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少韫嗤笑,从他身边走过去时,漫不经心地道:“谁又说得准呢?”
沈长安眉头紧皱,护国寺外两棵梧桐树护在两侧,树枝上有野鸟叽叽喳喳,香火云雾从寺庙中萦绕,他浆洗发白的素衫溶于云雾,身后是佛法礼教,偶尔有僧人传来的诵经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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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晦冥,竹卷来不及收起,被雨水敲打,原本的野鸟和常来的燕隼都躲在屋檐下避雨。
青衣嫌这些鸟叫声烦躁,还会有晦气物掉下来,便想要赶走躲雨的鸟,被抱梅指责她不近人情。
两个人就此在走廊下争执不休,却又碍于不敢打扰厢房内的江絮雾,只能压低嗓子地争论不休。
厢房内江絮雾坐在榻上,背后引枕,抱玉端来药汤和蜜饯。
她今日素衣,未施粉黛,面色惨白得吓人,半靠在榻上,双膝曲起,怀里被塞了汤婆子,方才让她有了点精神,喝完汤药后,抱玉就小心翼翼地端走。
因来了月事,长年体虚的她必须要喝药才能撑过去,而她一来月事,就不喜四周有人伺候她。
故此抱玉见她喝完后,便不敢再打搅她,小心退出去。
抱玉出去后,抱梅也不跟青衣吵了,走上前询问,“小娘子怎么样?”
“看起来还是老样子,”抱玉轻声说。
抱梅想了想,一锤定音,“我去出府找赵大夫再要点药材给小娘子煎的喝。”
每每小娘子来月事就疼得要死要活,万幸这几年有赵大夫的调理,小娘子每月都不像之前那般遭罪,可偶尔总有一个月会疼得不行。
今天正巧遇上了疼的时候,抱梅心疼,想到再过几日小娘子就要嫁人了,眼下因疼一点新娘子的喜悦都没有,护主心切的她,还是决定出府去找赵大夫开副药方抓药给小娘子吃。
不过她走之前还不忘叮嘱抱玉好生照看小娘子,特别是青衣。
青衣要不是顾忌之前裴少韫的命令,早就对眼前不知死活的婢女一个教训。
不过见她护主心切,加上这几日的相处,江絮雾算是个好主子,青衣别扭地说:“你快去快回。”
“知道了。”
抱梅抛下这句话,冒着大雨出了府。
青衣见她走了,心底空落落,须臾间,她整顿好心情,守在厢房走廊外。
忽然厢房内传来轻微的响动,青衣皱眉,以为小娘子在走动,刚想进去看一眼,却听到屋内传来一句,“青衣,我有点饿了,你去厨房看下,命他们熬一碗莲子羹。”
江絮雾的声音很弱很轻,想来也是身体疼的缘故。
青衣没有察觉一丝不对劲,便吩咐抱玉过来守着,自个就去了厨房。
殊不知,厢房内早已多出了一个人。
江絮雾靠在床榻,将会武功的青衣支走后,望着不请自来,又越狱的阿兄,轻叹道:“阿兄你老是越狱,也不怕被人发现。”
“放心,我出来时,公主已经帮我安排好了,不会有人知道我不在。倒是你,你要嫁给沈长安。”
