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两人去往巡抚府的路上,云海棠才知道,原来,朝廷推进改稻为桑,并不如想象中那么顺利。
西陵湖畔确实是大周朝种植桑田的最好地块,但这里的土地从前一直种植水稻,朝廷便想学习北疆的改粟为芍之计,将这里的水稻改种桑树,以供桑蚕食用。桑树多了,便能养更多的蚕,结更多的丝,如果推行顺利的话,西陵湖的丝绸产量将会增长数倍。
丝绸比起稻谷,收益明显会多出许多,所以这本是个能提高当地百姓收益的好办法。但因桑树成长周期较长,种植初期的一两年,百姓均无收入,不仅如此,因失去了自家的稻田,粮食只能从外采买,再加上税赋,实在是没有几家能吃得消。
咸平帝只是看到了北疆的成功,却不曾想,那白芍的周期只需要短短的一年便能见效,且北疆的土地本就贫瘠,白芍又不惧严寒,所选之地,大多本来都是些无用之处,所以不仅没有对当地百姓带来负担,反而开辟出一条新的致富之道。
相较于北疆,西陵湖这片富饶之地,却要眼睁睁地干等着,百姓自然苦不堪言,于是起了反抗之意。
听了将领的解说,云海棠不解地问道:“既然对百姓不好,那为何会推行?”
将领垂着脑袋,叹息道:“对百姓不好,不代表对所有人都不好,自是有人可从中获利。”
“我阿爹……”云海棠突然有些担心,阿爹不会也卷入到这场获利中来了吧。
将领回道:“总督大人心系百姓,若不是他及时赶来,巡抚大人早就让我们踏马毁田了。”
云海棠听了有些困惑:“强行毁田?可刚才那村民口中所说巡抚大人……”
将领明白她的意思,气愤地解释道:“这些地方官,都是批了羊皮的狼,在百姓面前装出一副慈悲父母官的样子,实际上背地里不知道勾结了多少朝中势力,就连总督大人前来,也未必能动得了他们。”
他说着向马身抽了一鞭:“总督大人这是夹在朝堂与百姓之间,左右为难啊!”
云海棠心中疼惜阿爹如今的处境,也担心他的安危,与将领一同加快了去巡抚府院的速度。
甫一入院,云海棠便听见阿爹在屋内咳嗽的声音,她连忙打了门帘进去,正有一个劲装男子立于阿爹的床头。
云怀远不知向他交代了什么,几句话之后,那人向云海棠微微行礼,便出了屋。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云怀远见到云海棠,一时惊喜,又忍不住的心疼,也不顾咳嗽,连忙问道。
离京的这些日子,江老夫人已将种种变故都写信告诉了他,他以为自己的女儿会支撑不住,没想到,现在看到的云海棠还是飒爽英姿的潇洒模样,心中很是宽慰。
云海棠刚想开口,门外又有人来问:“大人,是否泄洪?”
云怀远躺在榻上,犹豫了半分,沉下声音,道:“泄!”
“阿爹!你这是要下令淹没那些稻田吗?”云海棠的眉心紧蹙,紧张地问道。
第65章 犯了一个不该犯的错
云怀远没有回答,屋内一片沉默。
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道:“这是宫中的意思,不得不为。”
“可是阿爹,泄洪的话,那些百姓怎么办?”云海棠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她的阿爹也会像那些胆怯庸懦的地方官们一样,对上面的意思言听计从。
从前在军中之时,她听过阿爹说得最多的决策,便是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正因为没有听从于兵部的那些纸上谈兵,阿爹才能一路英明决断,凭借着累累战功,坐至骠骑大将军的位置。
怎么才不过数月的光景,阿爹竟然连泄洪毁田这样的政策也愿意施行了?
这不是她所熟悉的阿爹。
云怀远面色难堪,她知道云海棠的想法,从前跟在自己身边行军打仗,这个小丫头便与自己一样,每到一处,都对当地的百姓体贴入微,即便是最艰难的时刻,军中的任何一个人也从没有动过群众的一粥一粟。
如今,天下太平却有泄洪毁田这样的事,云怀远自己的心里也堵得很,急需一个疏口。
他猛咳了几声,艰难道:“圣命难为。”
云海棠见他咳得厉害,又想到方才将领说,阿爹是被刁民所暗害,食了不净之物,心中也有几分心疼,便不忍心再说什么。
她也知道阿爹现在的处境,是夹在朝廷与民众之间。只是希望,阿爹作为总督,能尽快将利弊的局势上报,请圣上裁决,而不是一味地顺从那些会伤害到百姓的决策。
云怀远许久没有见到宝贝女儿了,这次一见,觉得她的脸庞清瘦了不少,虽然先前那些伤心之事的愁容已渐散去,但还是不再似从前般欢快活跃。
他整理了心情,亲和微笑道:“怎么不在总督府等我,不几日,我也就回去了。”
“阿爹!”云海棠的语气有些紧张,“阿娘不原谅什么?”
