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伦多有条羊街——张铁锅【完结】
时间:2024-05-28 14:38:29

  在两位新室友都把当天的午饭放进单位的冰箱,捧着这一天的第一杯咖啡或茶,坐在格子间里打开电脑时,小蝶也坐在了赵静牙医的办公室里。
  当然,她今天不是来看牙的,而是来面试牙医助理的职位。
  毕业好几个月了,同学们都陆陆续续找到工作了,她这儿还没有着落。
  面试了几个西人的牙科诊所,听说薪资高、福利好,可都没回音。人家虽没明说,她心里也有数,是嫌她英文太磕巴。退而求其次,去找钱和福利都抠搜的华人诊所的“收留”,可人家也有自己的傲娇,很多倾向于双语天才――能在普通话和广东话间无缝切换。
  希望这家“赵静齿科”能有个不一样的结果。小蝶在心中暗祷。
  谁知赵医生一进办公室,看到椅子上娃娃似的一个精致小人,马上不以为然地挑了挑眉毛。和牙有关的活可都是精细活,也都金贵得很,这孩子长得跟童工似的,可别把仪器都磕了碰了。
  小蝶虽然不完全明白她的心理活动,但也看出点苗头,忙自我推销:“您可能也从我的简历上看到了,我在国内公立医院的口腔科做过两年多的护士,经常配合主治医生做治疗,和加拿大的牙科助理是一样的。而且――我的表现挺不错的,您要是愿意,可以随时给我们过去的医生打电话核实。”
  事实上,她在国内就干过不到一年,她之所以敢面不改色地夸大自己的过往工作经验,还敢让赵医生去前雇主那里查询,就是因为过去和她配合的主治医生都是――马虎熊。查呗!
  这一番操作,果然糊弄住了赵医生,问了她几个口腔方面的专业问题,小蝶都对答如流。
  一番思量后,赵医生终于松了口:“那就先试试吧。我们在招聘的广告里头写了,这个职位是牙助和前台的工作都要干,爱马现在是我的牙助兼前台,开这个新职位呢,主要是把她从前台解放出来,专门配合我做治疗。”
  口腔治疗过程中,牙医都要配一个牙助,双方都是坐位,四手同时操作,所谓的“四手操作”,配合得天衣无缝的牙助总能适时递上合适的器械。赵医生大概用惯了爱马。
  小蝶很明白这个道理,因为她以前就是马虎熊的那个“天衣无缝”,他俩就是这么“四手操作”操作出的感情。
  赵医生接着说:“所以你来呢,要先从前台干起,回答病人的咨询啊,帮病人预约啊。早上来,帮着把消完毒的器械拿出来;晚上走之前,把诊室都打扫干净,确保东西都归位。遇到特别忙的时候,比如两个诊室都有病人,她转不开身,或者去休假,那我就需要你配合我做治疗。有问题吗?”
  小蝶听明白了,就是不讨巧、替补的活都得她干,可她还是赶紧说“没问题”,因为她的工作签证只有一年,先占住一个坑干了再说。
  临别前,赵医生还半开玩笑地嘱咐了句:“还有啊,没事别冲着病人咧开嘴傻乐,就你这牙,可砸我招牌!”
  小蝶一愣,等把这句话吃进去,胸中一口浊气上涌,恨不得把桌上的一杯水泼到那张长满黄褐斑的胖脸上,但转念一想,自己在刺骨的寒风里奔波了两个多月,一双只能在加拿大买到童鞋的小脚都走大了,脸也笑抽了,才拿到这么一个 offer,面子和尊严值几个钱?
  她乖巧地“嗯”了一声,还陪了个笑脸,不露齿的。
  到家后才过中午,两个室友的拖鞋都在门口摆着,一双码放得整整齐齐,另一双就...形态各异。她一时好奇心重,决定偷窥一下她们的闺房。
  先看主卧,谁知主卧的门被房东锁得死死的,根本无从突破。
  她只得把目标转向次卧,手才搭在门把上,什么都没干,那门竟然自己迸开了。
第2章 新室友(2)
  她吓了一跳,在门口迟疑了好一会儿,才大着胆子推开门,往里一探身子,又吓了一跳,傻大姐的房间,根本就是一猪窝:
  床上凌乱地混搭了被垛和衣服,一张素白的小书桌上滴了褐色的酱渍,已经凝固了。地板上到处魑魅魍魉的长头发,这儿一堆,那儿一坨的。墙角有满满一洗衣篮的脏衣服,最上面搭了一只轻佻的斑点大乳罩,她用两只手指拈起来读了一下上面的标签,眼珠子差点掉下来,标签上书――36DD。
  这可真是个人物!
