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已经睡下了。”林医生披着御寒的毛毯,推开一条门缝。
沈苏良没打算走,“我今晚回来睡。”
二楼,许从舟那天负气离开时撞歪的椅子还没摆回原位,礼裙也还搭在椅背上没人敢收走。沈苏良将礼裙拿起,又扔在地上。
他今晚太冲动了。
不应该的。
区区一个顾北程竟然就让他乱了阵脚。
第17章 “你应该给她送上一束花。”
浅睡两个小时后,沈苏良听见楼下传来动静。老人觉少,凌晨五点就已经起床。
沈苏良洗了把脸,将新冒出的胡茬剃干净,下楼吃早饭。
老人对他突然的出现并不意外,吩咐阿姨拿多一双筷子,“吃完早饭陪我出去一趟吧。”
*
司机跟着导航绕进一片喧闹街区。
小巷逼仄,再容不下一辆轿车行进,沈苏良带着外婆下车,推着轮椅七拐八拐,终于看见中医馆的牌匾。
与其说是牌匾,不如说是一块漆黑了的旧木板,蘸了金粉写着“严风仲”三个字。字迹遒劲有力,有入木三分的味道。
应该就是这一家了。
门是古朴的木门,沈苏良走近,能隐约听见里面有人说话。叩了三下,门吱呀打开一条缝,声音先传出来,“找谁?”
“受人介绍,来看病的。”沈苏良原地站着。
“谁介绍的?”
“应筱。”沈苏良看一眼外婆,答。
门全部打开,走出一个样貌温婉的中年女人,“小小这孩子都好久没来了……进来吧,严老还没睡醒,找张椅子先坐着。”
院子里已经有几位病人稀稀拉拉在候着,男女老少都有,沈苏良应下,推着外婆穿过院子,搬了张有靠背的竹椅在她手边坐下。
“现在还早,多晒晒太阳对身体好。”女人忙里忙外,经过两人身边时提了一嘴。沈苏良便推着外婆从房檐下出来,加入晒太阳的队伍。
门不停打开又关上,一个个推荐人的名字冒出来,沈苏良身边变挤了。禽鸟啁啾,院子里安逸得仿佛世外桃源。
老先生终于睡醒,女人一个个按顺序把人叫进去。沈苏良静静等着,听见应筱的名字马上起身,推着昏昏欲睡的外婆进门。
“严老耳背,不理人就是没听见,你说大点声。”女人接过上一个病人的方子,嘱咐完这一句就去抓药了。
严风仲是个精神矍铄的老头子,戴着一双老花镜,眼睛混浊却有神,看得透。沈苏良一进门他就知道是患有血液病的那个老太太来了。
“手给我。”
沈苏良还想说两句开场,见老先生已经开始把脉,便安静把一沓检查报告和病历放在桌上。
问过几句病情,再看看舌头,最后又摸了摸肚子,老先生一页没翻检查单,双眼往上挑,看一眼沈苏良。
老太太命数将尽,用药只能再多留她两年。
“太操劳了。有心病。”老先生看向老太太,目光如炬,“人这么大年纪了,有什么心事别藏着,带到地底下说给谁听?”
“有点念想,心里才不至于空荡荡的。”老太太被戳中心事,身子微不可察抖了抖。
被人看穿,反而释怀。
老先生点到为止,“每三个月来复诊一次。”
先前的女人进来拿方子抓药,把那摞检查单还给沈苏良,“严老不看这东西,下次不用带。他看的是人,不是字儿。”
抓好药返程,回到老宅,沈苏良才发现外婆眼角有泪。憋了一路的话终于说了出来,“您的心事,可以和我说。”
老太太摇摇头,答非所问,“我听阿缘说,你昨天夜里突然回来……发生了什么事?”
“没事。”沈苏良能隐约猜到,外婆不可解的心事里有他的一份。她盼他成家,盼他和温琳成家。
外婆说起了德语,浅蓝色的眼睛静得像海,“孩子,对我说实话。”
“……我向从舟求婚了。”
老太太笑了,“我能猜到。她会让你变得冲动,她身边的男人会让你变成恶魔。”
“您希望我和她结婚吗?”