她没有铺垫,没有遮掩,也没有遣词着句,而是直愣愣地问出来。
云怀远没有一点防备,被她的一句话问得整个人怔住。
他的手用力地按在床榻边,分明知道她在说什么。
云海棠期待的双眸那样清澄,那样深邃,好像只等着阿爹开口说,没什么,都过去了。
可是,她没有等到这个答案。
云怀远沉沉地摇了摇头。
站在椅前的云海棠蓦地坐了下来,她的心中有一股非常不好的预感,只希望自己的预感并不正确。
“阿爹——”她的口中喃出两个字,再也不敢继续追问下去。
云怀远在床头靠起身:“海棠,这件事,是我错了。”
云海棠静静地听着他说,眼泪已经因恐惧和害怕而湿了一层。
“在年少去京城之前,我的家乡便在这西陵湖畔。在这儿,有一个与我青梅竹马的女子。我们从小一同长大,两小无猜。她和我一样,家境贫寒。我答应她,自己一定会出人头地,到时候风风光光地前来迎亲。
“为了这份承诺,我日夜习武,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就等着年岁到了,可以被朝廷征招入军,谋得一官半职。
“那些年,边疆稳固,朝中兵力充足,连续两年没有招兵,我等得有些急。
“后来,别人介绍我可以先去京城卖艺,以我当时的武艺,必是能赚得许多,且在京城更易被发掘,说不定不等公招,也能入伍。
“就这样,我与你阿娘在京中相识了。
“你阿娘和江府待我极好,但我始终没有忘记自己的根本,从无僭越之举,哪怕我的心中也生出了对你阿娘不该有的情愫。
“直到有一年,一夜之间,西陵湖突发洪水,将我的家乡全部淹没。
“我暗自请人帮忙打听过她的消息,但是他们都告诉我,整个云家村都没有了,一个人都没有活着逃出来。
“我的世界坍塌了,再也没有了前行的动力。
“是你阿娘一遍遍地鼓励我,给了我莫大的勇气和温暖,将我从混沌中重新拉出来。
“后来的事,你便知道了,我们成了亲,那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候,我的心中非常知足和感恩……”
云怀远说到这里,仿佛又回到了那些快乐的时光,脸上不自觉地浮现出满足的微笑。
云海棠没有说话,她知道,这后面一定会有转折。
果然,只见云怀远倏而淡下笑意,眉心渐渐收拢:“但我还是辜负了你阿娘……
“一切都是我不好!
“我们在一起很幸福地度过了七年,这期间,我有时会出征,你阿娘便在府中等我。
“有时候是几个月,有时候是半年,最长的一次,有两年之久。”
说到这里,云怀远有些为难,他双唇抖动,好似难以开启,顿了许久,才又说道:“那一次,我已离京两年,两年没有见到你阿娘,我的心中日夜思念,恨不得能早一日回到府中,抱着你阿娘,还有你和你阿弟。
“那一场战役,打得很是艰难,我们终于凯旋而归,途经西陵湖回京。
“我从来没有想到,这一生还能再见到她。我无颜见她,因为那时候的我,心中已只有了你阿娘和你们。你们是我的家,但我却也没有办法真正地拒她以千里之外。对她,我只有愧疚。
“她告诉我,多年前,她从那场洪灾中侥幸逃了出来,一路颠沛流离,最终入了青楼。
“物是人非,我心痛不已,但一切已无力再改变。
“当时,我身受了伤,她坚持要陪在身边照顾我。她说如今的我们已经有了云泥之别,等我归京后,我们今生便再无重逢的机会了。她让我好好地爱你阿娘,爱你和你阿弟,她什么都不要、不争、不抢,她只想那几日能留在我身旁。
“我……我犯了一个不该犯的错……”
云海棠紧咬着唇,她能想到那是怎样一个错。
一个离了妻儿,在外两年的铮铮铁骨,身边没有一丝温情,却突然见到曾经青梅竹马又心负亏欠的女子,他要有多大的定力,才能拒绝那样一个久违的香怀。
“回府后,我将此事告诉了你阿娘,我不愿欺瞒于她,我知道,无论我说与不说,都是对你阿娘的不公。但是,海棠,你知道吗?你阿娘是世间多好的一个女子,她没有责怪我,她说她能理解我的心情,她不怨我。”
阿娘没有怨阿爹,她将所有的痛楚自己一个人承受。
可是,为什么,还会有那一封信,那封说她不原谅的信?
