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踌躇往前,见裴少韫手松开又拢,一下一下的,宋一心慌,要往外走,裴少韫叫住他。
“继续。”
“大人你还好吗?”他小心翼翼过问,裴少韫来到四方楠木桌前,单手撑着桌面,另一只手落在受伤最严重的肩膀道:“你见我哪里不好。”
宋一心底嘀咕,你看起来就不太好。
转眼见到他面色铁青,宋一改口道:“我看错了,大人,这背后的人跟章家有关系。刚刚刚章家的管家还送来银子,想要赠予大人你,被我言辞拒绝。”
宋一娓娓道来章家的事。
裴少韫倾听,目光直勾勾望着江絮雾和沈长安走的方向。
江絮雾跟沈长安离去,正逢抱梅来寻她,抱梅正想张嘴,身后尾随来的青衣捂住嘴。
“好了,我知道抱梅你要说什么的,青衣放开她。”
在她的吩咐下青衣松开了她的嘴嘴,抱梅缓了口气,忙不迭说出的裴少韫往自己身上砍一刀的事情。
出人意料,江絮雾道:“我知道。”
抱梅瞪大双眼,还要说话,只见眼前的江絮雾毫不在乎跟着沈长安往外走。
她抓耳挠腮,不懂眼前的小娘子怎么不在乎,青衣用胳膊肘顶撞她,“走了。”
“你不好奇吗?”
“有什么值得好奇。”
……
江絮雾走在她们前面,身侧是沈长安,她嗅到沈长安一身的药味,想起他不顾伤势动手,低垂眼帘道:“沈大人,你没必要动手,你这样落人话柄。”
“我知道。”
沈长安的人生规规矩矩,循规蹈矩,头一次失控,不顾及后果,也是这一遭。
江絮雾眼帘微下,两人往城外走,沈长安却停下脚步。
“送我到这里就好了。”
“阿雾。”
江絮雾仰起头看他,沈长安长的高大,面容不及裴少韫出众,气质沉闷古板,松松垮垮犹如风中的残布帛。
她明白,只需要她踮起脚尖,便能轻而易举撷取。
东风掠起她腰间的线绦,她惝恍间嗅到药的气息,这药味如针刺在她心间,她整顿思绪道:“沈大人,一路小心。”原本她想要奋不顾身的勇气,消散在风中。
她已经拒绝了沈长安,之前的三年之约也不过是口头之约。
江絮雾清楚明白她想要什么,也知道她并不想连累沈长安。
沈长安临走之前,看了她最后一眼,知道江絮雾的顾忌。
他一路往前走,前路宽阔,目光愈发坚毅,他会清扫她的顾虑。
沈长安义无反顾往前走,醉酒颓红的晚霞倾落浆洗发白的衣角上,湖面潋滟四方。
江絮雾伫立在远方,久久未曾挪开视线,待到人不见了,抱梅走上前道:“小娘子。”
“我们回去。”
见沈长安离去,她压下了思绪,回到宅院,发觉狸奴又叼着玉镯,扔下就跑。
这此江絮雾吩咐抱梅拾起,还给隔壁的人。
抱梅起初还不知道何意,等到叩门见到熟人,方才恍然大悟。
-
沈长安走后,江絮雾忙于香料铺子,闲来无事也听到裴少韫与章家的事。
这件事街头巷尾都在传,哪怕她不听,耳畔总会传来关于裴少韫的事,说是他凭一人之力查了官衙受贿的官员,还查出是章家受贿……
章家为了前程,搬来了京州的燕国公的人来撑腰。
“你们知道,裴大人怎么应对的吗?”
“怎么应对的?”