“你知道我希望你和琳儿结婚。”
沈苏良不语。
老太太让沈苏良推她进屋,“琳儿会是你最好的帮手和最合适的伴侣,但我看得出来,舟舟是你最爱的人。”
“你已经因为爱情而变得更加勇敢了。孩子,我为你骄傲。”
“但你应该给她送上一束花,而不是偷偷跑回外婆家里睡觉。”
*
勇敢不是一件易事。
求婚不像发错的消息那样可以撤回,也不像官方邀请函那样随时可以提起。
许从舟进退两难,等着沈苏良下一步动作。沈苏良开始患得患失,想等她表明态度,再做出回应。
没人主动,于是一拖再拖,就这样相安无事过了一星期。
这一个星期里,苏淮被迫留在老宅,不再出来作妖,叶尔玩了两天,乖乖进公司上班。
许从舟忙于和小小排练节目,推掉了两次顾北程想要见面的邀约,之后就收到顾北程出差的消息。
小小今年参加校园歌手比赛拿了冠军,因此在 A 大校庆表演上有个独唱节目。虽然她不再像以前那么怯场,但还是不敢一个人面对底下的观众,于是许从舟答应给她在台上拉小提琴伴奏,也当是帮她壮胆。
最后一次总彩排结束,导演给所有人订了奶茶,犒劳大家两周以来的辛苦练习,顺便开了个短会。
小小左顾右盼,找同学换到了喜欢的口味,插好吸管咕噜咕噜开吸。许从舟拿着人手一杯的奶茶,认真听导演重复明天晚会的流程和走位。
小小的那杯奶茶很快见底,许从舟及时把自己还没动过的递过去,“你喝我的吧。”
“就知道舟舟最好了。”小小两眼放光,一把揽住许从舟脖子,亲昵地往她肩窝蹭了蹭。
许从舟侧眼看小小低头含着吸管认真吸珍珠,忍不住摸了摸她圆圆的脑袋。
导演刚好说到最后大合照的事情,小小突然悄悄问:“舟舟,苏淮明天会来吗?好久没看见他了。”
“他……可能不来吧。”
许从舟没想到一年过去了,小小还惦记着苏淮。
导演一说完解散,和小小玩得好的几个同学就提议要一起去吃宵夜,小小挽着许从舟果断推掉邀约,迫不及待要带她回宿舍,“舟舟我给你看个东西。”
刚走出礼堂,小小就已经憋不住,在校道上把心底的秘密说了出来,“舟舟,我跟你说哦。我加上苏淮的微信了。”
许从舟的心一惊,“你喜欢他?”
“......嗯。”小小笑得羞涩又甜蜜,把许从舟的手臂又搂紧了点,“你知道我第一次看到他是什么时候吗?”
“什么时候?”
小小这下倒是忍住了倾诉欲,义正词严说等回到宿舍才能告诉她。但刚说完,她就向宿舍的方向跑了起来,许从舟被她拉着,也只好加快脚步。
初冬的风呼呼吹过耳边,昏黄路灯下少女发丝恣意飞舞,许从舟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她明天就是绑也要把苏淮绑来听小小唱歌。
气喘吁吁回到宿舍,许从舟还没顺好气,就看到了小小从抽屉里宝贝地拿了一个相框出来,“给你看我和苏淮的第一张照片。”
“那次我们不是一起去 C 大逛校园嘛,你去上卫生间的时候,我在教学楼面前自拍,苏淮刚好路过,跟我合拍了一张。”
教学楼前有一条林木夹道的校道,她们去的时候正好是秋天,满地金黄落叶,踩上去嘎吱作响。
小小站在镜头中央笑靥如花,苏淮站在后面不远处,穿着球衣,把身子歪向她,一手抱着篮球一手比耶。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相遇。
明明只是苏淮路过搞怪,但青春情动时的单纯烂漫快要溢出屏幕。
许从舟不得不承认,这张照片里,他们很般配。
像是电流一瞬间流遍全身,引起阵阵酥麻,许从舟知道了为什么小小在大二那年突然迷上了篮球。
少女的心事,藏了快四年,才在今晚破土。
原来能让人跑起来的心动,是这样汹涌。
“舟舟,你能不能帮帮我......让苏淮过来看一眼?”小小有点难为情地开口,“我不用他做什么的,他只要过来看一眼就好了。”
细碎的留海因为跑动而偏向两侧,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弯成两汪月牙山泉,小小这时候就像个可爱的瓷娃娃。
许从舟一向对甜妹没有抵抗力。
别说一个苏淮了,许从舟恨不得把世界上所有的好东西都送到她面前。
“你早说呀,我帮你追他。”鬼使神差般,许从舟给出承诺。
“谢谢你舟舟,但是我想自己试试。”小小受宠若惊,羞得双颊粉红。
许从舟想起自己曾经因为撮合她跟林煜清而惹出来的祸,恢复清醒,歉疚笑笑,“也好。”
小小细心,发现许从舟可能误会了她的意思,忙张开手抱住她,“舟舟,之前的事情我不怪你的。我真的不怪你。”
“我爸妈从小就管我管得严,什么事情都替我做主,我知道自己没什么主见......但是这次,我想自己试试。”
“你千万不要为了我,就逼着苏淮答应我哦。我说真的,不是骗你。”
趁小小去洗澡,许从舟给苏淮打电话,“你明天晚上有空吗?”
“怎么,想约我啊?”
许从舟:……
“告诉你个好消息,明天晚上的校庆晚会,外婆和我哥会去看。”
许从舟不在乎沈苏良,“那你呢?来不来?”
