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伦多有条羊街——张铁锅【完结】
时间:2024-05-28 14:38:29

  一大早,陈飒就呵欠连天地出门挤地铁。
  如往常一样,地铁车厢里一片死寂。看书追剧打盹发呆的都有,人人都钝着眼神,外加一脸漠然而绝望的便秘表情。陈飒毫不怀疑,那些爱在高峰时段卧轨的,一定都来自于这一张张生无可恋的“便秘脸”当中。
  上地铁没过两站,她就遇到了一个老熟人――
  地铁上常常不知从哪一站上来这么个白种女人,蓬着一头银灰色的乱发,总穿一身稀脏的大红灯芯绒褂子,在人堆里挤进钻出地喊:“有人可以给我口吃的吗?请问能有人给我点吃的吗?” 声音尖细,充满韵律。从车厢的一头到另一头。
  都暮春四月了,又在车厢里乞食的灯芯绒居然还没换衣服。像往常一样,老远就听见她那口抑扬顿挫的英语:“有人可以给我口吃的吗?请问能有人给我点吃的吗?”
  车厢里略略有些骚动,闭目“打盹”的人瞬间多了起来,因为不多会儿,灯芯绒就会挨个地问询:“先生,您可以给我口吃的吗?”“小姐,您有吃的吗?”
  当然,总没什么人搭理她。
  陈飒本来就昏昏欲睡,这会儿更是迫不及待地阖上眼皮,正一点一点飘向周公时,挤得前胸贴后背的人群里忽然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你吃松饼吗?我这里有一块。”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聚拢到了声音的源头,八卦的天性强行支开了陈飒的眼皮――是个靠车厢门站着的华裔小伙儿,大概常健身,蛋白粉补充过量,脖子竟然比脑袋还粗,树桩似的嵌在脑袋和肩膀之间。从那口字正腔圆的英语听来,还是个此地土生土长的“香蕉”。
  灯芯绒难得被人搭理,自己也吃了一惊,顿了一顿,才迸发出一阵欢悦:“谢谢先生,谢谢先生。我喜欢吃松饼的。”
  粗脖子把手里的一袋“麦当劳”松饼递给了她。
  灯芯绒“咕咕”笑得像只鸽子:“你真善良,你太好了,先生!太好了!太好了!......”
  粗脖子显然有点招架不住她的热情,红着脸,抓耳挠腮地笑着:“不客气,不客气。”
  灯芯绒没立刻走开,笑不吃吃地又瞅了粗脖子一会儿,然后问出一个令众人咋舌的问题:“先生,我可以给你一个拥抱吗?”
  粗脖子傻了眼。
  满车厢的人都屏息凝神,陈飒更是睡意全无,还坐直了身子,偷偷打开了手机摄像头,她喜欢纪录“奇闻异事”。
  “我可以给您一个拥抱吗?”灯芯绒满怀希望地又问了一遍。
  满车人都翘首以盼着粗脖子的答复。
  良久,人们才听到粗脖子无奈地嗫嚅了句:“好吧。”
  女人快乐地撅起嘴,把脑袋毫不含糊地扎了过去。
  陈飒收回了目光。即便邋遢如她,一想到那身灯芯绒从冬到春,从没换过,便不忍直视。
  片刻,人们听见空气里传来“吧唧”“吧唧”两声清脆,然后是灯芯绒满足的笑声:“先生,你真是太好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一到单位格子间,陈飒就在电脑上忙着修改 PPT,下午要主持项目今夏要开的班的招生推介会,她得把一些数据更改一下。本该上周四就干完的,她一时犯懒,拖到今朝。
  不多会儿,耳边忽然传来老张的声音:“小老乡,忙呢?给你介绍个新同事。”
  他们这个机构,管理层里头只有两个中国人,老张就是其中一个,IT 部门的主管。因为和陈飒都来自南京(老张是高淳人),难免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的。
  所以,尽管陈飒总给他找些智商不在线的麻烦,比如不小心碰洒了咖啡,键盘失灵了;上班开小差,上了不该上的网站,电脑中毒了......老张也从不说她。
