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手握着她的手。
刺入皮肉的最深处。
裴少韫露出餍足,不要命地接着往前。
他做这一切,恍若真正的恶鬼,一眨不眨,欣赏着眼前小娘子濒临破碎宛如玉镜的面容,还有――独独为他落的泪。
“你疯了,裴少韫。”
“不――”她发出撕心裂肺的哭腔,不想当刽子手,她知道裴少韫真的要死在她手上。
她会永远无法忘记裴少韫。
裴少韫不容置喙,将她拉入万劫不复之地,唇角的笑意诡谲阴森,可望着她的泪,心底莫名空落落。
第86章 傻子
疾风骤雨, 松树的叶子摇曳不停,雨敲磐石,听得人心惶惶。
深更半夜, 长州的常济馆北深,有人穿着蓑衣叩门。
大夫整理药箱, 听闻后, 吩咐药童去开门。
大门推开,身穿蓑衣的宋一迫不及待将大夫请去给裴少韫看病。
大雨落了一夜, 江絮雾见大夫回来,就走了,回去时,神情恍惚,回到厢房, 抱梅还吓了一跳,见她白瓷的脸上有血迹, 衣衫上也有, 再看她神情不一走来。
抱梅惊慌喊了一声, “小娘子。”
她抓住了江絮雾的手臂, 再次出声才唤醒了江絮雾回神。
“我没事,你去吩咐他们准备水, 我要沐浴更衣。”
她衣裳和脸上都是裴少韫的血。从外走回来, 她绣花履渗了水,冰冰冷冷的寒意, 浸透心底。
她也不知何时沐浴完, 回过神时, 她坐在绣墩上,依在窗棂, 身侧有一长几,窄而长,置上碧青瓶花,内里插了几株木芙蓉,身后是抱梅帮她绞发。
“抱梅,你说人死了,会怎么样?”
抱梅微微一愣,笑着道:“人死了,不就是黄土一捧。”
“你说得对。”江絮雾捏紧了衣袖,想到裴少韫疯子般的行径,阖眼不欲再想,耳畔传来抱梅感叹一声。
“说起来,当年要不是小娘子救我,我恐怕不是黄土,而是尸骨无存。”
腊月寒冬,她生了冻疮被人牙扔在巷尾,自生自灭,乘坐车舆的小娘子注意她,停下了车舆,救了她。
抱梅一直铭记于心。
眼下她主动提及此事,轻声道:“我对小娘子一直感恩怀德,但眼下我有事相求小娘子。”
抱梅“扑腾”一下跪在她的跟前。
江絮雾诧异,连忙搀扶她起身,“你想求我就求,为何还要下跪。”
抱梅拦住她的手,仰起头露出央求的面容,“青衣这两天都不见,我去寻了宋一,软磨硬泡方才知道青衣去沛唐县报仇。宋一说她独自一人去,恐怕生死难料,但她还是去了,宋一他们都没有拦下她。我问宋一,她能回来吗?宋一摇头说不知道。”
“我为了这件事愁眉苦脸,我答应过青衣的姨母要好好照顾她。”
“请小娘子恕罪,原谅我这几日不会在你身边。”
抱梅在他面前磕头请罪,泪眼蒙,显然这个想法她白天就有了。
江絮素鼻尖酸涩,她怎么白天没有发现她的不对劲。
“你要去看她?”
“我去看她一眼,若是她活着,我帮她收尸,埋在黄土之下,若是她还在,小娘子,我会把她带回来。”
一向侍奉她的抱梅,头次露出恳求神色,跪在地上,依在她的膝上。
抱梅犹如洁白的梅花,稚嫩,傲然,有自己的意愿。
江絮雾不是拘于他人的人,可她担忧抱梅的安危,“你知道此去有多危险吗?”