……
百姓们津津乐道,乐此不疲,都在赌裴少韫会不会碍于章家的势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知道章家再不济也是长州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
江絮雾还听说有人下赌注,便吩咐抱梅取下五十两银子,押裴少韫不会出事。
“这?”抱梅摸不着头。
“有钱不赚,为何不赚。”
要知道裴少韫的手段还对付不了章家。
江絮雾下了赌注,两人自从那次医馆那件事后,他再也没有出现在江絮雾的跟前。
她落得清闲,这日从香料铺子出来后,她就去长州的寺庙烧香拜佛。
寺庙唤“长福寺”门口有石碑刻着经文,四面竹叶,风一吹簌簌作响。
江絮雾上了三炷香,又捐了香火钱,诚信祈福,从僧人手里接过了一道红绸。
说是系在后院杏花树会得偿所愿。
江絮雾接过,步履轻慢来到后院,看到十几棵系上红绸缎的树木,一眼望去,绸缎犹如红叶,摇曳四起。
“愿阿兄身体安康,也愿沈长安一路顺风。”
江絮雾阖眼祈福,绑上红绸缎,又随抱梅在寺庙走了一圈。
乘车舆回去时,下起狂风暴雨,他们没有油纸伞,抱梅和她只能跑回去,万幸巷子口离宅院很近。
但她在回去的途中,路过裴少韫的院子,门栓未关,半掩着,血迹从门口随着雨水渗透出来。
江絮雾攥紧了绢帕。
“小娘子,怎么了?”抱梅招呼婆子和婢女去烧水,见她伫立在垂花厅,神色不一,疑惑上前叫了一声。
“没事,青衣呢?”
江絮雾想让青衣去隔壁看一眼,抱梅疑惑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她去哪了,一整天都没有看到她。”
她心神不宁回到厢房,抱梅拿着帕子,要帮她绞干乌发,江絮雾坐在绣墩,坐立不安,心底浮现之前余光瞥见的血水。
是不是出事了?
万一是他的苦肉计?
她陷入两难,直到雨水敲打窗棂,似风中有人哭泣般,江絮雾猛然一惊,对着身侧的抱梅道:“我们去隔壁院子看看。”
抱梅惊慌,“小娘子这大雨天,你要出去?”
“恩,你去唤护卫跟上,一同去隔壁院子瞧上一瞧。”江絮雾拿着梅子油伞,乌发散落,提着裙摆匆匆忙忙来到隔壁院子。
身后的抱梅慌里慌张抄起青翠油纸伞,先去后院命护卫跟上她。
再忙不迭跟上江絮雾的步伐,万幸小娘子走得不急,可江絮雾看到他们来了,仿佛有了倚靠,加快了步伐,连累身后的抱梅在大雨天担忧的唤道:“小娘子,你走慢点,别摔着。”
下雨天,青石台阶滑得很,抱梅担忧她走得急,摔了可就不好,她后头小跑,想要追上她。
江絮雾小跑到隔壁宅院,见门半掩,依稀可见血混迹在雨水中,她捏紧了手里油纸伞柄,轻轻推开门,映入眼帘是空无一人的院子,还有敞开的大门。
她一路往前走,翘头绣花履都被雨水浸透,渗入她的脚心,她毫无察觉,全身心向前方,一步步往前,临到门槛,她握紧手里临时藏在袖口的剪子,推开了房门。
没有人。
空荡荡大厅有紫檀边嵌牙五百罗汉插屏,下方供奉着香炉,还有弥勒佛的白玉摆件,再往右侧看,是玉刻湖光三色屏风,上面的血,惊得她后退几步。
身后的抱梅和护卫赶了过来。
“小娘子。”
抱梅和护卫们惊呼,其中胆子大的冲进屏风内,想要一探究竟,这时,有一只狰狞染血的修长手抓牢屏风木边。