  她叹为观止地摇摇头,替她关上门,决定以后把毛巾、浴巾都挂自己的“蛋”里,省得傻大姐哪天清晨半夜迷迷瞪瞪地起来如厕,洗完手随便在哪条毛巾上乱蹭。
  她随便吃了点零食,就躺在床上刷起了手机,渐渐就盹过去了,还做了个美梦。梦到出国前在六安上雅思培训学校,枯燥而冗长的课让她直打哈欠,下了课,她就直奔楼下的“郁兴发”(六安牛肉汤连锁店),叫了一份牛肉汤,又要了一块薄饼,咬上去松脆焦香......
  她就是在一片焦香味中醒来的,不过不是“郁兴发”的薄饼,而是哪位室友在厨房热的什么油炸美味。
  前一天搬家太辛苦,她睡得死沉,室友什么时候回来的都没听见。
  窗外的天已经铁灰了。
  她没有立刻起床,用手机搜到附近有家兰州牛肉拉面,才起来。草草换了衣服,拿了钱包,就出了门。吃不到牛肉汤,吃碗牛肉拉面也成。
  电梯来得很快,里面斜倚着个湿着头发、穿着比基尼、肩头搭着蓝浴巾的女人。
  小蝶定睛一看,才认出是猪窝里的那位。
  看房那日,兰珍领她去看过设在二楼的室内游泳池和桑拿房,可是...她就这样一路坐电梯下到二楼,又上来的?小蝶瞠目。
  “哟,下楼呢?”傻大姐趿拉着一双人字拖,浑身滴着水从电梯里走了出来。
  “啊,呃...买东西。”比基尼的布料实在太省,小蝶不知道该把眼往哪儿瞅。
  “买什么呀?”
  “哦,呃...牛肉面。兰州牛肉拉面。”
  “去哪家买?”
  “就马路对面那家。”小蝶答得心不在焉,因为她瞟见斜对门的一个印度女人正领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朝电梯走来。
  “你快进家吧,别着凉了,今天挺冷的。”她冲室友局促地笑。
  “嗨,没事儿,我刚游完了狗爬式,”傻大姐的双手在空中刨了两下,“又去蒸了桑拿,身上热乎着呢。――我跟你说,千万别去楼下那家,肉少,特咸,面还不给续......”
  好不容易把她打发了,小蝶还是自作主张,买了楼下那家的拉面,外加几个烤串,然后就马不停蹄地上楼回家,准备开动。
  谁知刚进门厅,脚底就“呲啦”一下往前滑去,她一声惊叫,本能地抓住冰箱的扶手,冰箱门马上被大力拉开,“砰”一声撞到旁边的墙上,手里的兰州拉面的盖也摔开了,半碗汤都泼洒在塑料袋里。好在人没摔出去,就是大臂的肌肉被狠狠拉扯了一下,隐隐作痛。
  兰珍闻声,立刻从房里出来:“你没事吧?”
  “还好。”小蝶忍着痛,忙把冰箱门关回去,“不好意思,刚刚实在没东西能抓了。”
  “哦,没关系,你没事就好。”兰珍贴心道,“刚刚怎么会摔跤?”
  “不知道地上怎么有摊水。”小蝶也费解。
  兰珍立刻把厨房的两盏灯都打开――从门口到次卧一路都滴着水。此刻,罪魁正在卫生间里“哗哗”地淋浴。
  小蝶和房东无语地对视一眼。
  等卫生间里的水声停止,里面的人吹着口哨把门打开,换了衣服。房东就把她喊到厨房,很不客气地告诉她:“我有跟你讲过好几次,你游完泳回来,一定要把地上的水滴擦干。刚刚小蝶差点就在这里滑倒!”
