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嚷嚷了起来:“你开窍了,居然吃薯片?”
林玄榆没回应,推了推购物车,说了声“结账”。留下朋友不满地站在原地,嘴里一直嘟囔:“我还没选好呢……”
收银台前,林玄榆排在宋轻轻身后。他捏着喉咙清嗓两声,声音故意放大。
宋轻轻没有回头。
林玄榆看她付完钱,看她出门。他把薯片推给收银员,付完钱后走到门口。
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小跑过来,他慢慢跟在宋轻轻身旁,眼神猥琐地说了些话。宋轻轻的眼神像黏在地上,待男人说完,她隔很久,轻轻点头。
看老男人心满意足地离开,林玄榆收回眸,双手揣在裤兜里。他勾起一边嘴角,少年的高傲和愤怒显得这么冷峻。
来者不拒。他想,还真是不挑啊,她是钻进钱眼了。
周天是个艳阳天,暖阳斜照,一只白猫慵懒地盘在屋顶酣睡。
徐嬷看着面前眼熟的少年,一时目光躲闪。
林玄榆拿了一沓刚从银行取出的钱,一共一万块递在她手中。这样家庭的孩子,金钱的数额从不让他上心,拿出去时就像给出一包纸一样随意。自小的傲然让他对徐嬷说话总是一种矜贵淡漠的语态。
“让她陪我一个月。”
嬷立即看懂了这沓钱里微妙的表达,她看了看门口坐着的宋轻轻,原本应该笑的脸,这回怎么也笑不出了。
她讷讷地说:“她真不行。我给你介绍别人吧,前面店有个姑娘也挺好看……”
“钱少了吗?”他的不耐烦已经在微笑中透出。
徐嬷沉默一会儿还是推回,轻声叹气:“她不接,我上次说过了。”
他不笑了,收回手,语气几近轻慢:“不接?上次她自己跟我说一次两百。”
“她说的?”
林玄榆抬起下颌:“她只是骗你说不接。”
徐嬷听完后忙摇头,自己又叹又怨:“说过多少次不要帮她们问人,她就是没记性!”牢骚发完,忙又对他解释,“这些年店里的一些人经常让宋轻轻帮她们招客,她是习惯了才改不过来。而且她……脑子不太好,被欺负了也不明白。”
她认真强调:“她真的不做那事。”
他想了下,进一步问她:“她还经常在外面帮别人传信?”
“有时候有。”徐嬷看到少年脸上因误会气错人而来的窘迫,于是话放得很轻,“都是来找其他人的,找她只是帮忙搭话的。”
林玄榆突然翻出疑问:那她何必在这儿待着?
他没往深了探究。一时心结全然舒开,他愉悦,双眼中的热情又出来了。
林玄榆看了看门口坐在红凳上的女人,再次把钱塞到徐嬷手中。
“那你跟她说,让她陪我学习一个月。”
徐嬷抬眼,看高挑的少年站在那儿,看上去结实又精神。这副身躯里的精气神透着“值钱”二字,底层人碰不得。她说轻轻会不愿意,说轻轻不会说话怕惹他不高兴,说他花这么多钱不值得。
林玄榆像没听见,只是重复:“晚上我去见她。”
徐嬷语塞。他脸上的表情正在说,你愿不愿意不关他的事,反正由他做主。
这屋的陈陋、屋里人的身低气萎,与他鲜明对比。
他是个被宠坏了的人。
4
“林、玄、榆。”宋轻轻隔了一分钟,一字一顿地念出。
林玄榆半蹲着,与她视线持平,右手上抬,碰了下她的耳垂。
她一下往后面退,退得很远,双眼防备,绷紧的姿态告诫他,别碰她。
只是稍稍碰一下,又不把她怎么样。林玄榆锁着眉头,被她过度的防卫有点不太乐意。“就这么怕男的?”
她又不说话了。
也许正是因为看不明白她,才勾得他跨进这个店。他这一刻莫名其妙迷恋上她的呆滞,不自觉地翘着嘴角说了一句:“你怎么傻呆呆的?”
当林玄榆听出这句不是评价也不是侮骂,而是以一种男人纵容女人的口吻宠溺她,好像在暗示她,现在索取他是没问题的。他吓了一跳。青年的脸燥得又红又白。他意识到不该对她说这种情人话,更不该又踏进这个地方。
她是什么身份地位和年龄,而他又是什么。这差距,他明明知道……
林玄榆的目光转而扫到她卧室床上的兔子,之前不仔细,现在一眼就看到时间的痕迹:颜色褪化,肢体干瘪,针线错杂。
他蹙眉:又不是买不起,这么旧还不愿换个新的?