  作为回报,陈飒常常把家里做的好吃的带到单位。时不常的,两人还嘀咕点机构里的八卦。
  这时候,陈飒听是老张的声音,忙转过脸,然后一下愣住了―――
  老张身边站着的,就是地铁上看到的粗脖子。这会儿,粗脖子微笑着冲她“嗨”一声。
  陈飒“嗨”回去。
  “这是安童,我们的新‘初级网管’。这是飒布里娜,IT 项目的职业顾问。”老张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地往外蹦中式英语,也像说中文似的,每个字儿的发音都务必到位,像一颗颗石子儿被吐到了地上一样掷地有声,铿锵有力。
  陈飒这才记起,上周老张跟她提过,IT 部门的初级网管走了,他们又招到一个新人。她还以为是个国内移民出来的理工男,因为 IT 部门是一水儿的中年华人大叔,开会的时候,都关着门,噼里啪啦地说着天南海北的普通话:有羊肉泡馍味儿的,麻辣川湘味儿的......当然,还有全中国人民都喜闻乐见的大碴子味儿。
  所以她实在没法想象,粗脖子这样本土长大的华裔小孩,如何融入那样的环境。
  一个年纪轻轻的小伙儿,又说着没缺陷的英文,怎么跑来非盈利机构当网管?还是初级!够有出息的!果然头脑简单,四肢发达,一点儿不会为将来筹划。也是,他要不是头脑简单,怎么会跟灯芯绒搭讪?
  于是随便握了个手,敷衍了两句,老张便领着粗脖子去别处溜达了。
  等他们走开了,陈飒一想不对,他们这回花了两周就招到了这个新人,与机构一贯拖沓的作风完全不符。那么――
  粗脖子一定是走后门进来的!说不准还是老张哪个旧知故交的孩子!
  搞完 PPT,去茶水间续咖啡的时候,陈飒迫不及待地去和法国妞八卦。当然,为了老张的清誉,她没提走后门的事,就八卦了一下粗脖子和灯芯绒的地铁奇遇,打算好好笑一场。
  法国妞是她在单位的死党,法国人,搞法语交流项目的,全名叫凡妮莎。
  令她万万没想到的是,法国妞看完她在地铁上录的视频后,竟把手轻按在心口,一副深受感动的样子:“哦,他真的是个暖男。”
  出国十多年,陈飒还是没闹明白,老外为什么总爱为点屁大的事儿瞎感动!
  这还没完,法国妞又略有点花痴地补充了句:“而且我觉得他长得有点――帅。”
  陈飒眼立刻一大:“帅?就他?我――”
  她猛地刹住了话头,因为她听见过道里传来廖静的洋泾浜英语,便和法国妞使了个眼色,端着马克杯,前后脚出了茶水间。
  身高一米六、气场一米八的廖静正站在过道里,和隔壁办公室的一个项目经理说话。
  陈飒瞅准时机,低调地从她身后穿了过去,可依然让她强大的气场辐射得头晕。
  首席运营官廖静是管理层中的另一个中国人,比老张官可大多了。
  让女同胞压了一头的老张却并不嫉妒,和廖静关系还铁得很。
  他俩都是五零后,又都是传奇的“七七级大学生”,所以有那么点惺惺惜惺惺的架势。
  老张还私下里告诉过陈飒,廖静一个中国女人,能在加拿大非盈利机构里头做到 C 位――旁边的一位,不靠技术,纯靠管理水平,真是不容易,给咱中国人长脸。最难能可贵的是,她和洋人说话共事永远那么不卑不亢、据理力争的。
  几年前,陈飒刚进单位,很想攀个高枝,可廖静根本不待见她。
  首先是她的穿着打扮,不是太短,就是太露,再不就是太紧。要是太短太露,还能正大光明地让办公室助理拿“办公室穿衣准则”去提点她一下。可她穿得太紧,就不好开口,这是世风开放的加拿大,又不是修道院,人力资源部都没法说。
  老廖只能忍着,一看她在单位穿着紧身衣,把自己勒得曲折又紧张,走路的时候哪儿哪儿都颤悠,就头疼不已。更别提她跟人聊天时,那副站没站相,浑身没四两沉地斜靠在什么地方的样子,时不时还爆发出一阵穿透人神经的笑声,活脱一《水浒》里的孙二娘。
  陈飒一开始不知道这些,还试图跟她套近乎,亲昵地问:“Do you speak Chinese by any chance?(您会说中文吗?)”