本来江辞睢按照计划还要待在牢狱几日,可他知晓阿妹被赐婚给沈长安,过几日就要嫁给沈长安,忧心阿妹的江辞睢还是冒着被发现的危险来见她。
但见阿妹面色苍白,蜷缩着身体,他便知晓阿妹来了月事,心疼地看她。
“嗯,我会嫁给沈长安,阿兄他是个很好的人。”江絮雾竭力将沈长安夸得上天入地,希望阿兄能接纳他。
江辞睢眼下却不甚在意,“你只要喜欢他,就可以。”
“嗯。”
“小腹还疼?”江辞睢看她苍白的小脸,叹息一声,执着地说,“你躺下。”
江絮雾无奈之下,躺下去后,江辞睢帮她捻好被褥,随后摸了摸放在小腹里的汤婆子,皱眉道:“都冷了,你还用。”
“我懒得使唤人了。”躺下去的江絮雾蜷缩成一团,额头的冷汗涔涔,身上的梨花馥郁。
江辞睢看她这般虚弱的模样,只能伸出手,隔着薄衫贴在小腹上。
江絮雾感受到温热的气息,少了难挨的疼痛,不免蹭了蹭阿兄的手臂,低喃着:“阿兄。”
江辞睢见她晕晕沉沉,知道她疼得没力气,便像以往一样哄着她。
“阿兄在。”随后为她撩起鬓角的青丝,搁在耳根,正巧见到她睡得酣甜的侧脸。 “以后你就要嫁人了。”江辞睢轻声道,捻起一绺又跑出来的青丝。
江絮雾知道身侧有阿兄在,想彻底入睡,可小腹疼痛令她睡不着,只能迷迷糊糊地阖眼,在听到阿兄的低语时。
江絮雾阖眼,嘴皮子动了动。
江辞睢清楚地听到她的一句,“我要嫁人了,以后不能经常见阿兄了。”
他脸色沉下来,“为什么你嫁人我不能见你。”
“是不能经常见。”江絮雾听到他话里的怒意,耐心地跟他解释。
但江辞睢依旧浑身气息黑沉沉,江絮雾无奈地睁开眼,“阿兄,你怎么生气了。”
“我在想早知道你嫁人后,我不能经常来见你,就不让你嫁人了。”江辞睢锐利的眼眸在对上江絮雾,不免收敛,怕吓到她。
江絮雾撑起身,被他拦下,“躺着就好,不要起来。”
“我不想睡了,阿兄,我迟早要嫁人。”江絮雾温声细语地说。
“我们是兄妹。”江辞睢拢住她的腰,掌心的余热想要帮她驱散疼痛。
明明他们是兄妹,为什么要避嫌。
水纹路的木质支摘窗隐隐约约有冷风灌入,兄妹两人的坐在榻边,而角落里一只紫檀描梅几摆放蓝玉石田的瓷瓶,里头装了两三株垂丝海棠。
江辞睢安静地一言不发,守在她身侧,厢房内的梨花香熏静静地烧着,屋檐下的野鸟都安分守己,走廊的抱玉守在外头打哈欠。
雨淅淅沥沥,少了之前的狂风暴雨,多了静谧,增添了别样的雨景。
厢房内,他们亲密如间,可江絮雾仰起头对他重复道。
“我们是兄妹,阿兄。”
江絮雾将他的手挪开,这是她第一次生疏地拒绝他的接近,江辞睢无法理解,手心握紧,青筋蜿蜒狰狞地冒出来。
心中止不住地烦躁。
江絮雾就像是他心中的蛔虫,猜到他所想,面容难得严肃地说。
“我们是骨肉相融的兄妹。”
这句话,引得江辞睢双手松开,垂下头,犹如抛弃的野鹰,眼眸隐忍,江絮雾轻叹一声道:“阿兄,我会嫁人,你也会娶妻的。”
“可我不会娶妻。”江辞睢再次跟她保证,用力攥紧自己的手。
“但我会成婚,阿兄。”江絮雾双手落在他的肩膀上,江辞睢却将下颌抵在江絮雾的肩膀上。
“我知道你会成亲,但是你成亲后,我不能经常找你吗?我怕你会出事?”
