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天快赶上陈飒冒失了!她在心里自嘲。脑中忽然响起那位大姐上回的忠告――“把业务先摸熟,摸熟了身板就硬”,想到这里,她深呼吸几下,稳稳神,然后端着治疗盘去了诊室。
术前给韩国男孩量血压时,她的手都是凉的,但还算沉着。
整个治疗过程中,赵医生咂了三次嘴,不耐烦地敲过两下她略为挡事的工具。她的后背冒了不少虚汗,做好术后被赵医生教训一顿的准备。
一个多小时后,韩国男孩带着没过劲儿的麻药,在女友的搀扶下,虚弱地走了,留下四颗血嗤呼啦的智齿,上头还沾着发了炎的肉芽组织。
小蝶低眉顺眼地收拾着残局,等着赵医生的叱责随时降临。等了半天,赵医生终于开口:“老实说,要不是缺人,我一开始根本就不考虑你。你国内那个医院的口腔科我没听过,这边读的那个牙科学校又是私立的,口碑在我们行业内也就一般般。”
卧槽,不是要辞退我吧?小蝶透心凉。
还好赵医生话锋一转:“但刚刚我看你表现还行,悟性还算不错,挺适合干这一行的!”
小蝶不敢相信地瞅着她,心里暗暗舒了口气。
赵医生还问她国内公立医院的牙医一年拔多少颗牙,有没有什么硬性考核指标之类。
小蝶和她对答几句,看她今天心情明显不错,大着胆子问:“加拿大这边拔智齿跟国内挺不一样的哈,国内一般都是先拔一边,留另一边给病人吃饭。等过一两周这边长好了,再拔另一边。这里是两边一次性都拔。”
“这里拔智齿都是这样,我觉着挺好的,一次性都弄完了,省他的时间也省我的时间。――大不了就吃几天流食呗,还能减减肥。你看那孩子胖的!”赵医生轻描淡写道。
小蝶就不好再说下去了。
这事本来就告一段落了,第一次在加拿大干牙助该干的活――还比较圆满,她很有成就感,直到次日星期六。
白天,她和陈飒窝在客厅里,昏天黑地地追了一整季《实习医生格蕾》,屁股都不舍得挪一下。没办法,剧情太过精彩,在各类惊心动魄的救死扶伤中,还穿插了不少俊男美女滚床单的戏,二人看得目不转睛。
“你以前上班是不是也跟你男朋友这样?”陈飒望着小室友,一脸不正经地笑。
“小电影看多了吧你?”小蝶斜她一眼。
“那你脸红什么?”
“谁脸红了?――你看这些实习医生们竟然也得合租,跟我们一样!”
“别转移话题!”
第11章 二姑冬梅的故事
傍晚的时候,二人才决定中场休息半小时,晃去楼下的韩国超市买鲔鱼三角饭团,顺便捎带点韩国零食(过了晚上七点,鲔鱼饭团会打折),然后回家继续追第二季。
排队买那现做的香喷喷的韩国红豆鲫鱼烧时,陈飒忽然拿胳膊肘捅了捅小蝶,小声问:“你说韩国的男的整不整容?”
正玩手机的小蝶诧异地望着她。
“右前方一米,那男孩的脸,是不是瘦脸针打的?”陈飒小声提示。
小蝶扭脸望过去,差点没叫出来――是昨天来拔智齿的那个韩国男孩,脸肿得像个河豚。此刻,河豚正在货架上取果汁。
她可不想被认出来,刚要挡住脸,又记起昨天治疗的时候她全程都是戴口罩的,而且河豚打了麻药,嘴里几个血洞,哪顾得上记住她?