  谁知这娘儿们用一口明显中式的洋泾浜英语,冷冰冰地回:“I prefer to speak English at work.(我在工作场合只讲英文。)”
  热脸贴了个冰屁股,在职场混了十多年的陈飒知道,这是暖不过来的。于是再见着廖静,她总是知趣地躲开。
第5章 室友的爸妈
  复活节前的周五,是“圣周五”(耶稣受难日),加拿大的公共假日。连着周六周日,一共三天假,此地人称“长周末”。加拿大人就爱把公共假期安排在周五或周一,这样连带着周末,就是三天连休的“长周末”。
  赵医生带着家人,去她家在水晶海滩边的小木屋度假,钓钓鱼搞搞烧烤什么的,所以诊所关了三天门。
  因而,不少本想预约在长周末的病人,都被安插在复活节这个周一了。
  诊所一早就挤爆了头。
  小蝶忙得连放屁的功夫都没有,在前台和不同诊室之间不停穿梭。
  虽然上工才一个多月,她在诊所却越来越得心应手。
  用英文接电话已经不再困扰她了,抓起话筒,翻来覆去的就那么一句英文:“您好,赵医生牙科诊所,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您?”就像陈飒那回开导她的那样,说多了,就是肌肉记忆。
  而且十次起码有八次,对方都会问她能不能讲普通话,因为诊所里的病人大都是大陆移民。
  最难的一关过了,剩下的统统都不叫事儿。本来就是基础岗位,又有国内医院一年牙科护士的经验打底,她很快就适应了下来。
  每天一到岗,就自觉地戴上口罩,把虎牙捂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黑亮的大眼睛。
  早上正式开门前,总有个小晨会,赵医生要了解一下今天有哪些手术和治疗方案,她总是对答如流,赵医生面上虽然不动声色,心里很是满意。爱马也十分惊讶。
  然后她和爱马一起去消毒室,把前一晚消完毒的器械都拿出来,再准备下今天每场手术或治疗所需要的物件,把它们轻轻放入每个治疗专用的口腔治疗盘中。
  遇上爱马转不开身,前台又不太忙的时候,她就进去串个场――帮另一诊室候诊的老头老太量个血压,核对一遍健康纪录。要么就是赵医生和爱马的这一场手术要收尾了,她提前一步,把下一场手术需要的口腔治疗盘端进隔壁诊室......
  今天这么忙,她也游刃有余,像给前线运送火药的经验丰富的战士一样,在不同的战壕狂奔,却一点不错缝。
  赵医生一直暗中观察她,每每看她像一只轻盈的蝴蝶一样,在诊所里前后左右地飞进飞出,就会露出一点会心的微笑。
  下班前,她到前台交待了一些事项,还体恤下情,关心了一下小蝶的私人生活:“你一个人在加拿大?”
  “我二姑在加拿大。”小蝶笑道。
  “她也和你一样住羊粪池?”
  ”不是,她家住在 Elmridge 和 Bathurst。”
  “哦?”赵医生惊讶地挑起了眉毛,“那一带房子不便宜噢,学区也不错,公校私校都好,而且很多犹太人的。”
  “啊,”小蝶想了想,还是告诉了她,“我二姑父就是犹太人。”
  赵医生悠长地“哦”了一声,不说话了。小蝶知道,她心里一定很震惊,没想到一个三四线小城出来的留学生在加拿大也有阔亲戚。
  等把工作收尾,帮着爱马关了门,天都黑了。
  站在路边等回家的巴士时,她给陈飒发了条微信,问:“到家没?一会儿要不要去楼下吃饭?”