“我不会出事的,我只怕阿兄会出事。”江絮雾想到上辈子的经历,想到被流放的阿兄,满腔的委屈的伤心溢出心间,仅仅是想到这一点,指尖就发颤。
原本江辞睢还闷闷不悦,可听到她话里的颤音,面色严峻,“我不会有事。”
“我还给你准备了嫁妆。”
他从成年,就为江絮雾备好了嫁妆,在拉开江絮雾手臂时,江辞睢许诺,“我还给你阿妹准备一份'大礼'可惜不能现在给你,再给我几年的时间。”
“嗯。”
兄妹两个人恢复了之前亲密,可江辞睢在离去之际,惋惜地道:“可惜我还不能亲自送你上花轿。”
江絮雾想到这一茬,心情沉闷,“嗯。”
她也想让阿兄送她上花嫁,可惜阿兄身陷困厄,随后江辞睢抚摸了一下她眼尾的红晕。
“阿妹嫁人那天肯定很漂亮。”
他喟叹一声,因有人来了,江辞睢不再拖迟,转身从支摘窗翻出去后。
青衣手里端着漆黑托盘,上面摆着熬好的莲子羹,可在踏上院子时,她清晰地听到有翻窗的东西,几乎在同时,她想要冲过去看一眼,可抱玉这时候注意到她来,喊着她的名字。
“青衣姐姐。”
青衣这才忍住去探查的想法,步履轻慢地走进厢房,身体紧绷,眼眸不动声色地扫视一圈,旋即在送莲子羹给江絮雾时,发觉支摘窗没合好,有一缝隙。
“小娘子莲子羹来了。”青衣将莲子羹放下,目光注意到江絮雾眼尾的红晕,是谁来过吗?
青衣思绪转动,面上仍是不动声色。
江絮雾在舀了一勺莲子羹,发觉青衣一直瞥向支摘窗,她怕青衣看穿什么名堂,命她去走廊守着。
青衣见看不出端倪,只能去走廊下守着。
厢房内剩下江絮雾,她小呷了几口莲子羹,食之无味,也就没有喝完,不过小腹倒是没有绞痛之感,比之前好少了些。
不多时,江絮雾感觉一阵困乏,早早歇息。
隔了几日,端午来临,家家户户都挂上了艾草、菖蒲驱邪,按照习俗,日上三更靠中时,便要沐浴更衣,沐浴的木桶里要放上香兰草、艾草、蒲叶,以求今年病不缠身。
所幸江絮雾的月事已走,可以沐浴。
沐浴完毕后,江絮雾闲来无事便去看了眼抱梅她们自个抱的粽子,先是用糯米洗净,放枣、柿干、赤豆……再用茭叶裹成四角。
江絮雾看了入神,江母这时遣人来请她,说是为了婚嫁之事,有些事要教导她。
虽然前些日子她把江母气到了,可临近婚期,江母咬着牙操持下去,嘴里却还抱怨着,“生个女儿真是麻烦。”
这不派人请江絮雾过来一趟,想要借着成亲当日的习俗教训一番她,可江絮雾左耳进右耳出,江母也就敷衍地教导了一下,随后命嬷嬷给她一块包袱,说要回去细细看。
江絮雾还不清楚包袱里是什么,回到厢房后,看到秘戏图,她慌张地藏起来。
上辈子她嫁得匆匆忙忙,母亲也给过她,但她没细看,羞得藏在匣子里,眼下再看江絮雾又藏起来了。
反正她上辈子经历过,不需要这些。
倒是新婚之夜,鸳鸯蜡烛,一向沉闷古板的沈长安会……
江絮雾不敢细想,脸颊绯红,抱梅走进来,还以为屋子闷热,将支摘窗推开,眉飞色舞地说:“小娘子,并河正在赛龙舟,彩船、花船、还有人在河面上奏乐,好不热闹。”
“嗯,我没有兴趣。”江絮雾每年都观看过,今年也许是想到要嫁人,倒也没心思去。
抱梅也知道小娘子要嫁人了,定是心烦这些,也不再提这些。
不过今日是端午,有吃粽子和喝菖蒲酒的习俗。
江絮雾早早就吃了一只粽子小呷了菖蒲酒,早早入睡。
可也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她辗转反侧,老是梦到那双恶鬼般穷凶极恶的双眼,半夜醒来,她薄衫湿透,眼眸惺忪,发呆了好一会,这几天都没有听到裴少韫有何动作,是她多心,在自我安慰下,她才堪堪入睡。