“你想让我来?”
“嗯。”
“我去干嘛?”苏淮莫名其妙,“给你们当电灯泡?”
许从舟想了一个自己都觉得拙劣的理由,“我和小小都要上台,没人帮我们保管手机和包包……”
她不擅长说谎,越说心里越没底,索性闭嘴。
苏淮不知道这些贵重物品会有人专门看管,但还是不愿意,“许从舟你没醉吧,我一个大老爷们儿过去给你们拎包?”
许从舟知道他信了,立马有了气势,“不行?”
苏淮思索一秒,“那你欠我个人情。”
许从舟生怕他变卦,想也不想立即答应,“行。”
苏淮马上变脸,“好嘞,跟班小苏,明晚随叫随到!”
许从舟:……真有骨气。
*
临上场前,许从舟都没见到苏淮的影子。发消息说快到了快到了,但一问他到哪了就装死。
小小今晚安静得出奇,一言不发待在许从舟身边,等主持人开始介绍她们的节目,才捏了捏许从舟微微出汗的手心,“舟舟,我好紧张。”
主持人标致洪亮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整个会场:“......下面有请应筱、许从舟两位同学为我们带来歌曲......”
许从舟上台的步子都是虚的。聚光灯一打,许从舟看向台下乌泱泱的观众。
目光由远及近寸寸收回,最后经过前排的嘉宾席位时,许从舟看到了沈苏良。但更让她为之一震的,是他旁边老太太的名字。
主持人一开始介绍到场嘉宾时,许从舟在后台准备,没注意听,现在看到座签上用楷体印出来的“林桉”两个字,才发现原来老太太叫林桉。
林桉就是她。
A 大设立了很多以校友名字来命名的奖学金,其中就有一项叫林桉奖学金。
许从舟本科期间拿过一次林桉奖学金。
零散的记忆一瞬间被有序串联,已经遗忘的细枝末节也重新长了出来。
苏淮跟她提起过自家外婆。
*
老太太全名叫林桉,原来是个数学研究员,曾在 A 大任教,后来嫁给了苏淮的外公,开始接触投资。苏淮外公出车祸意外去世后,她成了最大的股东。
因为联姻,沈氏收购了苏氏集团。后来,林桉趁沈家老爷子寿终正寝撒手人寰、沈父手段还不够,坐上了沈氏集团董事长的位子。
这些,都是她在病床上做到的。
后来,沈苏良六岁,林桉不顾沈父反对,带着他回到家乡苏黎世去养病——她是中瑞混血,从小在苏黎世长大。
再后来,苏淮出生,随母姓。
*
昔日敬佩的名字和台下淡然的老太太重叠,许从舟几乎是全凭肌肉记忆完成了整场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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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节目结束,导演指挥表演人员和工作人员还有到场嘉宾一起合影留念。
许从舟本来站在边缘,看到老太太回头朝她招了招手,便走了过去。老太太什么都没说,导演倒是以身高为由叫她和应筱一左一右站到了老太太身边。
老太太左侧坐着副校长,右后方站着沈苏良,许从舟犹豫一秒,选择站在沈苏良身边。
小小用只有她们能听见的声音,终于问出口,“舟舟,苏淮会来吗?”
许从舟捏着手机,“他今晚有事,没空过来了。”
苏淮临时反悔,说朋友约他去玩,不来了。
第18章 “想听真话吗?”
离场之后,老太太被几位老师留下叙旧,许从舟干站了一会儿,插不进去话,便回化妆间找小小。
路上又被几位同学拉住拍了几张合照。
等她回到化妆间,其他人都已经离开了。一男一女正围住小小,问她为什么哭。小小缩成一团,眼泪把妆都染花,硬是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
尽管如此,男人还是发话,声如洪钟,“应筱,不准哭。”
应该是她爸妈。
许从舟看不下去,走远了拨通苏淮的电话,“你他妈现在马上给我滚过来。”
“这个点……都结束了啊,”苏淮看了看表,“我不是跟你说了我不过去了吗?”
“……你跟我哥吵架了?”察觉到许从舟情绪不对,苏淮问得小心翼翼。
许从舟觉得自己一定是气疯了,才会看到沈苏良走过来的时候,堵在他面前,把手机递到他嘴边。
“你让苏淮现在马上赶过来。”
是命令的语气。
沈苏良抱着花束凑近,却伸手结束了通话,“从舟,小淮和应筱不合适。”
“今晚是你不让他来的?”许从舟没想到是他在搅局。
“他们不能再见面。”沈苏良答得模棱两可,语气依旧,平淡却丝毫不给人留有反抗的余地。
“为什么?”许从舟不想和沈苏良吵架,但她实在忍不了,“你有什么资格插手他们之间的事情?”
沈苏良被骂得脸上有点绷不住,“你也警告过苏淮,让他不要靠近应筱,不是吗?从舟,我以为你会比他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