“我知道,我不怕,反正我是贱命一条,如果真的要死,我只会惋惜,不能再报答小娘子你的恩情了。”
抱梅坚定地道。
在大雨磅礴的夜晚中,她亲眼见到裴少韫疯癫的行径,也见到身边的抱梅赤忱的心。
“好,我应允你去,但是你出行要带护卫,切记不能受伤。”
江絮雾温柔抚摸她的发髻,见到抱梅露出激动的神色,水润如玉钩,皎洁清明。
“多谢小娘子,我会早点回来伺候你。”
“我不急着你伺候。”
她因抱梅要走的事情,忘却了裴少韫的事。
翌日,她亲自送抱梅上了车舆,又亲自给她挑了随行的护卫。
两人挥手而别。
莫名地,抱梅落下眼泪,望着伫立在门前,孑然一身,清瘦的小娘子。
“小娘子,我会尽快回来。”
江絮雾见她神情忽然激动挥手,不免露出浅笑,等眼前的车舆消失在眼前,她转身裙摆飞扬,宋一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见到她就下跪拱手。
“小娘子,求求你帮帮我们家大人。”
一提裴少韫,她就想到昨晚他疯癫的模样,收敛了笑意到:“你家大人出任何事,都与我无关。”
江絮雾往院落走去,昨夜的积雨蓄在坑坑洼洼的石子路上,身后的宋一固执地跟在她身后。
她去哪里,宋一跟去哪里。
江絮雾蹙眉:“你到底想要我干什么?你不怕我过去你家大人再次发疯吗?”
“我家大人不会发疯了,他现在醒来,不认人。只认小娘子你一个人,可长州事务繁忙,大人一直这样,卑职……”
宋一再次下跪,江絮雾疑心是不是裴少韫的新招数。
江絮雾不予理会,宋一连跟她一天,在她出门去街上,他还能做到面不改色,当着众人的面下跪,窘迫的江絮雾无脸以对周围诧异指指点点的目光,冷着脸道:“好了,我去看看。”
看看裴少韫到底在搞什么主意。
当江絮雾赶去,见到裴少韫竟破天荒穿了其他青色的衣衫,坐在游廊下,逗弄木笼里的鸟雀,衣衫松松垮垮,露出包扎好的纱布,脚腕上了锁链,拷在里头的厢房。
见到有人来,裴少韫瞥来的目光清澈如山涧溪水,江絮雾一怔。
裴少韫露出惊喜的笑容,“阿絮。”他欢快往前走,忘记脚上有锁链,等到他摔倒,茫然无措仰起头望着江絮雾,一刹那,她犹如见到曾经死掉的狸奴,用懵懂无知的目光看他。
“大人醒来不肯上药,非要来见你,我怕出事就给大人锁住了。”
宋一解释他脚腕的锁链由来。
江絮雾恍然大悟,走在他的跟前,半蹲下,一向胸有成竹的裴少韫,眼下在她面前温顺得像只驯服的狸奴。
“你还记得我。”江絮雾提着裙摆,见他憨笑道:“我认识你,阿絮,你是我的。”
“那你知道你是谁吗?”
裴少韫歪头看她,再看宋一,“我知道,他说我叫裴少韫。”他说罢,想要贴近她,可江絮雾往后一退。
他茫然无措,双眼氤氲,委屈在想,她怎么不理我。
不应该。
裴少韫头痛欲裂,整个身子蜷缩,“啊啊啊啊啊――”手背和脖颈的青筋蜿蜒凸起。
宋一惊慌,冲上前,扶住他,“大人。”
江絮雾狐疑看眼前一幕,不是装的吗?
