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里的秋冬季比春望镇冷些。
宋轻轻穿一件碎花衬衣加单薄的牛仔裤,就坐在小红凳上,等冬去春来。
下午,她从浴足店出发,在校门口等一个小她六岁的少年。
林玄榆急匆匆从校门口走出,看她靠在墙边低头等待,黄色的花在她裤脚扫过。他大步向她走去。瞧她又是这身,薄得要命。他骂她几句不知温度,脱下棉服便往她身上披,又一手牵她冰凉的手,着急地放进她衣兜里。
他一边走,一边说:“你不看看现在都几月了。人家都在穿袄就你还当过夏呢?活该手冷。”
“靠过来点,风那么大,我给你挡挡,还怕我吃了你不成?”
宋轻轻被动地被他揽进怀里,暖意漫来,她呆怔地抬起脸看他。
他也刚好低头,他看清她瞳孔里是真真切切的他。
这种目光直捣心肠,林玄榆一下撇了脸,手推开她。
他耳朵泛红,支支吾吾:“别这样看我……”
宋轻轻把头低下。
这老女人……他的别扭漫上。怎么她真认真看他了,他却浑身不自在?
林玄榆带她买了一件白色羽绒服,一条米色围巾。看着她的小脸裹得只露出呆怔的两只眼,他满足地点头。
他说:“以后等我就穿这件。”
宋轻轻眨了两下眼,他拽着她的帽子往前走。
繁华的街道人来人往,灯光悄然在黑夜中点燃,暖黄的街灯正倾泻如雨。
林玄榆看到道路分岔口前,一对恩爱的情侣也这样:男生拽着女生帽子,消进了人海。
他的手,放开了。她只是个老女人,她在浴足店里。林玄榆扭过脸,烦躁。烦一件无望的事他却还要选择进行,还做出不适宜的动作。万一她不识趣,仗着现在他给她的柔情缠着不放怎么办?他那么清楚他一时的兴趣是靠不住的,他给不了她好果。
怪那天。
那天他误会她要出卖肉体,回家后就一直吊在心上,他无法不翻来覆去地想。一想那双眼睛、那张脸,想她本来脑子就不好,想她在这种环境里生存,不得不扭出一身庸俗的讨好——他又愤怒又恶心。
他要救她。
就这样一副英雄救美的心情,他跑进银行,再冲进店里。
没什么拯救。她只是在以自己的方式过日子。而他本来大概率不会与她碰上,就算现在碰到了。
以后,以后……
林玄榆突然掏出手机,问她:“会玩游戏吗?”
她迟钝地回:“我没有手机。”
“怎么不买?”
“为什么要买?”她认真地看他。
也是。她除了干活,买点零食,也不怎么出门,用什么手机。林玄榆依旧觉得心口不顺。
那他怎么联系她?
林玄榆没说了,往下看,瞧到她厚厚衣袖下露出四只玉白的手指,小小细细的,指尖是风刮的冷粉色。
他突然一把抓过放在嘴边,用尖尖的小虎牙咬她食指的嫩肉,在她的呼声中,咬了两三秒才松开。
宋轻轻看向食指上小小的牙印点,这次没露出被碰的挣扎。她摸着凹下去的地儿,又说了句:“凉。”
林玄榆倒心一下顺通了,听她说凉,于是裹了裹她的衣服,弯下腰,与她对视。
少年的呼吸,湿濡地打在她的鼻尖。
他问她:“为什么要待在那儿?”
宋轻轻垂着眸子,良久,回他:“等人。”
等谁?
林玄榆心里猛地一抽,声音变得很狠:“谁啊?”
“男的女的?”
