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伦多有条羊街——张铁锅【完结】
时间:2024-05-28 14:38:29

  她不烤火鸡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火鸡个头实在太大,超市里能挑到的最小的都要十几磅。加拿大人常常是一家数口人齐齐奋战,也会剩下不少,所以感恩节后的办公室里,常常能看到同事一连数日都带一样的午餐,要么是剩的火鸡肉,要么是夹了剩火鸡肉的三明治。她孤家寡人一个人,还不知要吃到猴年马月。
  这一次,虽然先武说他会烤火鸡,兰珍还是事先查好美国“家政女王”玛莎斯图尔特的传统火鸡食谱,并咨询了艾琳,以备不时之需。
  小蝶一大早就动身去二姑家,帮着准备盛大的晚餐了。陈飒前一晚回她爸妈那儿了,答应上午赶回来帮忙。
  兰珍把家中里里外外拾掇了一遍,又清点了食材和酒水,以便查漏补缺,然后把十五磅的火鸡清理干净,把这只超市冰柜里最小的火鸡放进家中最大的瓷盆中;又把买的那只大南瓜刷刷洗洗,这是做感恩节的另一大经典――奶油南瓜浓汤的原料,就是那种中间淋一圈奶油的南瓜糊糊,成品颇像黄河中间多出一小块白色岛屿......
  忙完一切,她抬头看微波炉上的时间,已经中午了。
  陈飒却还没有到家,她不免有些着急,因为先武答应过要早点来帮她们一起烤那费时的火鸡,过不了多久就会到达,她可不想单独和他呆在这么狭小的空间里,还是个他们“同甘共苦”过的空间,一段她根本不敢回顾的“同甘共苦”。
  她忍不住给陈飒去了两条短信,问她何时到家。
  鉴于上回的教训,她此前已再三警告:“你发誓到时候,不要再对着他乱讲话。”
  陈飒举手朝天,信誓旦旦:”不乱讲,这回绝对不乱讲。”
  过了半个多小时,兰珍觉得有天荒地老那么久,陈飒的回复才姗姗而至:“亲爱的,我想了一下,我这张嘴没把门,别又给你惹出什么乱子来。所以我决定晚上不回来了,陪陪我爸妈。你们慢慢吃,留点给我就行。Happy Thanksgiving(感恩节快乐)!”还令人发指地尾缀了一个招手微笑的表情符号。
  兰珍囫囵读完,大惊,立刻一个电话追过去,结果一连打了三个,都是直接进语音信箱。她只得给陈飒留了条她能想到的最具威胁性的语音:“飒布里娜,你现在马上给我回来!如果你今天不回来跟我们一起吃,我真的不会原谅你!你快点回来!”
  她不知道,她这点威胁在陈飒那儿就是花拳绣腿。那位听着她的“花拳绣腿”,捶床捣枕,笑得花枝乱颤。
第54章 感恩遇见你
  先武是一个小时后到达的。
  一进门,就递给她一个充满感恩节色彩的小花束:橙色的玫瑰,秘鲁百合花,还有向日葵......托在一个精致的南瓜状的小花盆里。
  选这个礼物,他也是颇费了一番心思的。
  毕竟,她这拥挤了三个女孩的小公寓送什么都有些累赘。他本来要兜揽酒水,喝完了瓶就可以扔掉,又能帮她分担部分开销,但她不让,他知道她是不愿意让他破费,只得作罢,几次接触下来,他已经知道她是个最不习惯客套和推让的人。一番思索,决定送花,不但应景,谢了也能扔掉。
  这个礼物还真送对了。
  兰珍惊艳地接过小南瓜花盆,轻轻搁在隔离厨房和客厅的那道窄窄的大理石台子上,她从来不知道有橙色的玫瑰。
  他真周到,还知道额外买个花盆,不然这么一捧花,我就只能插到那只大号的“老干妈”瓶子里了。她心说。
  “哦。对了,飒布里娜今天回不来,另一个室友去亲戚家了,所以只有我们两个人吃晚餐。”她的眼睛不看他,看着花,脸上渐渐热起来,为被迫在陈飒一手打造的荒诞剧当主角。
  他略略一怔,马上会意了陈飒的“恶作剧”,心里不免有些欢喜:“不要担心,两个人也可以过感恩节的。”