但她依然满心愧疚,一出超市,就把河豚的悲剧告诉了陈飒。那位差点没跳起来:“拔智齿可以不用两边一起拔?哎呀我去!我的智齿也是在加拿大拔的,当时脸也肿了,跟水里泡的浮尸似的,一个多星期都吃不好睡不香的,把一个面试都推了。”
“我们那个医生说,这里都这样。可是我良心为什么这么痛?”小蝶捂着胸口,表情痛苦。
“因为你没把所有的治疗方案告诉病人!你记不记得《实习医生格蕾》里头那集,格蕾无意中发现一个婴儿浑身发紫,就质疑婴儿的主治医生没有做足检查,然后冒着失去实习机会的风险,直接去找婴儿的父母,建议他们做更全面的检查。”
小蝶回味着剧情,陷入沉思。
室友又激动道:“哦哦哦,还有那集那集,有个得前列腺癌的男的要动手术,主刀的老头图方便,要给他把下面的神经一刀切,让他后半辈子直接当太监。得亏那个 Izzie 勇闯手术室,大胆建言,要主刀医生刀下留――情。她当时怎么说来着,‘要给病人最想要的’。你这也是一个道理,我就不信哪个病人愿意顶着个浮尸脸在大街上走来走去的......”
小蝶今天尤其想念马虎熊,他从来都是让病人不要把两边的智齿一起拔,否则会影响到正常进食,并且还有可能引起恶心和呕吐等不良反应,甚至会出现创面水肿症。所以一等马虎熊起床,她就塞着耳机跟他视了频。
果然,一身正气的马虎熊也谴责同行:“这女的怎搞的?拔个牙急三吼四的,真冷血!说到底还是没生过孩子。没生过孩子的女人,不晓得心疼人家的孩子。”赵医生没孩子。
“我现在一想到他那张脸,心里就难受。你说我是不是该事先偷偷给他提个醒?让他主动跟老赵要求先拔一边?”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千万别多话!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就行了,管他呢,反正又不是你忽悠他拔的。”
“可是――”
“哎呀,别可是可是了,做人要学会看透不要说透!听我的没错!――对了,他那四颗牙拔了多少钱?”
“拍这个搞那个的,连头带尾快两千刀了。”小蝶拿出手机一算,“差不多一万多人民币。”
虽然听说了国外看牙有多贵,马虎熊还是惊呼:“我滴乖乖!四颗牙就一万多?”
“要不老赵怎么住森林里头呢?这边有钱人才住森林里头,家里哪扇窗户望出去都是一片绿。”小蝶说着不觉吸了一口气,好像闻到了森林里的氧气一样。
马虎熊不屑道:“森林有什么好?夜里给狼叼走了都没人晓得!”
“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嗳,你说咱们以后就在加拿大开诊所怎么样?”小蝶心血来潮问出这句话以后,自己也是一愣。
马虎熊怔了一下,很坚决地说:“不可能。你这不是天方夜谭吗?”
“为什么不可能?你看这边的牙医,钱比国内好挣多了。开私人诊所的,社会地位也比国内高。”
“我一个在中国经验都已经很成熟的牙医,生活和工作又都这么稳定,你要我把这些都放弃,换个跑道去加拿大,把英语重新拣起来,去受那个洋罪?还要重读医学院!先不说我愿不愿意,那边允不允许留学生读这个专业,加拿大医学院就那么好进?就算最后我拼死考上了,寒窗苦读到四十多岁,我不成范进中举了吗我?到时候头发也白了,身体也熬干了,我图个什么?而且苦那么多年,学费生活费你挣啊?......”