几日后,江府张灯结彩,傍晚江母亲自上门训诫了江絮雾几句,大抵做妻子理应守节守礼,恪守妇道。
江絮雾知道这是成亲的礼节,忍着江母的念念叨叨,素日冷清的院子热热闹闹,抱梅和抱玉等人忙得脚不沾地,院内的野鸟们伫立在屋檐一排排,静静地观看下面嘈杂,走来走去的婢女和婆婆们。
待到鱼肚子泛白,野鸟们从翅膀里伸出小脑袋,扑腾几下,就被门外的敲锣打鼓的身影惊吓,一个个四下散开。
江絮雾才小憩了三刻钟,媒婆和嬷嬷们都闯进来,为她梳妆打扮,换上凤冠霞帔,盖上了红盖头,因阿兄还在牢狱,所以背江絮雾的人换成了大房里的三少爷。
二房平日跟三房不怎么交好,但大婚之日,不帮衬一把,怕被看笑话,于是二房还是吩咐自己的儿子去背江絮雾上花轿。
江絮雾被人背着,一路背上花轿。被送上去后,耳畔传来敲锣打鼓的声音,还有一声声催促的喜庆笑声。
江母和江府的一群人伫立在门口,看着远去的花轿,心里莫名有了惆怅。
江絮雾上了花轿后,不知为何,外头越是欢喜,江絮雾越是觉得乏累。
她以为是昨晚才睡了三刻钟的缘故,也没有多想,但是她后面逐渐听不清外头敲锣打鼓的声响,只觉得很累。
迷迷糊糊中,有谁轻笑了一下,打横抱起她。
江絮雾想要睁开眼,却嗅到了熟悉的梨花香气,她疑虑地在想,自己是在花轿睡着了,被抱下来了吗?
可这不合规矩,江絮雾想要自己下去,可她感觉四肢软弱无力。
沈长安?
江絮雾喊着他的名字,却发现自己根本张不开嘴,隐隐约约听到有媒婆的声音在喊,“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她这是拜高堂吗?
江絮雾犹如陷入云雾,想要挣脱出来,可有谁在困住她。
隐隐约约中,江絮雾闻到了梨花、芙蓉的香味,还听到烛火滋滋的声音。
江絮雾努力撑开眼睛,扶着自己额头,感觉自己好像睡了一觉,她撑起手,抚额抬眸发觉有绸布挡住视线。
她解下绸布才发现是红盖头,抬眸环顾一周,只见面前的紫檀木雕花海棠刺绣屏风还有右侧的大红酸枝木柜贴着喜子,再往前看是一张八仙桌,上面摆着果脯瓜子,还有一对龙凤蜡烛。
江絮雾站起身,这才发现自己坐在弦丝雕花架子床上,再看床上一对鸳鸯被褥,她后知后觉。
她在婚房?
可是有哪里不对劲,她正想着,却听到门口传来的“嘎吱――”随后便是一个人的脚步声,她以为是沈长安,高高兴兴地站起身喊,“沈大人。” 可隔着屏风,江絮雾看不清来人,见他不理,江絮雾还以为是不是她喊错了,思虑了一下,香腮红粉,羞赧地说。
“夫君?”
可来人迟迟不应答,江絮雾这才反应过来不对劲,着急忙慌地抄起放在角落里长几的摆件,一座以白玉所刻镂的富贵玛瑙梅花盆景,不大不小,砸人应当有分量。
江絮雾聚精会神地猜想来人是谁。
可当来人穿着新郎服,松形鹤骨,似笑非笑地道:“江小娘子,不对,我应该说,娘子。”
江絮雾不假思索地后退,身着嫁衣的她玉貌花容,皓齿蛾眉,一举一动都比往日尽态极妍。
更甚者,当她害怕地后退,蒲柳之姿,色厉内荏,令人催折之意。
“我怎么在这里,裴少韫你到底做了什么,不,你敢走过来试试。”
见她逼到退无可退,还将手里的摆件砸来时,他轻而易举地握住她纤细的手腕,再一点点逼退她在床边。
“小娘子你怎敢,怎敢,嫁给别人。”
一想到,若不是他半路截下,与她洞房的人是沈长安,他冷笑一声,在江絮雾挣扎地拳打脚踢时,他扣住了江絮雾雪白的后颈,将人抵在床上。
“你疯了,裴少韫,我今晚是要嫁给沈长安。”江絮雾被禁锢双手,眼尾发红,恶狠狠地瞪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