宋轻轻还未来得及回话,林玄榆的手机铃响了。
突兀的一声,林玄榆皱下眉,掏出手机。
一看手机屏幕上的署名,他双眉松开,嘴角一下勾起。
他把手机放在耳边。
“喂,表哥。”
“明天回来?好,刚好我放假,我去接你。”
又谈些了别的七八事,时间挺长,林玄榆挂断了电话,之前质问她的话全忘了。
林玄榆让她回她的店子,他回家了。
2
周六飘了小雪。雪痛快落尘入水,于风情万种中死亡。
林玄榆开着车,从高架一路开到机场,挡风玻璃前的雨刮器哗哗不停将积雪扫落,车盖前不断泛着白点几几,又被热气融了。
市中心离机场约一个小时,他到达目的地。
林玄榆透过车玻璃,一眼看见不远处收割众人目光的男性。
那人是标准的成年身形,站在机场门外撑着黑伞。伞面掩住肩上部分,黑色大衣,挺拔修长的身材如百里苍苍一棵高树。
林玄榆探出车窗招手:“表哥。”
听见声,男人缓缓将伞面抬上。
像是用手缓然展开一幅山阴图卷。看小舟、远树、老者促膝、一位青年独面江水,至戛然而止的画卷尽头。
若只是裱在墙上一幅玻璃画,人惊艳两下就没味了。得像画卷、卷帘,遮得越深,惊得越艳。黑伞下一点一点露出面容的男性,白面干净,从容淡雅,握伞的手指骨修长。
温眉月眼的男人衣领整洁不苟,五官精巧,嘴角笑出温柔的幅度。
他收着伞,垂眸,声如澄水,眼眸扬起时泛河星点碎。
“来了。”
林玄榆一直仰慕他表哥林凉。
无论是林凉的气质风度,还是待人处事,总有隐世者的风范:站如一叶苇草,衣袂飘然,身姿却稳如泰山。林玄榆钦佩表哥的临危不乱与温柔的冷静,仿佛没有任何东西能让他惊慌。
林凉坐上副驾驶。林玄榆偏头:“表哥,等会儿回去,我买个手机。”
车子转个弯,林玄榆开往附近的手机专卖店。
他想为宋轻轻买个手机。
柜台小姐微笑地推销一款又一款的手机,一遍遍地详述它的功能外形热度,为皱眉端详手机的少年一一讲解。
这少年,偏偏就是挑三拣四。
拿来黑色的手机,他说这个颜色不适合女孩子;拿来粉色的手机,他说会不会显得太幼稚;拿来白色的手机,他握住手机,说机身太大,女孩子手小怕睡着了握不住,砸到脸上怎么办。
又拿来小薄款的手机,少年倒没挑什么,问她拍照功能怎么样,他说女孩子都喜欢自拍,拿个像素高的。
柜台小姐脸笑烂了,转身又去换,口干舌燥。
林凉站在一旁看着,翘着一边嘴角,看林玄榆皱着眉不厌其烦地选着手机,一心只想找到最适合的。
他笑着,拍了下林玄榆的肩:“女朋友?”
林玄榆一时脸上燥热,不自在地把玩着手机:“不是……没有……”在表哥面前,他总像个孩子。
“不是?”他向林玄榆走近,“难道是暗恋?”
林玄榆立马离他远了,声音求饶:“表哥,别问了……”
别扭小子。林凉笑了一声。
看林玄榆拿着一款像素高的手机,侧了脸试着拍照效果,脸色认真的样子,林凉像被蚊子叮了一下,一种熟悉感仓皇地冒了出来。
他好像也曾为一个女孩挑剔地挑选手机。女孩不爱拍照偏爱游戏,于是他顺着她,选了一款存量大运行快的手机。太久了,他没能力分辨出是否这是他的往事。回忆戛然而止,因为挺没意义的。
林凉移开目光,看向一旁的广告牌。
林玄榆已经选好手机,手机卡也装上,把自己的电话号码存进。停顿半刻,他又红着耳尖备注成“玄榆”,并设为特别来电。
林凉将林玄榆的一举一动收入眼中,又轻笑一下。他想:让这个霸王别扭又柔情的女孩,该是什么样?可爱的?活泼的?聪明的?冷静的?
“走吧。”
林凉:“晚上去哪儿吃?”
“表哥,吃火锅吧。”
回国之前便已经让人将这边的一切打点好了,林凉先回住处放行李。
这是一处独栋别墅,花花草草还很少,砖瓦都是简约的冷色。他放好行李,带着林玄榆出门吃火锅。
等菜途中,他碰到以前的房东徐嫂,她问要不要把那些东西闪送寄给他。
八年前他出国,他母亲给他退了房子,四五天后,徐嫂打电话来,说退租的房子里还有两样东西,问他留着还是怎么样。
“不用,扔了吧。”
说完,他怔了会儿,又开口:“徐嫂,麻烦了,你先帮我留着。”
从记忆里回过神来,他“嗯”了一声,答应了。
林凉和林玄榆告别,开门时,徐嫂闪送给他的包裹已经放在了收件处。
一个纸盒子套上塑料袋,用胶布密封了。他掂了掂重量,挺轻,他也忘了是什么。
林凉抽完烟,洗澡。又将新住处收拾了一番后,他躺在沙发歇息,不经意地看过去,才想起茶几上有拿回来的包裹。
他倒了杯水,又点上烟。烟尾夹在指间,烟灰落在玻璃茶几上,他抽了张纸巾擦净。将烟吸完,丢进烟灰缸,他看了许久快递单上发件人的地址和姓名。
林凉还是拆开了。
一个粉色盒子和一个相机。