算了,不管,江絮雾想要回去,可衣袖被他拉扯住,见疼痛不已的裴少韫,面色苍白,虚弱央求她。
“能不能不要走,阿絮。”
江絮雾半蹲在他面前,亲眼掰开他的手指道:“不能。”
眼见他目光暗淡,江絮雾心中波澜不惊,可在她掰开他手指的间隙,裴少韫忽然不顾一切地抱住她,吓得江絮雾呵斥,“滚下来。”
“不,你不要走。”
江絮雾奋力推开他,耳畔传来惊呼声,“大人你的伤势裂开了。”
随后宋一又去请了大夫。
途中宋一为了他家大人,向她赔罪后,将他困住在这里,气得江絮雾走来走去,看昏迷在床榻的裴少韫都不顺利,于是她就一直在院子呆着。
大夫很快赶来,例行看病上药,开药方就走了。
宅院没有奴仆,煎药的活只能宋一去干。
江絮雾一人坐在院子石凳上,石台上摆着宋一临时沏茶的茶。
她看都没看一眼,满心满眼都是眼前那一扇上了锁的木门,再看墙高有八尺,她更为恼火。
倏然耳畔传来宋一的惊呼声,“大人。” 江絮雾往后一瞥,见到昏迷的裴少韫,不知何时醒来,衣衫不整跑出厢房,蓬头赤脚,见到她,欣喜如狂踩着石子走来。
她亲眼看到裴少韫不畏惧疼痛,踩着血脚印,冲到她的面前,死死拥抱她,嘴里不停念叨着:“阿絮,阿絮。”
“够了。”江絮雾听得心烦意乱,见到宋一端来汤药,拍打他的肩膀道:“你该喝药了。”说罢,让他坐在石凳上。
裴少韫坐立不安,还想抱着她,被她一顿训斥,他露出委屈的表情,一点都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用脸颊贴了贴的手背,好似在讨好她。
这般的诡异行为,令江絮雾浑身不安,想要推开他。
裴少韫又用懵懂的目光望向她。一双黑绸的乌发垂落在身后,衣衫不整,俊朗的面容似稚子童真,令江絮雾分不清他是装的,还是真的病了。
若是真的病了,那也只能说他装得本事厉害。
江絮雾思忖,宋一已经走到她的身侧,小心翼翼递给她汤药,眼看宋一露出恳求又要下跪,她只好忍了一手,给他喂药。
裴少韫喝药期间,温顺听话,除却一直盯着她,其他都安好。
江絮雾喂完他药后,搁下汤碗对宋一道:“可以放我走了吧。”
宋一还未说话,裴少韫闻言就扯着她的衣袖,茫然说:“阿絮,你要去哪里。”
“我要回去。”江絮雾分不清他是装的还是真心实意,蹙眉说完,站起身,却发现裴少韫跟在她身后。
她走一步,裴少韫也走一步。
江絮雾目光扫视宋一,宋一无奈站出来,“我送小娘子回去。”
在亲眼见到大门敞开,能出去后,江絮雾步履轻快,甩掉身后的裴少韫,没走几步,听到身后重物摔倒的声音。
隔着门槛,她回头望去。
见到裴少韫摔在地上,茫然被宋一搀扶起来。
他跑得急,胸膛的伤势裂开,血浸染了他身上的白纱布,可裴少韫忘记了疼痛,他迫切地站起身,脚上踩着血淋淋的石头,踉踉跄跄向江絮雾走来。
江絮雾仅仅看了一眼,毫无留念地转身回到自己的院子。
无视了身后迷惘,痛苦的裴少韫。
她为何要心疼裴少韫?