江絮雾认出这双手的主人,蹙眉间,见屏风内的男人扔出一具尸体,走了出来。
男人一袭白衫,染着鲜红血,眼眸还染着戾气和杀气,右手提长剑,瘦削的面容牵扯笑意,睥睨地上死掉的尸体,再看向闯入的他们。
在看到江絮雾,他微微一愣,扔掉手里的长剑,跌跌撞撞来到她的面前。
哪怕她的面前有护卫和抱梅挡住,他依旧不知死活往前冲她一笑,唇角的血随着他的笑,拉长扭曲。
“阿絮。”他说罢,明晃晃在她跟前晕倒下去。
人群喧哗一时,不知所措。
江絮雾沉着淡定道:“去报官,将他送到医馆。”
她吩咐完后,几名护卫抬着晕倒的裴少韫去了医馆,由于大雨,行路艰难,护卫们大费周章送他去医馆。
不多时,裴少韫受伤被行刺的消息传遍了长州大街小巷。
众人纷纷猜忌,“是不是章家出手了。”
“不可能,章家脑子再蠢,也不能对朝廷命官下手。”
百姓们争论不休,话里话外都认为是章家所为。
章家。
往日繁荣昌盛,奴仆出门都要穿金戴银的盛况早已不见,眼下缩衣节食,人人自危。
章老太太在听到长州城传来谣言,勃然大怒,身边布菜的婢女仓皇下跪。
在跟前伺候的章老三搁下筷箸,惶恐不安道:“外面都是谣言,母亲你也知道,这个节骨眼,我们哪有多余的闲钱去请人刺杀。”
“谅你们也不敢。”
章老太太的手重重锤在桌面上,布满风霜的面容上露出少许的嘲讽,“怕是我们不做,也有人想让我们做。”
“母亲,裴少韫油盐不进,此人不知好歹,京州的姨母真的不愿意帮我们吗?”
他说罢,小心翼翼窥探母亲的神色。
“京州……”章老太太心思复杂,想到如今自身难保的燕家,章老太太阖眼道:“这法子不行,你不是说裴少韫有心仪的女子吗?上次本来想让人好好请来,结果那群不长眼以为要绑人,害得我们章家被牵连。”
“如今,老三你明天去备轿子,我亲自去求那位小娘子。”
“母亲,这万万不可,听说那女人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小娘子,还成亲又和离过,你怎么能屈尊降贵去求她。”
章老三面上愤慨不平。
章老太太:“你想救不救你大哥。”
章老三没话说。
翌日,章老太太乘车舆,来到江絮雾的宅院,身边伺候的郑嬷嬷叩门。
“谁呀?”
“我是章家的郑嬷嬷。不知道你家小娘子今日在家吗?”
郑嬷嬷想到主人有所求,放低姿态,门房瞧都不瞧一眼,沉声道:“我家小娘子不在家。”说罢阖门。
她心中憋气,往日她都是受人尊敬,如今章家没落,一群狗眼看人低的下等人,倒是看不上她了。
郑嬷嬷愤怒,不敢讲心底话出来,来到章老太太面前说她不在。
章老太太则是若有所思望着江絮雾隔壁的宅院,“听说裴少韫也住这里。”
她听说这名小娘子一来可是想在长州置入商铺,再看裴少韫住在她隔壁,个中缘由章老太太也打算盘,吩咐起轿,一行人浩浩荡荡离去。
-
六角屋檐下挂着六角灯,正房的窗棂四面敞开,刺鼻的药味散在院子里。
素日没有人伺候的裴少韫一个人躺在床榻,还有包扎半个胳膊的宋一,正央求江絮雾帮忙喂药。
“你把我从院子掳来这里,就是为了给你家大人喂药。”
江絮雾揉了揉手腕,宋一下跪,“对不起小娘子,我是事出有因,我家大人昏迷,不肯张嘴喝药,说来每次神奇,只要是小娘子喂药,我家大人哪怕晕倒了还是会张嘴喝。”
江絮雾:“……”
真的不是你家大人故意的吗?