粉色盒子里装满了小卡子:草莓样式的,西瓜头样式的,娃娃脸样式的。似乎是他曾去饰品店里,认真挑选后对那人说“这个好看,以后戴腻了,我再去买”——这种记忆荒唐地浮上,却忘了她当时是什么表情,有什么动作,说了什么话。
林凉阖上盒子。
还有相机,没电了。他随意塞进抽屉后关上。
至于粉色盒子,他顺手扔进了垃圾桶。
回国,免不了会记起往事。他想,但这不过是人对过去的事那点微小的缅怀。以前的感情再刻骨铭心、撕心裂肺,时间会刷干净的。
这些年,她的样貌已模糊了许多,以至于到了睹物才能联想到过去的地步。他有时甚至觉得讶然,原来自己还有过这段过去。
然后便抛在脑后。
曾经深刻的脸,现在真有点想不清了。
如果偶遇了。他想,或许在超市,她梳一个马尾,抱着孩子,低头挑挑拣拣,准备一家的饭菜。
他还是会认出来,也会走过去,和她打招呼,笑着说。
“宋轻轻,好久不见。”
只是老朋友般的问候。
3
晚间。雪继续飘,左摇右歪地落进泥土,落积灰的街灯盖,落进梦乡。
第二日,化雪了。上午的九点,街上的车络绎不绝。
林玄榆双手哈气,放眼望去。
女人果然坐在她的小凳上,依旧是那身碎花衣和牛仔裤,冬风一刮,仿佛就会被吹没。
他几步跑过去,拎起她的衣领,用力拉她进到没有冷风的店里。
“真不怕得病?”少年讽刺一句。
随即他问她睡哪间屋。宋轻轻指了指,他拉她进入房间。
她房间简陋,一眼看全。一张木板床、一个土黄色塑料衣柜。床面整洁,一床旧式大红花棉被叠得四四方方。
林玄榆在她衣柜里翻翻找找。总共十来件衣服,唯一一件厚的、质量好的,还是不久前他买的。他拿出,像清晨的母亲,扯着她的手臂利落地往衣袖里套,一面絮叨。
“说你傻你不爱听,我虽然说这件是接我穿的,我又没说其他时候不能穿,你就不知道变通一下? ”
宋轻轻挣扎一下,又没动了。
穿好了,她无神地看着他。
林玄榆坐在床上,把兜里揣得热乎的新手机放在她手中。
看她不解,他嘴角上扬一边。林玄榆把她拉近:“手机。会用吗?我教你。这是开机,这是指纹解锁,点这里是拍照。还有这些软件……”
他不厌其烦地为她一一解释,为她申请了微信号,把自己加进去。
“第一个是我的电话号码,你……”没事可以打我电话。
林玄榆偏低眼,没说全。他抿下嘴,换成:“有事打电话,听到没?”
宋轻轻低头看他的手。这一幕一幕,似曾相识的话。她木头般唤了一声。“凉。”
又凉了?
林玄榆放下手机,食指碰一下她手背上的肉。的确凉。
“天凉?手凉?”
她又不理人了,只一心一意地盯着手机屏幕。
林玄榆看她呆呆的样子,对她心智低下,却又有个美丽皮囊感到可惜。他摘掉自己的围巾,拉着她的双手,一左一右贴上自己的脖颈。她手的温度瞬间冷得他身子一抖,于是将她的手按得更紧。
“穿那么少怎么不冷?!”
似乎懂得这种温情没有一点邪意,她没有情绪地看着他。
林玄榆抬眼,正好与她对视。他看到她瞳孔里难掩柔情的自己。他一下撒开手,耳尖出现了血色。
他在做什么?
“你以后穿多点。”
“我只是刚好路过。”
他提高声调,掩盖他的羞臊。
本来他嫌弃这儿,连同这里的人也跟着看不上。现在他却主动给她挑手机,还一大早冒着风雪送过来,还给她暖手。
林玄榆惊着了。他匆匆地绕过她,套弄围巾的手法局促又慌张,落荒而逃般开了门,连招呼声也没落一个。
怪了怪了…
林玄榆双手直拍自己发烫的脸颊,喃喃自语。他低着眼,脚步飞快,嘴里不停喃喃。
他真的是…变得越来越奇怪。
青年白俊的脸藏进灰色围巾里,呼出的白气徐徐,睫毛上落了雪。
黄昏,林凉坐在车上,抬手看了眼时间。
晚上家里给他要办一场回国的欢庆宴,订了酒店包厢。周日下午林玄榆被主任叫去安排一些学院事,林凉等在这儿接他。
来早了。林凉滚了滚喉咙,有些口干。他打开车门,动身去学校附近不远的超市。
一袋草莓酸奶。这是他没能改掉的习惯。
林凉从保鲜柜拿出酸奶,走向收银台。只是转弯时,有声音乍出。
男人嗓子粗犷,似在不远:“宋轻轻,给钱。”
林凉下意识停下脚步,垂眼,看向左手食指上的银白小戒,他轻轻摸了摸。
女人隔了很久,在他忍不住抬步离开那刻,才终于说了话。
时隔八年熟悉的声音,还跟过去那样,呆呆的。他转着戒指,心轻轻一颤,很快恢复平静。
她说,我只有这些了…
还是这样不会强硬拒绝。
林凉转了十多圈小戒,手里的酸奶冻得他指尖微红。
他不想待在这儿,便拐弯,出去了。
五米前是那两人的背影。一高一矮,竟意外协调。
女人头发长了。用黑色橡圈绑成高高的马尾,个子变没变?不清楚。他没印象了。但他记得她走路,跟现在没差什么,慢吞吞的,一步当两步走,仿佛所有的苦都沉甸甸地压在她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