  小蝶听了十分解气,房东的性格怪是怪了点,做事倒十分公正。
  “靠,我又忘了。”陈飒冲小蝶一阵点头哈腰,“对不起对不起,小丫头,你没摔着哪儿吧?”
  小蝶本来恨不得揍她一顿,今天要是摔了胳膊腿,明天可怎么上班?可这会儿看她这么点头哈腰的,还喊她“小丫头”,气立马消了,把头直摇:“没事没事。”
  兰珍却还在那里不依不饶:“这是公共区域,你如果每次都是忘记,就会给大家带来安全隐患,而且可能会是很严重的安全隐患。”
  小蝶觉得房东有点言重,自己反倒过意不去,便忍痛笑劝:“我真的没事,别怪她了。”傻大姐天性粗莽,她自己也没办法呀。
  没想到房东转过脸来望着她,振振有词:“我并不是怪她,只是让她晓以利害。因为如果你真的有摔伤,就是我的责任,你完全可以去房东和租客委员会告我的。”
  小蝶眨巴了几下眼睛,竟无以为答。
  还是陈飒自己打圆场,在房东肩膀上一阵拍哄:“对对对,你说得对,我下次一定记住,啊!我特么去游泳之前,在手机里头设一个提示......”
  小蝶懒得再跟她们嗦,拿了碗筷,拎着残剩的牛肉面和烤串,默默地回了自己的“蛋”。
  牛肉面确实像傻大姐说得那样,好难吃!更令人发指的是,里面的牛肉屈指可数。唉,想吃口热乎可心的牛肉汤,咋就这么难!烤串味儿也一般,酱料调得也不好。
  她胡乱扒拉了两口,啃了几口烤串,正要把它们扔到厨房水池下的垃圾桶,就听见房东又在厨房,用台腔“指导”起了傻大姐:“这个长霉的冬瓜是你上星期买的那一段吗?这个保鲜膜它是‘乐色’,不可以也放进‘厨余’;这个泡沫盒子是‘recycling(可回收的)’。还有这个装熟食的盒子,一定把里面的食物残渣清洗干净再扔......”
  “草!”小蝶在心里爆句粗,“等老娘的新工作过了试用期,多攒点钱,立刻换房!”
  她把残羹冷炙,外加烤串的“可回收的”木棒棒,一股脑丢进垃圾桶,打算一会儿等她们都回房了,再偷偷拎到楼道的垃圾房丢了。
  第二天一早,她就斗志昂扬地起床,去诊所上工。
  没想到,到岗后的第一桩任务就是她最恐惧的――接电话。用英文接。只有等对方明确要求说中文,她才能换成中文。
  负责培训她的爱马,比她大不了几岁,脸却板得像她祖宗,噼里啪啦了一大堆,小蝶嘴上煞有介事地“啊”“哦”,脑子里早乱了套,手忙脚乱地应付了几个电话。
  爱马张牙舞爪地在一旁大声纠正:“哎呀,你又忘了说 Dr. Zhao’s Dental Office(赵医生的牙科诊所)了......”
  要么就是:“你说话的‘痛’(tone,语气)要温柔一点,病人就是我们的客人,是上帝,他们要觉得受到了冷遇,直接上‘股沟’或 ratemds(北美一个病人评估医生的网站),分分钟给你一条差评,赵医生特别看重我们的网评,没事就拿手机刷刷......”
  又一个电话进来,小蝶强压下一腔怒火,贱声贱气地捏尖了嗓门,用六安英语说:“您好,这是赵医生牙科诊所。有什么可以帮到您?”