见宋一迟迟不肯起身,又拦着她不走。
江絮雾蹙眉:“你说的,我喂完药你就放我走。”
“恩。”
宋一颔首,江絮雾接过矮几的汤药,坐在他的床边喂他喝药,宋一见状退了下去,将门阖上。
她舀了一勺,递到他的唇边,跟之前一样,配合地张嘴。
江絮雾都不知道他何时有的毛病,每次都需要她喂药,心底多了气恼,手上力道加重的,想要快点喂完回去,省得抱梅焦心。
人越是想什么,越容易出事。
江絮雾一不小心,将一勺滚烫的汤药撒在他脖颈,一路往下滑,好像他的胸膛有伤势。
她连忙用绢帕小心擦拭,擦着擦着,感受一缕发梢在手背。
江絮雾仰起头,见到醒来裴少韫,将娟帕一甩,冷脸道:“你醒了,正好你自己喝药。” “我手上有伤。”
裴少韫虚弱一笑,在见到江絮雾蹙眉,俊朗的面颊轻轻蹭了一下她的下颌,惊得她几乎要将手里的汤药扔开。
“你别装可怜。”
江絮雾警告他,“你上次装可怜,陷害沈长安的事情,我都没找你算账的,你别想再用这一招。”
“我没有陷害他,我只是说的话,可能容易被你误解。”他厚颜无耻轻笑了一声,却笑过头,引发伤势裂开,血腥味浓得让江絮雾痛骂一声,“活该。”
江絮雾给他请了大夫,又给他喂药。
临走之际,江絮雾瓷白的脸上流露郑重的意味,抬高了下颌。
“你以后别用这招,我不会上当的,你死了跟我没关系。”
江絮雾撂下狠话就走,裴少韫趴在床榻上,笑出了声,听得宋一心里心慌慌,大人这是疯了吗?
当夜傍晚,江絮雾夜来听雨声,耳畔传来淅淅沥沥,右侧点了一盏莲花托底的蜡烛。
烛火摇曳,她扶额看书。
听到窗外发出不合时宜的惊呼声,“大人。”
她蹙眉推窗,见到裴少韫坐在大雨喝茶,身边的宋一劝慰他进去。
裴少韫听不进去,跟个疯子一样闲情雅致在雨中喝茶。
江絮雾蹙眉,正好对上他回望来的目光,从容不迫,暗藏了几分晦暗。
她当即明白他是故意的。
可笑,他以为苦肉计能让她心软。
江絮雾眼不见为净,将窗棂阖上,佯装耳畔没有恼人的声音,只有雨声。
几个时辰后,烛火烧了一大半,耳畔的咳嗽声,格外恼人。
江絮雾忍无可忍,抽出油纸伞,下了阁楼,深夜敲响了裴少韫的宅院。
宋一正守着疯癫的主子,听到门外传来叩门声,他立马起身开门,迎面对上打着伞而来的江絮雾。
江絮雾无视他错愣的目光,大摇大摆走进去,今夜的她是一袭象牙对襟褙子下身是襦裙,一双海棠绣花鞋履藏于裙摆,走动间,隐隐约约见银线走动。
裴少韫没有撑伞,血迹从伤势中流出,白衫的布帛贴在身上,浑身湿漉漉,在瞥见江絮雾到来,他并不意外,唇角上扬,温声道:“阿絮。”
江絮雾望着眼前要拖她下水的水鬼,将掌心里的匕首掷在他面前,居高临下站在他的面前。
“裴少韫你不是很喜欢苦肉计吗?这样,你要是用匕首对准心口,狠狠插进去,我就愿意给你一次机会,若是你不能……”
大雨滂沱,江絮雾纤细身子好似云边揉碎,隐于夜色中。
她以为裴少韫的苦肉计演到如今,会收手。她摆出嘲弄的笑,不曾眼前的裴少韫眼眸露出贪婪,还有从喉咙里溢出的笑声。
“阿絮,你该早说。”
裴少韫话音落下,抽出匕首,亲眼刺伤胸口,见江絮雾仅仅是往后退了一步,他不满足上前,亲手握住了她冰冷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