  二人各怀心事,又明确知晓接下来的数小时内要单独面对彼此,不免都有些窘迫,具体表现在他们又说起了英文――他们熟惯的沟通语言。
  一起准备要塞进火鸡肚子里的填馅时,他略略犹豫了一下,还是从兜里掏出一张折得方方正正的纸,铺展在台子上方。
  兰珍定睛一看,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烤火鸡的步骤,连烤箱温度设置都有。
  “咦,你不是会做吗?”她很诧异。
  “好久没做,忘了。”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笑了,“这是玛莎斯图尔特的食谱。”他没告诉她,他的人生中,只做过一次火鸡,还是十几岁的时候,跟着堂兄弟姐妹们一起在厨房凑热闹。
  “不要告诉我,是她的那个经典食谱?”兰珍惊讶。
  “对。”
  “这么巧,我也准备了。”兰珍笑着拿出手机,点开里面的一份笔记给他看,“我是想,‘经典’应该就是‘很容易’的意思。”
  “我也是这么想的。”
  两人相视一笑,心下称奇,气氛轻松了一些。
  “既然你做过,那比照一下食谱,应该很快会记起来。我真的从来没有做过,所以今天都靠你了,我给你打打下手。”她说。
  “好,那我是主厨,你是副主厨。”
  他们分工协作,他切面包丁,她切洋葱。
  “有芹菜吗?”把切好的软面包丁送进烤箱后,他问。
  “我没有买,因为飒不里娜对芹菜过敏。”
  “哦,那下次她惹你生气,你就知道怎么惩罚她了。”
  “我可能真的会考虑,因为明明就是她的提议,结果她居然不回来。”
  先武笑了。
  他心里感激陈飒给他制造机会,还煞费苦心地给他输送信息,只是她那些信息支离破碎的,他尽了最大的努力,也只拼出个轮廓:兰珍和先勇可能分手了,因为她不愿意回台北,先勇一气之下,把她拖入黑名单,断绝往来,而且这一切跟他有关!为什么跟他有关?难不成她对他也有心思了,所以不愿意回台北?
  他马上对这个可能性一笑置之。
  那么就是为了他帮她修东西?她在先勇那里夸他了?夸得先勇心里不舒服?......他今天一定要找机会问问清楚。
  此刻,兰珍从冰箱里搜罗出半个青木瓜,说是陈飒炖汤剩下的,问他可不可以用这个代替。他说行。她马上在砧板上给青木瓜刨皮,脸上带着点笑的余韵。
  他估摸着这是个好时机,便故作不经意地问:“对了,先勇知道我们一起过节吗?”
  她手下的动作没停,脸上的笑却冻住了,顿了一顿,也是不经意似的说:“他不知道。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讲话了。”
  “发生了什么事?”
  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把削下的皮一点一点都转移进了一旁专门装厨余的桶,方告诉他:“还是老生常谈,他要我回台湾,我想留在这里,只是这次他非常坚持。我一开始同意了,可是后来想了想,还是反悔了。他很生气,很失望,所以就不再跟我联络了。”她把他这个导火索整个地切除,并且尽量说得寡淡如水,希望他就此打住。
  这个原委乍一听没毛病,可他还是找出了毛病:“我记得你提到过,你们这样已经十年了,怎么这次这么突然就闹翻了?”
  “凡事都是有限度的,也许我们这段关系的大限到了吧。”她本来是为了把他搪塞过去,说出口后,心里却忽然有些恍神:也许她和先勇的大限真的到了,和别的谁都没有关系。
  “那你――还好吗?”他关切。
  “还好。”她领情地笑笑。片刻,又有点难为情地叮嘱他,“可不可以拜托你一件事,不要把这个告诉别人?”