  她趁祖宗不留心,悄悄用手机把她的金句都录下来。
  她不知道,爱马是故意给她穿小鞋,这要“归功”于赵医生。
  那天她面试完后,赵医生有意无意地和爱马提到:“新来的小姑娘以前在国内也是牙科护士,干了两年多呢。”说得轻描淡写,爱马却心重了。她和许多移民来加拿大的同行一样,学“牙医助理”或“洗牙”都是半路出家,为了在洋人土地上混个靠技术,不靠完美英语的饭碗,也像很多新移民一样,都很“护食”。
  为了下午能好过点儿,午休的时候,小蝶也顾不上吃饭,而是悄悄地溜去厕所,躲在小隔间,坐在马桶上临时抱佛脚地复听手机录音。
  谁知屋漏偏逢连夜雨。
  起身的时候,一个不留神,手机“啪”一下从两腿间掉进了马桶里,在她大脑发懵的几秒钟里,马桶的感应冲水器把她的手机卷得无影无踪。
  她在马桶边站了一会儿,又站了一会儿,然后垂头丧气地回了办公室,又在爱马的唾沫四溅中熬了半日,才黯然下班回家。
  一出办公室,眼睛就酸涩起来,她迫不及待地登上巴士,想赶紧到家,用平板跟马虎熊好好哭诉一番。
  可是下了巴士,走到出租屋楼下,想到上楼还要面对两个奇葩室友,步履陡然间迟缓下来。
  今年也不是本命年啊,怎么尽犯太岁?她仰望着黑夜里耸立的公寓大楼,心情沉重地叹了口气。
  忽然有谁在她屁股上拍了一下:“小丫头,才下班啊?咋也这么晚呢?”
  她一转脸,竟然是傻大姐。
  要换了昨天,哪怕是今早上班前,她一定会觉得这个大姐一如既往地疯癫。
  但此刻她心里却莫名一热,鼻子又酸起来,可还是强打起精神笑道:“咦,是你呀?对,我刚下班。你也是吗?”
  “我五点就下了,故意在办公室待晚一点,避开 rush hour(上下班高峰期),坐地铁就有位子了。”
  两人一道进了大厅,又进了电梯。
  到了亮处,陈飒瞅了一眼小蝶的脸:“哟,怎么了这是?一脸不高兴的?”
  “没有,没事。”小蝶矢口否认。
  “得了吧,两眼无神,无限放空,不是高度近视眼忘带眼镜了,就是受刺激了。快说说怎么回事!”
  小蝶笑了,没想到这大姐看着粗线条,倒也是个有心人。她略想了想,就把今天上班的遭遇言简意赅地倾吐了一下,怕说多了在电梯里就能哭出来。
  大姐安抚她:“我太理解了!我以前在银行当客服,训练我的是一个印度死八婆,口音很重,态度也不好。那些打进来的电话也不让我省心,好多都是带着情绪的,什么账户被锁,莫名其妙被扣了月费啊......反正什么狗屁倒灶的事儿都有。我那时候的英文又实在有限,更别说那些跟银行业务有关的词儿了,但还得硬着头皮上啊!那时候每天晚上,一想到第二天上班又不知道要接到什么奇葩电话,听到什么陌生的词汇,就焦虑得睡不着觉。”
  小蝶感同身受地瞅着室友,差点连电梯都忘了下。
  出电梯往家走的一路,大姐继续传道授业解惑:“可是慢慢的,我就摸出规律了,所有打进来的电话,翻过来倒过去就那么几桩破事儿,多听几次就成肌肉记忆了,都不用浪费大脑内存。而且还有意外惊喜,我的英文听力和口语也‘唰’地一下变好了。所以你就把每天接电话当成一个――”她转了一下眼珠子,“一个英文的魔鬼训练营吧!你那些‘碧池’同事,都是魔鬼训练官。”
  一席话让小蝶心里十分熨帖,也佩服得五体投地:“哇,你心态真好!”
  “练出来的呗!你呀,别给自己太大负担,新工作,要紧的是把业务先摸熟,摸熟了身板就硬。身板硬了,要还有人作妖,你就放胆撸起袖子收拾他们!只要别闹得太难看,活儿干得好,老板一般不会轻易辞退你。再雇个人,从头教起,互相适应,哪儿那么容易?尤其你们这个行业!”
  小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心里有种豁然开朗之感。
  说话间到了家门口时,大姐老居地拍拍小丫头的肩膀:“回家吃饱肚子,洗个热水澡,大不了哭一场,明早起来又是一条好汉!”然后把钥匙插进了钥匙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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