江絮雾跑回院子,吩咐护卫将门栓紧,气喘吁吁回到厢房,想喝茶压压惊,可心总是不安。
她望向窗棂,见窗棂上镶嵌的象牙雕刻的如意海棠花纹,透着金穗的霞光,刺眼得她阖眼。
金乌西坠,玉兔东升。
院子挂上几盏五角灯,四面点灯,江絮雾扶额在案几上,手里翻着书卷。
身边没有抱梅,她都感觉四周清静了不少。
也不知道抱梅花眼下处境如何。
江絮雾想到抱梅,就想到青衣,再然后,她便想到不该想的人,为了防止心乱,她想要早早歇息。
倏然,有人深夜拜访,门房小跑过来,对着江絮雾道,“是章家的人。” 江絮雾想到近日长州闹得沸沸腾腾的谣言,心下奇怪,她又不认识章家的人,为何要找她。
但她眼下无事,也就吩咐门房将人迎进来。
她去大厅时,才发现来人是鹤发鸡皮的老太太,坐在黄花梨扶手椅,身边有个嬷嬷伺候。
“这位是?”江絮雾见她年近七旬,又被身边人簇拥伺候,锦绣绸缎,心中有了猜测。
她来时,换了雪青罗裙,未施粉黛,发髻仅仅戴着一只梅花小簪子,不知是错觉,江絮雾深感她踏入,她的目光停留在她脸上几息。
“原来你就是江家娘子,长得真是清丽过人,容貌殊色。”
章老太太笑道,身边的郑嬷嬷搀扶她起来,被江絮雾拦下。
“你谬赞了,水郦来倒茶。”
在江絮雾的吩咐下,穿着鹅黄色的水郦从走廊一侧端茶水走进来斟茶倒水。
几人寒暄几句,兜兜转转,章老太太说出此行的想法。
“老身在长州几十年,见惯了风风雨雨,也知道外来的人来长州做生意,难上加难,更何况你还是女人。但要是女人能在长州闯出一番天地,老身还是十分期许。”
江絮雾倾听她的话,小呷了一口茶。
“正巧章家近日落魄,老身也只能典当手里的铺子。”
“章老太太是真心实意?”江絮雾从来都不信世上免费掉银子的事。
果不其然,她听到章老太太含笑到:“听闻江娘子跟裴大人,素有交情,不知何否说句好话。”
章老太太话音落下,郑嬷嬷吩咐一行的婢女,拿出了备好的匣子,一个个打开。
江絮雾瞥了一眼,足足有七个匣子,被婢女们一个个捧着,大多都是金银珠宝,其中郑嬷嬷掀开了最后一个漆金匣子,露出了房契。
她此举可谓是用心良苦。
郑嬷嬷和章老太太不信有人会拒绝。
她们笃定江絮雾一定会收下,谁知江絮雾温声道:“章老太太,我出身不起眼,可我也不是没见过好东西,再说与虎谋皮,我倒是愿意,若是与快要饿死的豺狼谋划,岂不是不划算。”
“大胆。”郑嬷嬷头一次听到有人这么踩章家,勃然大怒。
要知道关于江絮雾的底细,他们可是查过,不过是小门小户的小娘子,生母二嫁,嫁入了大户人家,可是这跟她又没有关系。
如今攀附了裴少韫,看不上他们。
郑嬷嬷恼羞成怒,鄙夷着她。
章老太太则是早有预料,笑道:“是老身心急。让小娘子看了一场戏,不知小娘子可有想要的,我们章家虽不如之前,但有的东西,还是有。”
“这就不用了,我要的东西,章老太太恐怕不能给。”
眼见她油盐不进,章老太太长叹一声,“是老身打搅江娘子了。”
章老太太等人浩浩荡荡来,走时,静悄悄。
一心在家等候消息的章老三,在得知江絮雾不知好歹,愁容满面。
他的夫人看得开,反正章家落魄,也不是活不下去,她哄着儿子,完全不顾及章老三的忧愁。
倒是他手底下的人,悄悄在他耳根子说了一个秘密。
“大人,我侄子是在医馆当药童,据说昨晚他的师父被裴少韫的属下请去看病,受了重伤,脑子都不太清醒,所以这两日他都没有去官署任职。”
丁三是长州的地痞,素日仗着姐姐是章老三的妾室,作威作福,这不听到章老三忧心,又想到探听的隐秘事,一并告知了章老三。
章老三沉思,“他受伤对我没用,如今谁不知道他跟我们章家有仇,要是他再出事,我们章家还要不要活下去。”再说谋杀朝廷官员,这可是抄九族的罪,谁敢贸然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