  别人还能有谁?他和先勇共同的家人呗。他马上宽她的心:“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他还想追问一句:“你是在等他回头,还是已经朝前看了?”然而问题在心头萦绕了半天,终于还是没问出口。他怕他问出一个让自己心碎的答案,而且隐隐觉得,问了可能就把所有的可能性都掐灭了。
  等把填完馅、盖上浸饱了黄油和白葡萄酒的奶酪纱布的火鸡放进烤箱中后,他照着小纸片上的指示设置烤箱的温度,她则开始准备奶油南瓜浓汤。
  她买了一整只绿皮南瓜,所以得先把南瓜破开。她用那把法式厨刀试了一下,谁知一刀下去,只扎了一条小缝,使出吃奶的劲,才把刀拔出来:“这个皮真的很硬。”她后悔没有买那种切成小块的南瓜,这里的超市常把冬瓜、南瓜都切成块卖,她怕不新鲜。
  他已经给烤箱设置好了温度,说:“我来试试。有大点的刀吗?”
  “这是最大的了。”她平时图省事,很少做这样的大件食品。
  他接过刀,一刀下去,效果也是微乎其微。
  他把刀拔出来,又试了两三次,最后一次,终于把南瓜劈开了一条大口子,同样劈开一条口子的,还有他压住南瓜的右手的中指。
  血乌央一下涌了出来。
  他立感一阵钝痛,兰珍大惊失色,帮着他把手挪到水池里,放开冷水龙头,对着伤口一个劲地冲洗,谁知冲净不到一秒,就又有新的血乌央出来,但已经能看出是中指尖那儿划开的半拉口子,去医院不免小题大做,但家里常备的小“创口贴”又实在止不住。
  兰珍赶紧去翻箱倒柜,不知找什么给他止血的时候,还是他自己问了句:“你们这个公寓楼里有健身房吗?”
  兰珍一愣,然后马上会意:“有,你等我下。”
  她匆匆换了鞋,飞奔去电梯,下到二楼健身房。
  感恩节的下午,健身房里空无一人,她的眼四下里在各式健身器材上逡巡了一圈,终于看到了钉在拐角墙上的急救箱,她打开急救箱,一口气拿了三盒医用纱布垫,然后飞奔回家。
  在用纱布给他止血前,她忽然想起来,问:“是不是应该先用酒精给伤口消个毒?”
  “你家里有医用酒精吗?”
  “没有。喝的酒可以吗?”她的眼睛在她搁在角落里的酒水上扫了一圈。
  “有烈性酒就行。”他的眼睛也跟着扫了一圈,那里红的白的啤的都有,就是没有烈性酒。
  没想到她忽然去拉开了柜子,变戏法一样从拿出一瓶十二年的单一纯麦的“格兰菲迪”(苏格兰威士忌),问:“这个可以吗?”这瓶酒是今天所有酒水中最贵的,她特地买给他的。
  “当然。”他看着那瓶子,心里悠悠一动。她是买给他的吗?可是为什么放进柜子里?
  她像是听到了他肚里的话似的,说:“我怕我们三个女孩子走来走去的,不小心踢翻了。”她说得很含蓄,其实,她就是怕陈飒冒冒失失的,出来进去的一脚踢翻了,所以暂时放进了柜子里。
  她拧开盖子,把酒倒进一只小碗里,让他把伤口处放在里头浸泡一会儿。他照做了,一股热辣的疼在伤口周围蔓延开来,他不由皱了眉,但是当着心仪的女孩的面,没好意思“嘶”出来。
  “是不是很疼?”兰珍问。
  “还好。”他故作轻松。
  “你怎么知道我是让你去健身房找这个?”她拆封纱布垫时,他问。
  纱布垫很给力,按上去不一会儿就止住了那汩汩的鲜血。她把纱布垫的两头顺着他的手指小心窝过去,裹住他的手指,另一手拉开抽屉,一面找透明胶带,一面说:“我是我们单位那个‘健康和安全委员会’的成员。”
  “哦,那是干什么的?”