  过去的一个多月,她和两位室友的关系可谓突飞猛进。
  陈飒还是个猛张飞,共用卫生间的洗手池边总有她滴落的粉底、干掉的牙膏沫,还有她剪下、拔除的毛渣碎发,具体部位不明。台子上永远这儿那儿的汪着一摊水,擦之不绝。可她又实在是个热心肠,小蝶和电话公司签的新手机计划就是她给找的,托了她哪个在电话公司上班的狐朋狗友,折扣之上,又给了折扣。
  房东还是那个环保狂人,垃圾分错了,还是板着脸叽歪。每月水电费下来,她丁是丁卯是卯的计算,分厘都跟她们讨要。但正因为界限分明,过于理性,反而不难相处,每周末还任劳任怨地给她们打扫卫生间,风雨无阻,用吸尘器的时候,还知道把门关好,免得吵醒还在睡梦里的她们。
  周末的时候,三人偶尔结伴出去撒欢,要么是去 AMC(北美连锁电影院)看六块钱的日场电影,共享一大袋洒满黄油的爆米花;要么去逛阿加汗博物馆,看写在羊皮纸上的古兰经......
  三月末的一个星期六,来了一场暴风雪。
  第二天一早,小蝶还被两个室友鼓动着去“踏青”,冻得鼻青脸肿的,又被她们领着去“班米男孩”吃泡菜薯条和包了炸猪肉的越式法包三明治。
  小蝶已经在多伦多过了一个冬天,差点没得“季节性忧郁症”,现在才发现,冰天雪地里原来也能有那么多乐子。最令她意想不到的是,这些乐子大多是兰珍的提议,也不知道她从哪儿找的,有的连陈飒都没听过,也觉着挺新鲜。
  ……
  小蝶的短信发出去没几秒,陈飒就回了。不过没说去不去楼下吃饭,而是反过来问她:“你喜欢吃叉烧吗?”
  “喜欢啊,超级下饭。”小蝶边回边流口水,“可是我们那附近没有烧腊店啊。”
  “那来我家呗!我 Daddy 下午做了叉烧。我家也在私家宝,离你诊所不远。”
  小蝶有些懵:
  陈飒不是“南京大萝卜”吗?她的家人也在多伦多?还有个 Daddy?那她怎么不跟家里住呢?什么跟什么这都是?
  出于不想一个人回家对着清锅冷灶,更出于一种强烈的好奇心,小蝶过了马路,转搭去室友家的巴士,和回羊粪池正好两个方向。
  赵医生的诊所在粪池和维多利亚公园大道的交叉口,四周十分破败,欠修剪的十字路口的草地上总零零散散点缀着狗屎。
  从诊所的窗户望出去,满大街不是说话摇头晃脑、牢牢保留着故国生活习惯的印巴人,就是那种“混得不好”的华人――头发黑白长短参差不齐,脸色要么发黄要么黢黑,表情淡漠,跟被匈奴放逐到北海边牧羊的苏武似的。
  小蝶怎么也没想到,陈飒家在一个比诊所周围还要破败数倍的小区,而且是个灰头土脸的老公寓。
  外墙是灰楚楚的水泥本色,内里倒又是一种厚重的棕黄。大楼里进进出出的都是印巴人,电梯和过道里弥漫着一股年久日深的咖喱味儿。
  小蝶很想掐自己一下,以确定自己的双脚不是踏在南亚的土地上。当然,面对着欢天喜下楼来接自己的陈飒,她并没有流露出自己的震惊。
  陈飒发现了小蝶的沉默,以为她是为去朋友的父母家做客而害羞不安,便勾住她的肩:“放心!我爸妈都很随和,你想吃吃,想喝喝,别拘着。而且你长这么 cute(可爱),跟娃娃似的,他们指定喜欢你。”
  小蝶连连应着,心里挺热乎的。
  见到陈飒父母时,她又震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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