收回眼,他突然问它的来历,问是谁送的。因为他想到,有些东西,外表越不堪恰好证明了格外重要。
她说:“凉。”
林玄榆一时失语,慢悠悠地看向窗外。
真是傻子。他问是谁送的,她却回他天气凉。
怕她傻得忘记约定,他善意提醒她:“这个月你得陪我,别忘了。”
她点头。
林玄榆看了看绀色的天,蓝得趋黑。他开门离去,冷风灌来,吹散他的黑发。
她坐回门口的红凳上望着树。
他高大的身影渐行渐远。
五分钟后,宋轻轻疑惑地看着不远处路灯下一亮一暗的人缓缓向她走来。
他又回来了。
林玄榆离开时,腿快得没有留念,等走到巷口拐弯抹角处,他踌躇地停下了。他侧过脸看她坐在老地方,老样子老目光,看上去像一幅治愈的画。
于是他转身,站在原地打量她。
昏黄街灯下,是张看不清的女人脸。她的周围是纸屑尘泥和杳然黑夜,她的背后蔓延着一种无能为力的绝望。女人看起来柔弱又明亮。
她的过去呢?她为什么来这儿?又为什么坐在这儿?她就甘心一辈子只坐在这儿?
林玄榆看到她脸上一双眼。那是一双等待的眼睛。
从左边看到右边,从上边看到下边。听到熟悉的声音会站起,不是那个人又失落地坐回。目光永远真挚热情,仿佛她所有的生命力都耗在这儿了,难怪其他时候沉默得像个死人。
在等某个人?
这个结论让他极度不舒服。
所以他回来了,一步一步地走到她面前停下,弯了腰说:“明天放学校门口等我。养成习惯听到没?”
凭什么他不是她的习惯?
说完,林玄榆又不自在地走了。这次脚步比之前还快。
晚间吃饭。
徐嬷向宋轻轻谈起林玄榆安排她一个月的事,说不舒服就不接。宋轻轻摇头,虽然她不知道未来的遭遇,但眼下她舍不得不要这笔钱。
一万块对她们而言是三个月的收入。关键是这钱好挣。养尊处优的少年对破巷的洗脚女倾慕又嫌弃。他的出身可以让他居高地看着她说:我只是玩玩。
徐嬷说林玄榆不是没脸没皮的人,他重身份重面子。别担心。夹两片青菜咀嚼后,她又老生常谈起宋轻轻的归宿。
“二十六岁,真不小了,别人孩子都两个了,别等了听到没?找个好工作再找个好男人嫁了,这才是女人一辈子的事。”
她忍不住叹气,比当事者还愁。
这些年徐嬷已经把宋轻轻当女儿来看待,早些年就劝她别等了,离开这儿找个说出去体面的活儿做。人间是鸟找鸟、鱼找鱼,哪真有灰姑娘般的童话奇迹出现?本来就有个治不好的缺陷,徐嬷就想她自己能光鲜些,免得男人因为这儿的臭名怀疑她、轻慢她。
以前徐嬷就说:他要是想来找你,早就来了。
宋轻轻摇头:“他会来的。”
她说他是最温柔的人。
徐嬷:“他要是真有心找你,怎么可能让你等这么多年?”
“他一定会来。”
“你要是还待在这儿,你觉得他不嫌弃你?”徐嬷气得语气加重。
宋轻轻:“他不会嫌弃我,只要是他,他就会。”
她每一次固执己见,徐嬷每一次都无奈:算了。
宋轻轻不在意窘迫。吃的穿的用的都是最便宜的,也从不添置新的衣服鞋子生活用品,有时还去干兼职,每天只顾存钱。这些年赚的钱徐嬷给她存到银行里,也够她十几年的生活。
她不嫁人也不养孩子,这么节省何必呢?
徐嬷不解地摇头。
刨了几口饭后,她想也是。人若是千篇一律,就没有不解的事了。
再晚点,淅淅沥沥下起冬雨,宋轻轻冲进雨里,抱起小红凳跑回房,又用干帕子擦了擦头发。
她将兔子抱在怀中,站在门口。
雨声渐渐大了,暴雨滂滂沛沛扑来。她站在那儿,仰头看玻璃门外的雨景。街灯下一束黄光虚虚地围圈住一处雨,像玻璃碴子在掉。
轻轻,走。
有人在她耳边说话,声音温冽雅气,在雨中,冷静又柔和。
她恍惚地伸出右手,仿佛对面有只手也在等她,要将她拉出腐烂的泥潭。
她的五指握了握。
没人。空空如也。
第二天下午六点,A市大学门口人潮如织。
宋轻轻站在校墙右侧等林玄榆。出来的学生笑容满面地讨论八卦趣事,她只听了一些,听不懂了。
过些时候,几个少年勾肩搭背谈笑地走出校门。其中一个瞟到她,盯住她,转头,便同伙伴悄悄说话,随后几个不约而同一齐看来,目光肆无忌惮,完全不藏对她的轻蔑。
最先认出她的人慢慢朝她走来。
她平静地看他的身影笼住她。
他说:“我认识你。”
她呆呆地看着他。
男生不知她的名字,他挠挠头,只好直白地问她:“做吗?”
