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院比自己想象的要大,先前考核,云海棠只去过考堂,其余时间是待着院中等待。
现在郭铭引其到里间坐着,自己去药食间取酸枣糕。
云海棠见到郭铭桌上正翻看到一半的医书,随手拿起来看。
书的扉页上赫然书着此书著作之人。
云海棠的眼眶有些湿热,那是她母亲祖上的名字,江氏老太医。
原来,江氏在太医院里有如此光辉的过去,时至今日,连郭院判都仍在读他的医书。
云海棠欣慰地将书重新展开放好。
门外传来一阵沉闷的脚步声,像是走得有些急。
郭铭一进来,两手空空,已出了一脑门子汗。
“郭院判,怎么了?”云海棠上前询问。
“云姑娘,那翡翠玉芙蓉……”郭铭的眼神闪出轻易不可见的慌张,“有毒!”
“有毒?!”云海棠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可是太后亲手交给她的糕点,而且是命她送给太子妃的。
太子妃不是太后的孙侄女吗?
难道太后想害太子妃?
郭铭的手微微颤抖,半晌抬头望向云海棠:“但并不至死……你还有机会。”
“我?机会?什么意思?”云海棠突然觉得,事情没有自己想象得那样简单。
郭铭思考了一会儿,道:“这件事,你先不要管了,对谁也不要说,你且先回府中,自己好好想一想……”
说着,他走到自己的书案前,将那本江氏医书轻轻合上:“你的祖爷是位好医者,所以他才不愿留在宫中。”
言尽于此,郭铭再无多语。
云海棠愁绪满面地出了宫。
回到府中,她一遍遍回想着郭院判的话,祖爷不是不可留,而是不愿留,是什么样的事情让他拥有一双回春妙手,也不愿继续留在太医院里呢。
郭铭让她不要管了,不要管什么?
不要管糕点有毒之事?
不要管太子妃?
还是不要再管太医院之事了?
风蘅小筑里已经没有翠喜了,她也没有再招其他的丫鬟,此刻静静地只有她一个人。
思绪乱成一团,却慢慢在安静中理出了头绪。
郭院判说翡翠玉芙蓉有毒却并不致死,说明太后并不是要毒害太子妃,或许她只是不想让她顺利地诞下太子的孩子。
太后与太子不和,是整个朝堂都知晓的事,她用孙侄女牵绊太子,也只是为了能更好地掌握到太子的一举一动。
太子妃的姻缘幸福,太后并不在乎,她在乎的只是太子妃棋子的身份。
既然是棋子,便要为其所用。
她的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血缘至亲,在这冰冷的皇宫深处,竟会变得如此凉薄,彼此利用,相互猜疑,犹如一场永无止境的棋局,以输赢为论断。
但是,为什么要单单让她去送这份糕点?云海棠心头疑云重重,无法释怀,让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自己还尚未真正地进入宫中,就已经被迫地陷入了这场看不见的漩涡里。
原来,太后知道萧承祉与自己的情谊,萧承祉自幼在太后身边长大,婚事由她做主,现如今,虽然自己与萧承祉再无可能,但太后并不放心,这份糕点便能为她一石二鸟,既让太子妃怀胎受损,又让自己处于不可辩驳的危境之中。
糕点在坤安宫被自己和太后吃过,而后又只经过太后和自己的手,那残害太子妃的真凶,不会是太后,便只能是自己了。
她们吃的那两块都是太后拿的,她必是知道哪些没有毒。
云海棠的心如乱麻。今日她刚刚通过了太医院的严格考核,太后便明目张胆地安排了这样一出戏,今后还不知有多少危险在等着她。
在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了江氏祖上曾官至太医院院使之位,却为何毅然决然地选择离开宫廷,放弃那片光明的仕途,转而一心投入医药研究,成为商人。
那是被怎么样寒了的心,才会做出的如此决绝的决定啊!
云海棠的心尚不能平静,府里有小厮从寿安轩跑来,一路跌跌撞撞,在风蘅小筑的门口被生生跘了一脚。
“小姐,老太太那里……”
第70章 他杀了谁?
“外祖母怎么了?”看着小厮满头的大汗,云海棠焦急地问。
声音刚问出来,脚下已经跨出了风蘅小筑的大门,边问边朝着寿安轩奔去。
小厮跟在后面,一边跑,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刚才景将军来了,小的没瞧见,待他出来寿安轩时,小的才看见他满手是血……”
云海棠听了眉头紧皱,只问最重要的:“可看见外祖母怎么了?”
小姐甫一发怒,声音比平日里冷厉得多,小厮吓得声音颤抖:“老太太倒无碍,只是屋子里有些血……”
云府与京城中其他高墙大院比的话不算大,却也占地不小,从风蘅小筑去往寿安轩的路上,云海棠的脑海中闪过无数的画面。
有上一世景云战死的沙场,有这一世翠喜倒在血泊里的身影,还有那一晚外祖母搂着自己睡时安详的面庞……
老景来做什么?