第66章 八月未央
“我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我们一如既往地过着日子。”云怀远继续说道,“不久之后,我又一次出征,我答应你阿娘,这一仗一定会很快地打完,我不要她在府中日夜苦守。”
“你阿娘喜欢荷花,我便命人在院内的湖塘里种了满塘的荷花。
“但是,没有想到,我不在府的日子,她派人传信于我,信笺直接送到了你阿娘的手中。信中,她竟是告诉了我一个连我自己都并不知晓的事情。
“她也有了我们的孩子。”
听到这儿,云海棠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地流了出来。
曾经,贺疏影谎称怀了窦径踪的子嗣,那时候的自己觉得天旋地转,甚至连呼吸都竟是不能。
也不知道阿娘面对这个消息时,会是怎样一番痛楚,云海棠单是想了,便心疼不已。
“你阿娘真正地被打击到,是因为她落款的字,那是我儿时曾唤她的名字——荷儿。
“我在军中最后一次收到你阿娘的信,她只写了七个字,云怀远,我不原谅,我知道,这一次,你阿娘是真正伤透了心……”云怀远说得动容,忍不住剧烈的咳嗽,“海棠……咳咳咳……海棠……你听我说……”
云海棠再也听不下去了,她夺门而出,眼泪像决堤的湖水倾泻而下。
她知道阿娘曾经与阿爹撒娇时说过,让他唤她清儿。阿娘觉得“儿”很亲昵贴心,但阿爹说,他喜欢唤她婉清,觉得儿太稚嫩,比如小白儿,一听就如同个孩子。阿娘说,就是要他宠爱自己如同宠爱个孩子,阿爹笑了。但最终,阿娘也没有强迫阿爹,还向云海棠笑着说,阿爹那样英武之人,怎么会唤名为“儿”。
以前,云海棠觉得阿爹与阿娘这样打趣的画面很是温馨,现在想起来,却觉得无比酸楚。
原来,阿爹不是不喜欢那样唤,而是,他只会那样唤一个人,那个人就是他的荷儿。
云海棠纵身跃上马背,高高扬起了鞭,替阿娘感到的委屈堆积在胸口,满满地就要溢出来。
也不知道驰骋了多久,直到天色全部暗淡了下来,她才躲在一处黑暗里,放声哭了出来。
她的脑海中重又浮现出,不久后阿娘跳入湖中去救阿弟的身影,那个纤弱柔软的身体,在那一刻,竟义无反顾。
阿娘明明不会凫水,也许是因为救阿弟心切,但会不会,是她本身就不再想活?
自己的夫君在外重逢了曾经相好多年的女子,并且有了孩子,而那女子还是青楼出生,阿娘如此心性、如此世家的女子,怎么能受得了?
阿娘一直以为自己找到的是天下最英勇的男子,她不在乎他的家境,不在乎他的名位,在乎的只是他的一颗真心啊!
可是,最终到头来,才发现,连这颗自己破了世俗得到的真心,却也是残缺不全。
她甚至不能确定,这满塘的荷花,是阿爹为她而种,还是为了怀念那个荷儿。
阿娘该是怎样的伤心和绝望!
云海棠一直以为,阿娘与阿爹之间的情谊,就是这世上爱情最美的样子。她以为,就算天下所有的男子都流连青楼,也不会有她阿爹的身影。
原来,她错了!
阿爹也好,窦径踪也好,顾允恒也好,甚至娶了新妃的萧承祉也好,天下的男子都是一个模样。
哪有什么忠贞不屈、至死不渝?
她的心散落了一地,就像西陵湖面上初夏星空的倒影,支离破碎,再也拼凑不齐……
云海棠当夜没有再回巡抚府,而是径直返往京城。
半月之后,她回到京中云府,江老夫人惊讶她这一趟怎么如此之快。
云海棠没有将此事说出,她想外祖母要是听了,定是比自己还要心疼阿娘,所以只说了那里有关改稻为桑举步维艰的事情。
江老夫人听了云怀远的难处,很是着急,当即让江氏药铺拿出许多银两,送往余杭,救济那些被泄洪毁了稻田的百姓。
云海棠万分感慨外祖母的善举,也因此重新稳定了自己的心神。
她如今要做的,就是忘却所有的烦忧,专心做好考前最后的准备。
天与地之间,还有很多很多的事,远比情感更重要。
她要努力考上太医院,做个妙手仁心之人,如同外祖母一样,用自己的力量帮助到更多的人。
七月流火,八月未央,有事可做,日子便过得很快。
八月末的最后三天,是今年太医院招考的日子,云海棠于一早便随所有参考之人一同进了宫。
前来考试的,绝大多数都是男子,含云海棠在内的女考生,一共只有寥寥几个人。
太医院的考核难度颇大,其中理论考核内容,不管考生选报的是哪一门重点科目,也要将十三科的医术悉数尽过,只是重点那科得分比重较大而已。
而十三科中,只要有一科不及,便会失去下一轮考核的资格。
这样全面的考核,一共要经过两轮,一天是医理,一天是药论。两轮理论考核之后,就只剩下了十名考生,而其中的女子,只有云海棠一人。
她站在一众男子中,分明能感到那些带着嫉妒和猜忌的不友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不过,她并不在乎。
最后一天,考核的是实操。
云海棠选择的重点科目是妇人,这是她得天独厚的优势,所以实操得非常顺利。
考至此时,云海棠的分数在众人之中位列第一,其他的男子考生便不太高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