“做你妈。”
她的身侧突然出现一个俊俏的少年,手揣了一边裤兜,面色清雅,双目若霜,嘴里说出一段气急败坏的脏话。
男生看了他两眼,讪讪走开,不想多惹是非。
林玄榆平复气息,看她仿若状况之外,整个人隔绝外界,他的气又猛地涌上来,长吸一口气才被止住。
老女人。他闭眼,又睁眼,看她呆然的神色依旧置身事外。
她不在意这个,不在意那人,也不在意他。他想她为什么非要待在这种地方?她不知道就算独善其身,也能被人像滑滑梯一样恶意揣测:你在这儿就是思想不正,思想不正肯定也随波逐流,随波逐流肯定就是个便宜货色。
林玄榆对她说:“走。”
说完,他便自顾自走了。
走着走着,漫无目的。林玄榆开始懊恼为什么让她来学校等他。等了他,两人又去哪儿?他一时烦躁。
于是他停了脚步,望着缓缓走在他身后的宋轻轻。
她也停了脚步,看着他。
想了想,他带她走到路边的长椅旁。
5
林玄榆挑剔地用纸巾擦去灰,又用手指摸了摸,见指尖没有异样后才坐下。
他问:“怎么在这儿工作?”
宋轻轻:“挣钱。”
林玄榆发笑:“工作不是为了挣钱那挣什么?”
他不怕她在这儿挣钱,只怕她什么钱都敢挣。
宋轻轻:“挣钱有用。”
她的声音小小细细,像一滴一滴雨,雨多少颗落在身上,他身上突然就多了几个窝,再陷进去,她小巧的声音渐渐陷进他身体,流着。
林玄榆双臂一张,突然抱住她。他在她耳侧呼吸,薄薄一层。他闻到她的气味干净。
二十岁的少年对于二十六岁的女人,手臂依旧有力。
宋轻轻吓了一跳,推他,推不动,急得手脚并用地挣扎。
“放开……”
林玄榆见她反抗得厉害,只好放开。
于是宋轻轻拔腿就跑。
他忙站起身,很快追上她,圈住她的左手手腕,大声说:“你跑什么?”
宋轻轻没有被抓住的另一只手便往裤兜里去,他下意识地拉出她的右手,见她攥着一瓶喷雾瓶,便一把拿过,认真地看。
“防狼喷雾?”他看着字,笑出一声。
林玄榆弯低腰,眉眼轻佻:“我怎么是狼了?”
见宋轻轻已经剧烈挣扎,他抬身,手放开她。他也恼刚刚的冲动。
“好好好,我不碰你。我没恶意,你别跑。”
宋轻轻双手背在身后,低着眼,什么也不说。她走回长椅坐下,他便也坐下,她就动着身体,离他远着坐。
四周静谧,缓缓传来她细细微微的声音,像在哭噎。
“凉……”
凉?
林玄榆皱眉,看看天。这个冬至是挺凉。
他不知接着说什么了。他隐约猜到一个女性对男性极端的抵触会来自什么,一时心里有些堵。这种阴影,不是仅靠安慰就能化解。
宋轻轻绕着手指,她又说了句凉。
“轻轻,如果有别的男人碰你。你要拒绝和反抗他们。听到吗?”
十八岁的少年孜孜教导,句句带着强硬的温柔。
她问:“为什么?”
双眸里的天真看得真让人恨。少年沉默,他用手顺着她的头发。很久后他说:“你一定要记住。他们抱你、乱碰你就是要杀你,会让你被刀割一样疼。”
少年为了以防万一,用哄孩子的口吻一刀切地恐吓她。
宋轻轻吓住了,忙搂紧他。她牢牢记住了,她只信他说的话。宋轻轻投进他宽阔的胸膛,脸颊蹭着他的衣服,闻到他怀里的清香才安了心。
半晌,她抬了脸,睁着眼认真地问他:“那你会来救我吗?”
林玄榆看宋轻轻渐渐恢复平静,仿若刚刚并没发生,她又不在意了。
起身,他准备买好早餐明天吃。于是他带宋轻轻去附近的小超市,买了袋面包和牛奶,又低下头问她:“想吃什么?”
宋轻轻走向不远处的保鲜柜里,拿了一袋草莓酸奶,向他摇了摇袋子。
这么冷的天还喝酸奶。林玄榆下意识地皱眉。
他站在她面前,夺过她的酸奶袋子扔进了柜里。
宋轻轻看着他。他闪躲眼神,沉默不语,过了会儿,他又走到保鲜柜前,拿出一大袋整合的草莓酸奶组合包装,扔进她怀里。
他想,那么喜欢喝,给她一大包喝死得了。
宋轻轻:“谢谢。”
酸奶明明有吸管,她偏要用牙齿咬开吮吸。林玄榆侧着脸,瞧着身旁女人的动作,恍惚觉得这一幕有点熟悉。还有这样不加雕饰的动作,让他一下想起另一个男人。
那个人也喜欢喝这牌子的草莓酸奶,也喜欢用嘴咬开包装。
那个人似一杯凉白开,曾暖和,冒着人味的蒸汽,最终归于肃凉。
他叫林凉。
第2章 怎么就跟一个傻子缠不清,理也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