他的话句句在理,小蝶噤了声。
留在加拿大当然不是她出国的初衷。
她虽不是什么大城市的白富美,也是小康之家的娇娇女,学习成绩一般,爸妈从不苛责她,女孩子家嘛,以后又不要养家糊口,快快乐乐、平平安安,养得细细气气的就行了。
卫校一毕业,大伯托了关系,让她在省城公立医院的口腔科干上了护士,钱虽然不如临床护士多,但不用倒夜班,也没那么大的工作强度和压力。
工作没干几个月,又自谈了个对象,条件还不错,虽然年龄稍稍大了点,但是有省城户口,有房有车,又是独生子,父母都是退休的公务员。爸妈不知道有多满足,她自己也很满足,就是一切都太顺心了,生活没什么波澜,时不时的心里空虚。
要不是常年在多伦多的二姑前年拖家带口地回了趟国,她可能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二姑是冬天生的,就叫冬梅,人如其名,长得也很冷,鸭蛋脸,丹凤眼,颧骨略有些高,鼻翼上还有几粒雀斑。十多年前跟老岳――她的前夫,一个画家出国的时候,没人觉得她怎么好看,老人还说她颧骨高,克夫。
克夫不克夫不知道,反正画家老岳活得好好的,就是在国外一直混得不咋地:在中餐馆洗过盘子,在仓库搬过箱子,还在华人超市的肉铺剁过肉骨头。
剁肉骨头的工作干得最久,但他心情不好,每天挂搭着个脸,没精打采的,同事都不大喜欢他。有一天他跟同事起了冲突,差点动上了刀子。同事干得久,跟老板关系又不错,挨了一顿骂,就没事了;他资历浅,又不讨喜,很快就被开了。老板自己也是老移民,不愿赶尽杀绝,给他按下岗算,方便他拿失业保险金,被炒鱿鱼是拿不到的。老板晓得狗急跳墙的道理。
冬梅在国内是小学英语老师,英语底子比老岳好,但要在英语国家生活也够呛。好在她性格随和,一去多伦多,马上报了免费英语班,认识了些朋友,渐渐摸出点路子,决心去学理发。
不论在学校还是后来的发型屋,她都不是手艺最好的一个,但她性子好,而且长得很有东方韵致,是外国人喜欢的那一路子的美女,描眉画眼以后更是楚楚动人。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加拿大的水土格外滋养她,她的身材也越发圆润起来,衣服稍稍紧一点,就呼之欲出的。所以找她来剪头发的男客就尤其多,小费给得也大方。
加拿大男人很多都是糙老爷们,尤其是上了年纪的,不是特别注重发型,对付得过去就行了,人家享受的是这份宾至如归的服务。
有一次,老岳来等她下班,看到一个男客走的时候和她很欧美地拥抱了一下,立刻打翻了醋坛子,本来看到老婆出国后比自己过得滋润,他心里就不痛快,所以冬梅一进车,他就骂上了,好的歹的脏的臭的,能想到的都骂出来了,把胸中一口恶气出尽。冬梅气得浑身发抖,想还上两句,但又怕他一时热血冲头,手里握着方向盘,做出什么极端的举动,就一直不说话,这却让他更加恼火,她不是心虚理亏,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辩解?
那次以后,老岳工作也不找了,大白天鬼使神差地跑到冬梅的发型屋门口蹲守,在车里监视她,要是看到老婆和什么男客人说说笑笑的,回家他一定破口大骂。
这样吵吵嚷嚷大半年以后,冬梅终于心灰意冷,跟他离了婚,而且警告他:“你要再来我上班的地方骚扰我,我马上就报警。”
摆脱了老岳的纠缠,冬梅心里却空落落的。毕竟,快十年没一个人单过了。
觊觎她许久的男客们听说她离婚了,马上饿狼扑食一样扑上来,都想和她有点什么,然而有点什么以后...可能就没有以后了。她晓得自己没那么年轻了,玩不起,所以下定决心,这次要擦亮双眼,好好找一个真正能托付终生的人。
有一个叫杰弗里的中年男客人,原先每个月都来,知道她离婚以后,每半个月都来。最后每天都来,当然后来就不是来理发,纯是来看她。每次来,给她带一小杯 Tim Hortons 的廉价咖啡,静静地等她下班,邀请她出去吃晚饭,吃的都是快餐。冬梅刚离婚,心里也郁闷,杰弗里约她,她就出去,因为他不猴急,规矩得很。