为什么会有血?
外祖母有没有受伤?
所有的问题在跨进寿安轩东厢后,皆有了答案。
“景云他糊涂啊!”江老夫人坐在太师椅上,用一只手不住地捶着腿,老泪纵横。
云海棠飞速地打量了她一下,外祖母安好无恙,只是那只手的手心沾着一抹血色。
景云不在西陵湖,怎么会来到府中,还带了血?
“外祖母,老景怎么了?”云海棠知道他一定是发生了很重要的事情,不然以外祖母的性格,绝不会失态至此。
江老夫人抬起头,心疼的目光空荡荡地落在景云已经不见了踪影的门外,半晌不知该如何开口:“小白儿……”
云海棠轻轻地揽着江老夫人的颤抖肩头,试图平复她内心的波澜,然而她自己的心情却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跌宕起伏。
她已经失去了翠喜,那份痛苦如同烙印,深深地印刻在她的心头。此刻,她再也无法承受任何关于景云的坏消息。
江老夫人的声音充满了不舍与哀怨:“他杀了人。”
战场上的景云,英勇无畏,保卫家国,砍下敌人的头颅堆得比他上一世的坟头还高,可这儿不是战场,景云怎么会杀人?
“他杀了谁?”云海棠知道,与人较量,景云自己必不会有事,他身上有血,却未处理便来了云府,一定是事出紧急。
江老夫人并不知道对方是谁,景云也并未说,但他知道,在这京城之中,杀人便要偿命,于是匆匆来府上辞行。
什么样的人会让他这般草率地直接动手?
她还没有想出所以,小厮又来报,说太后娘娘突发急病,让云海棠速速入宫诊治。
刚出的宫,又被急招,云海棠心神不宁,江老夫人也情绪不稳。
“外祖母,您别担心,老景做事从来不会行差踏错,他若是做,必有他的理由。”云海棠将江老夫人扶上贵妃榻上倚着,安慰道,“我先去太后娘娘那里看看。”
“嗯……”江老夫人放不下般地拉着她的手,“小白儿,你在宫中一定要万事小心!”
在去往大周宫的路上,云海棠回想方才发生的一切,郭院判将那糕点留下,并未让她送去太子妃处,是不是已经被太后知晓了此事。
但是内官来请的由头,是太后突发急病。
自己明明今日才见到的太后,并无异样,怎么短短的几个时辰,太后娘娘便会这样呢?
满脑子的疑问在云海棠的脑海中翻滚。
坤安宫内熏香缭绕,太后侧躺在楠木雀枝榻上,闭目养神,见云海棠进来,方抬起眼帘,缓缓道:“你来啦……”
云海棠见她的神色并无大碍,不知为何会唤自己这般地急,只好轻声问道:“太后娘娘有何不适?”
太后慢慢地舒缓着气,面色平静道:“刚才哀家突然感到身子不舒畅,我记得你是报的妇人之科,便想让你看看瞧。”
说着,她微微笑起来,将手腕往前伸了伸,道:“所以说,这太医院里还是要有个像你这样的女御医方才妥当。”
云海棠垂首走上前,一手搭在她的脉上,一边道:“太医院里也有一些女医,民女不才,是太后娘娘抬爱了,娘娘并无大碍,许是劳累过及而致,还需多加休息,勿烦心神。”
“她们的医术远不及你的好。”太后笑眼盈盈地望着她,“哀家现在好多了,许是你来了,哀家便觉得安心。”
云海棠收回手,不明太后话里的意思,只听她继续道:“自今日起,你便留在坤安宫吧,这样哀家再有什么不痛快,便也不用太担心了。”
太后金口,不容更改。
是夜,云海棠没能再回府中,而是住在坤安宫的一间偏房内。
宫女简单地为她安置好物什,便退下了。
夜色渐深,大周宫阙笼罩在一片静谧之中。窗外,初秋的夜风轻轻拂过,树叶随之轻轻摇曳,宛如无声的舞者,在月光的照耀下,偶尔有几片树叶轻盈飘落,无人知晓。
云海棠突然想起那日听雨轩里紫衣男子的话,他说“这朝堂之中,又有多少淤泥,隐于暗世之中,并不能滋出不染的青莲。”
此刻,她便觉得,这就是一方暗世。
大周宫看似宁静,犹如一片沉寂的落叶,然而在这无声之中,却仿佛隐藏着暗潮汹涌,波谲云诡。宫廷之内,人心难测,权谋交错,如同一个巨大的旋涡,随时都可能将一切卷入其中。
太后娘娘让自己白日里给太子妃送糕点,自己没有送至,太后娘娘为何没有一句责备?
太后娘娘突然不适,却没有请太医,而是请了自己来,是因为恼了郭铭,还是因为她根本就无虞?