  “就是这里的政府规定的,每个工作场所都必须有这么一个委员会,员工自愿义务担当委员,定期查一查工作场所有没有什么危害性的东西,比如电线没放好会不会绊倒同事,会不会引起火灾,还有灭火器有没有过期,急救箱里的东西是不是齐全......反正就是很无聊。”她终于翻找到一个小的透明胶带,让他自己捏住裹手指的纱布,然后抠到透明胶的源头,“刺啦”一下撕扯开,给他一圈一圈地缠上,固定住纱布垫。
  “无聊你怎么还参加?”
  “因为别人都不愿意干,然后我的老板就问我要不要干,说了一堆夸我的话,让我没法拒绝,我就只能同意。”她很无奈地说。
  他想着她一面讨厌着,一面不失原则地认真履行职责的样子,忍不住哈哈笑起来。她的老板找了个绝对负责的冤大头。
  他们决定放弃南瓜浓汤。
  “你有没有觉得,感恩节很像中秋节?”陪着她拌五颜六色的希腊沙拉的时候,他倚在冰箱上,看着她那一头乌亮的波波头随着她两只胳膊的动作,往前很有韵律地一动一动的。
  她细细一思索,笑了:“还真是。都是秋天,都是庆丰收,亲朋好友也会团聚。――你们家每年都会庆祝中秋吗?”
  “小的时候会,都是在奶奶家。现在我们都大了,各奔东西。除非碰巧在纽约,而且有空,就去奶奶那里吃个饭。”
  “哦。”兰珍不敢问得太深,她担心问深了,又会扯到先勇的身上。
  “你们家呢?也会每年庆祝中秋吗?”先武问。
  他看到她手上的节奏慢了一拍,然后听见她说:“算是。但只是我和我的阿嬷,因为我爸爸妈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他们后来各自又有了家庭――”她省去了一大截子晦暗的人生,说,“所以我和阿嬷一起住,所有的节日都和她一起过。”
  他心里有些惊,有些痛。片刻,他问:“那你阿嬷现在好吗?她也在台北?”
  她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然后轻轻地说:“我来加拿大的第二年,她就去世了。在台北。”她把后一句话吞了回去:“这是我人生最大的遗憾。”因为她不确定说出这句话,会不会给自己的泪腺开闸,而且她忽然醒过神来:她怎么跟他话起家常来了?这不是让他们的关系更加深化吗?那样就没完没了了。
  他却“不知趣”地追问了句:“这也是你不愿意搬回台北的原因之一吧?”他还记得她上次说的,不愿意回台北,是因为不好找到称心如意的工作。
  她倒被他问得心里一愣,她从来没这么想过,也没人像他这样问过她,包括先勇。但是难道不是吗?除了生计问题,她可不就是不愿意呆在那个触景生情,连最后一个亲人都没有了的伤心之地吗?
  “我想是。”她把认真思索后的答案告诉他,然后接着去拌沙拉,他看着她那一动一动的波波头,忽然猛来一阵冲动,想摸一摸,但却极力克制住了。
  几个小时后,他们把烤好的火鸡搬出烤箱,放在灶台上,因为餐桌太小,他们直接切了几片火鸡,放进各自的盘子里,盘子里还有五颜六色的希腊沙拉、土豆泥和白酱意大利面。
  两人对面而坐。他为她面前的高脚杯里半满上”黑品诺”(一种红葡萄酒),却只为自己倒上一小杯“格兰菲迪”。
  她看他只倒了平时一半的量,不由好奇:“你今天喝很少。”
  “对,我今天是开车来的。”
  “那待会儿把酒带回去,我是给你买的。”她微笑。
  “好。”他也微笑。
  要干杯的时候,他提议,既然是感恩节,两人可以各自说一些感恩的对象和祝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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