人。”他想说难为简受这种辱骂这么久了。
简对简太太骂她的难听话已经烂熟于心，那些话因为太过熟悉而失去了它们的效力，简根本不会把它们放在心上，可她的手机质量不好，接电话时对方的声音总会外放，那些话都被源霖听了去，简不好意思，觉得有污圣听，又怕源霖误会她近朱者赤，连忙撇清关系：“你放心！我绝对不会成为这种爱骂人的伴侣。”
源霖：“？”他们是在讨论这个话题吗？
源霖发现简今天说话都有些难理解。
手机又响了，仍是简太太，简想接，但在源霖的注视中心领神会，重新给简太太的电话号码设了来电拦截。
简之后的心情一点也没有受到简太太的影响，不仅没有影响，反而达到了今日最佳。
她似乎在面对简太太时也有了靠山。
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新奇体验，足以让她回味多时。
第二十章 有爱（3）
简在行程的方面没有对简太太撒谎，周日这天她很忙，晚上她的确是有事，她要去参加高中同学聚会。
她其实很不喜欢去那种场合，同学聚会是为某一类人而存在的，例如拥有外向、没皮没脸、爱攀比、有点家底和实力不怕与人攀比、希望结识有能耐的人等特质的人，跟她这样没出息又不爱社交的人毫无关联。
可是莫晓媛硬要拉着她去。莫晓媛原是也不喜欢去的，但得知从前有过一段情的同桌也参加之后，就说什么也要去了，且为了给自己壮胆把简也拉上。简被莫晓媛缠得没办法，勉为其难地答应。
聚会地点是酒店里的一个包厢，中有大圆桌，旁有沙发茶几电视和麻将桌，粗略看去大约来了二十几个人，分布在包厢的各个位置，简和莫晓媛一去到就往沙发的女同学堆里凑，莫晓媛不住地四处望，找她的同桌，简捧着一杯淡茶水缩在莫晓媛身边不说话。
人差不多到齐，大家往圆桌上坐。一围坐在一起，场面就更热闹了。组织这次聚会的是昔日的班长，看上去大概也是班里混得比较好的人，且不说那一身摆明了身价贵重的笔挺西装，简瞅一眼他戴的领带夹和袖扣就知道是好东西，和办公室的林经理念叨要买却一直嫌贵的牌子是同一个。从班长主持饭局的架势也能看出来他很有自信，不怕和在座的同学比拼事业，菜没吃几口，话却说了几轮，全是围绕着他的创业史展开的话题。
简坐在莫晓媛旁边，莫晓媛坐在那位同桌旁边，正和他聊得热火朝天，没有心思管简。简翻了个白眼，暗道既然能相处得这么融洽，为什么要拉她过来壮胆……
大家都吃得半饱的时候，班长开始端着酒壶和酒杯逐个同学敬酒，他站在谁的身边说话，谁就会成为全场的焦点，大家饶有兴致的目光齐刷刷地往身上扎，实在恐怖。简很想当一个透明人，但非常关心每一位同学发展的班长不肯放过她，她说自己就是个普通打工人，没什么值得谈的，班长却要故作关心地追问，她便只能笑着说自己是一家物业公司的员工。班长问是不是管理层，她又笑着说只是普通员工，受别人的管理，管理不了别人。
班长接着点醉意夸张地“G”了一声，并大声感叹道：“简你念书的时候成绩很好的呀，考上了重本线是吧？”他的问题是向着大家提的，有两个和班长关系不错的男同学大声答道：“是呀！我们班就七八个同学上了重本线，简是其中一个。”
班长回过头来看着简，说：“你肯定是专业没选好，你是什么专业的？”
简说会计，班长摇摇头说：“就是没选好，怎么会选这种烂大街的专业呢？”
“分配的，我踩着线上的那所大学，不够分读明星专业。”
班长嚷道：“太可惜了！这是，我们班里的才女呀！简，你走错路了。”又对着大家说：“你们看，成绩好不好不要紧，能不能念好的大学也不要紧，甚至能不能念大学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会做选择，会抓紧机遇，脑子要活，对吧？”
有几个男同学附和着喊对，班长继续说：“我就抓住了在我面前的机遇，所以才能成为现在的我。简，不是我说你啊，你看我在高中的时候念书的成绩没有你好，但我在事业上的成绩就比你好太多了。我觉得你好像没有变化，还是高中时的模样，气质也是，但那已经过去了，没有变化是不行的，我们要学着在社会上创造价值，这是书本不会教我们的，是要到社会上才能学会的，你可能就是不明白这一点，觉得书念好了就够了，觉得随便把大学念完就行了，不是那样的，在人生路上，永远要选择去做真正有用的事……”
简在众人的调笑中有点恍惚，她似乎一下察觉不到当众被调侃的难堪了，简按住想要说话的莫晓媛，朝她笑笑，用口型说自己没事。
不管班长怎么给她洗脑，简都坚信念大学是她人生中一个比较美好的时期，尽管需要不睡觉去兼职打工挣学费，但那是她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何为自由，何为自由的选择。这种认知不为任何人的调侃而动摇。
众人都将大学与前程挂钩，她却是将大学与她的未来挂钩，她在可以接受教育并拥有独立思考的空间的特殊时期，尽力地找寻到了自己，在无数个被迫保持清醒的成为便利店打工人的夜晚，她的思想依旧保持着学生的样态，依旧在校园的书本中获得的无尽世界里流连。
追寻真理的钥匙是思考，成长的起点也是思考。
她的未来根于此。
那种经历不仅是与事业相关的，而是与一个独立且正直的人的基础相关的，她明理，愿意为了理而永不停止自我打磨自我修剪的状态。
那才是她接受教育的意义所在。
可惜她的想法无法当众道出，没有人会认同，在这个众人以学历为踏板的时代，追求与人生相关的真理变得毫无价值，亦即是大学建立的初衷变得毫无价值，没有人愿意在百忙之中溯源，大家都在往前看。
简拿果汁敬了班长一杯，说：“对，学业的确不能完全与事业挂钩，尤其是我念的这种没有太多技术含量又没有得到规划的专业，没办法，我能力有限又运气不好，去了想去的大学却念不成想念的专业。满大街都是会计，不吃香，文凭叫不起价，又不想当受气包，只能另找一份专业要求低的工作，幸好我没有事业心，对此不伤心，觉得工作这种东西能解决温饱就够了，不能占用我人生太多的精力，我没办法像班长你那样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到事业里，我没做大事挣大钱的想法，没想过要穿名牌西装，几十块钱的衣服就够穿了。我毕业后可以留在大城市里工作，等着属于我的机遇，或者说创造属于我的机遇，可我没有那么做，我不喜欢，那不适合我。我只是想好好待着，当个好学生，工作之余能有点空余时间让我看看书而已。并且干物业 也挺好的，被一整个小区的业主需要着，我时常有自己过于重要的错觉，想自己如果在业主眼中毫无存在感就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