一来二去以后,她问过他为什么每天不上班,杰弗里含蓄地笑笑,说:“我退休了。”
她说:“我是要找能跟我共度余生的结婚对象的。”她这个开门见山吓退了不少男人。
没想到杰弗里也认真地说:“我也是。”
她放心了,但也留了个心眼,一个月以后,杰弗里邀请她去家里坐坐,她没去,怕太早让他突破防线,就没下文了。
杰弗里没生气。
两个月以后,杰弗里又让她去家里坐坐,这回她同意了。
她万万没想到,杰弗里的家是一幢三层豪宅,而且在多伦多最贵的地段之一,周围非富即贵,家家草坪碧绿,户户鸟语花香。
她一直就知道杰弗里是个富裕几率很高的犹太人,可看他平时开的那辆已经有些破旧的丰田科罗拉,穿得普普通通,给她买加拿大最平民的咖啡,还都是小杯,她怎么都没法相信他住着这么气派的豪宅。
她后悔没有早点来,又庆幸没有早点来。
那晚,她异常舒心地躺在了豪宅柔软的大床上。
第12章 黑猫和黑楼
杰弗里算条汉子,很快就和她结了婚,生了孩子。
他的犹太爸妈早逝,给他留下一幢大房子,和一个什么按月支取可观生活费的信托基金。所以婚后,她就把发型屋的工作辞了,也从杰弗里的生活费里支取她每个月的生活费。
在加拿大摸爬滚打十多年,她离了婚,又结了婚,风风光光地带着一双儿女衣锦还乡了,还顺道去合肥看望了下当护士的侄女。
小蝶印象中那个文文静静的二姑已经成了个不一样的女人,眉梢眼角都是活的,连脸上那几粒雀斑也透着俏丽,坐着不动都有那么点骚情。
马虎熊尽地主之谊,请二姑吃了顿饭。
席间,不断给二姑布菜,又来照顾小蝶,像爸爸照顾闺女,二姑把一切都收进眼里,微笑着不说什么。
等马虎熊走了,小蝶陪着姑妈逛了逛逍遥津公园,迫不及待地想听听她对马虎熊的看法。
二姑沉吟了一会儿,没谈对马虎熊的看法,只是意味深长道:“小小的人,还没见过山高水远,就想结婚了?”
小蝶不好意思:“每天下班,除了逛街吃饭,买买东西,实在没啥好干的!而且家里人也催得紧!你知道他们的。”她说的是实话。
二姑哈哈笑了:“所以拿结婚当消遣啊?”
小蝶自己也笑,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
二姑又说:“没啥好干的,可能是小地方呆舒服了,找不到目标,找不到自我。年纪轻轻的,有机会要多走走,多看看,见见世面,才晓得什么适合自己,什么不适合。――你有没有想过出国镀个金?”
“我,出国读书?”小蝶骇笑,“中文都读不好,还读英文?”
“又不叫你做学问咯!你不是在口腔科干护士吗?就学个相关的技术好了,国外口腔护理教育比国内可规范多了,再说你本来也是个野路子,没受过专门教育,正好趁这个机会,把理论实践结合一下。”
那天,二姑和她聊了很多加拿大生活的方方面面,当然,是她和杰弗里婚后,不再为金钱操心的生活,侄女没想到这一层,听得神往不已。二姑还给她出点子,叫她先说服马虎熊,未婚夫搞定了,爸妈肯定没问题。
过后,她就照着二姑教的,告诉马虎熊:“你过几年不是想开自己的诊所吗?我出去进修几年,学个洗牙。我姑说,加拿大的牙医诊所都是私营,所以我也正好偷师一下,学学那边的私人牙医诊所怎么运营的,回来能更好地帮你打理。”
马虎熊听了心思也有些活泛,开诊所就是半个生意人,要有个得力的贤内助确实省心省力。但他私下里去打听了一下,了解到国外的洗牙师紧缺,收入高、好移民,怕小蝶太年轻(比他小了整整八岁),又漂亮(不然他一个医学硕士怎么看得上她一个小护士),到时候架不住诱惑,不愿回国,那就不好办了。所以一番思索后,强烈建议她学牙医助理,学期短,工签也只能拿一年,要想靠工作移民怎么都得折腾个两三年的,所以到时候她不想回来也得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