如果无虞,为何要将自己留在坤安宫里?
想到这里,云海棠蓦地像被什么点醒。
将自己留在坤安宫,一定不是因为她的医术,难道是软禁?
如果是软禁,那一定有理由,要么是保护,要么是惩罚,要么是操纵。
太后娘娘不可能保护她,也不需要保护她。但若是惩罚她,刚才就不会那样客气地与她说话。
那便只剩下一种可能——操纵。
第71章 该发生的事情,终究还是到来了!
太后要操纵自己什么?云海棠想不明白。
萧承祉已经与郭钰百年好合,太后应已如愿,自己还有什么地方威胁到她了吗?
万千思绪犹如织网般紧紧缠绕,云海棠感到胸口沉闷无比,她渴望逃离这窒息的氛围,刚走到门口,却被门外的侍卫拦住:“太后娘娘有令,还请云姑娘回屋休息。”
原来,真的是被软禁了。
云海棠望了一眼屋外漆黑的夜空,明月已悄悄躲进了云层里。
回屋后,云海棠再也坐不住了,太后究竟会将自己怎么办?
她为何每每针对自己?
想得出神,云海棠突然被一个人从后背捂住了口。
此人掌心绵软细腻,并不似个常握刀枪剑戟之人,熟悉的感觉突然席卷而来。
萧承祉——
“现在来不及说,我先带你离开这儿。”萧承祉的眼神里充满了重逢的喜悦,但他还是尽量压低声音。
云海棠随他从偏房的一侧窗口,跳窗而出。
“来——”萧承祉向窗口内的云海棠递出手,声音里充满了安抚,“别怕,跳下来就行,有我接着你。”
他的眸子依然澄澈,此刻望向她,柔得似乎要滴出水来,只是那张完美俊逸的脸,清秀得过于苍白。
云海棠微微笑了笑,随即撩起自己的裙角,一足轻点窗框,纵身一跃,稳稳地落在地上。
萧承祉有些惊讶,虽然知道她以前曾随云怀远多年行军,自己却从没有见过她如此敏捷的这一面,她总是这样,每见一次面,都是惊喜。
云海棠见萧承祉有些愣神,深知此刻不是犹豫的时刻,于是果断道:“边走边说。”
“好……”萧承祉似乎原本有许多话语要倾诉,却被云海棠这简短的一句止住了口。
萧承祉自幼在坤安宫长大,这里的一草一木他都无比熟悉,不一会儿便轻车熟路地将她带了出来。
“海棠,你听我解释……”萧承祉终于有机会平静地面对她。
云海棠的脸上云淡风轻:“不用解释了,我都知道。”
“曾经,我弄丢过一个人的一匹马,我原以为他的马是被人牵了去。后来,那人告诉我,他的马并未被人牵走,而是自己回去找他了。他说,属于他的,便一定不会真正地离开。”说完话,云海棠抬眸望向他,没有一丝闪躲,也没有一丝怨恨。
原来,萧承祉从来就没有真正属于过自己,那么失去,又何需解释。
萧承祉深吸了一口气,他明白以自己此时的身份,再也不该对她说出动情的话语,然而,内心的渴望如潮水般汹涌,他已有多久未曾见过她了。
他猛然将她拥入怀中,紧紧地,仿佛要将她融入自己的骨血里,任凭云海棠如何挣扎抗拒,他都不愿放手:“海棠,你是我的,你不会真正离开我,对吗?”
云海棠终于推开了萧承祉,她的眼神清澈而坚定:“瑾王殿下,是你带我离开坤安宫的。”
她的神色清透,口中之语冰冷而清醒,分明在与他说着不同的两件事。
月色渐渐从云层中透出光来,满满轻洒在青石板的宫道上,也将云海棠的面色照得明朗清晰。
他望着她,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痛楚。他知道,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越来越远了。那扇曾经许诺将会为她而开的宣武正门,应该再也不会开启了……
萧承祉暗暗抹了泪角:“是,坤安宫已经不安全了,今日景云将军欲刺杀太后,被近卫所挡,但他身手矫健,在一众阻拦下逃脱了。太后知景云素来与你交好,让你进宫相伴,就是以你为要挟。”
云海棠这才知道老景今日的行踪,他竟然斗胆刺杀太后,还被认出,那必是没有改变妆容。
是什么样的缘由,让他如此置自己生死而不顾,竟连隐藏伪装都不在乎?
宫道上已能听闻远处夜巡侍卫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萧承祉最后一次紧张地望着她:“你快走!”
云海棠没有犹豫,转身离开,只在黑暗之中留下了一句:“谢谢你!”
行至远处,她回首望向宫道那端,萧承祉已经消失不见。
不知为何,云海棠心中觉得,此次分别竟像是永别。
这座大周宫,她应该绝不会再回来了。
云海棠想起自己七岁那年在东宫墙外说的话:“皇宫里太不好玩了!反正我是不想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