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漪涟却好似已忘了这茬儿,他在她身旁的门槛上坐下来,下巴朝对面那间杂物间努了努,轻声道:“等把屋子修葺好了,寻寻,你表哥李富贵就功成身退,从此后便让表妹李小凤上场吧?”
臣寻:“……”
至此她才明白他怎么会突然想起来要修缮杂物间了,明明这想法只在她心里过了一下,她从未对他说过的啊。所以你说这厮,一切都只在她心里转悠,什么两人柴米油盐的夫妻生活,将来生孩子,要请奶妈,要吃辅粮,要上私塾……全都闷在她肚子里的,她没好意思开口。
她当然同意夏漪涟的提议,这样就能堵住街坊邻居们欲要给他俩拉郎配的嘴了,耳根清净,省却不少麻烦。
只是他就这么直接说出口了,目的这么明显,叫她怎么回答的好?毕竟她是女人,哪有女儿家未婚,就敢说出同男人同居的话来?即使心里点头,但也不能宣之于口啊。
夏漪涟也没给她太多时间想好措辞婉言同意这个提议,他以为她没听懂他的意思,所以他突然忸怩起来,侧过脸去不看她,支支吾吾地咕哝道:“以后对外我们就是定过亲的表哥表妹,正在一起努力存钱盖大屋准备成亲……臣寻,我,我……你放心,我不会成为你的拖累,我还会想办法赚钱,让你过上好日子,把你照顾得很好的。以后有了孩子,我……”
臣寻的脸快烧起来了,慌忙粗声粗气地喝止他:“行了行了,别说了,我知道了!”
“那你是答应了?”夏漪涟扭过头来,紧紧盯着她,双目晶亮。
熠熠生辉的俊脸,耀眼得臣寻不敢直视。
好在院门突然被人推开,有人闯进来,大大缓解了臣寻的窘迫。
邻居寡妇王大姐家的傻丫头香草来约夏漪涟的妹妹——也就是李小凤——第二天去逛庙会。
臣寻见香草羞红着一张脸,目光总是往夏漪涟脸上掠,忸怩的神态跟先前夏漪涟如出一辙。
臣寻不禁好笑。
香草这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哪里是真心要约李小凤去逛庙会?她不过是找机会同夏漪涟亲近罢了。而且如果同李小凤玩得好,近水楼台先得月,不是会有很大几率同李富贵好上么?
就算是个傻丫头,看见漂亮男人,也知道害羞且会动自己的小心思啊。
有人也察觉到了傻丫头婉转的心思,小心翼翼地偷偷看了眼臣寻,尔后一脸正经地拒绝了香草,“我表弟不让小凤在京城乱逛,说她长太漂亮了,招贼人惦记。如果她想逛庙会,必须得要他带着才行。咳,反正,臣寻把小凤管得可严了。当然咯,出嫁从夫,女人听男人话,天经地义嘛……噢!疼疼疼。”
李小凤不就是你自己么?先自夸美貌,再暗示她是个把他看管严格的妒妇。
臣寻脸颊生烟,她忘了身份,伸手照着夏漪涟的腰眼儿便狠狠一揪!
那男人呼疼呼得笑逐颜开。
香草失望至极,走时还留恋不舍地回头看了夏漪涟两眼,令臣寻还真的嫉妒不满起来。
婚前就这么招人惦记了,要是婚后他还这样沾花惹草,可得了?
等等,咦?庙会?
每月逢九、十、十一、十二,这四天,隆福寺都有庙会。
隆福寺的庙会十分盛大,到那几日,百货云集,珠宝首饰、绫罗绸缎、风味小吃、古玩字画、花鸟虫鱼……为诸市之冠。市集上不止售卖稀罕物件和寻常的日用之物,还有占卜、寻医问药、杂耍之流,无所不有。市集上的营生,只有你想不到的。
转天正好便是休沐日,臣寻有三天的假期,这三天,她正可以去庙会上摆摊给人写家书赚点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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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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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漪涟自要跟着她去。
臣寻也想要他多出门走动走动, 省得长时间待在屋里躺在床上容易生霉。
在街坊们暧昧的目光中,臣寻背着一个权当做临时书桌的藤编书箱,携着“表妹李小凤”一起前往东城——隆福寺位于京城之东。
借着张婶儿一张快嘴的“宣传”, 那之后左邻右舍已自动把臣寻和“表妹李小凤”视作了一对儿。大伙儿还为臣寻这苦逼的寒门学子编排了不少为爱吃苦的苦情戏码, 比如, 臣寻为求娶表妹,忍辱负重, 更甚至是要赡养好吃懒做的表哥。又比如,臣寻如何被表妹的家人看不上, 三天两头被奚落是穷酸小子, 为此发愤图强考科举, 终于扬眉吐气金榜题名。又比如,臣寻即使做了状元也没忘记初恋,是个重情重义的好男人, 可表妹的家人不但势利眼, 见臣寻做了大官第一时间不是答应女儿同臣寻的婚事, 而是要臣寻提携儿子。只没想到自己儿子实在是烂泥扶不上墙, 但肯定也趁机要挟了臣寻以后要多帮衬表哥的话,这才点头应允婚事送来了女儿……邻居们对臣寻又怜又爱, 对表妹李小凤这苦命女孩儿也是同情居多, 好在这对苦命鸳鸯终于有了善终。
至于表哥李富贵,大家更轻看了他几分, 就连张婶儿也逐渐转变顾念, 不再被他那张好皮囊蒙蔽双眼, 此后少有在臣寻面前提起想要撮合夏漪涟同自家堂侄女儿婚事的意思了, 臣寻和夏漪涟二人的亲事逐渐都没人眷顾。
不知是否正是因此, 臣寻发现夏漪涟出门都爱做女装打扮了。
这次也是如此。
他都没问她的意见, 回房就去换了一身蓝底白花的粗布襦裙出来,一头黑缎般的长发被他挽了个堕马髻,用一根粗劣的银簪子松松垮垮地扎在右边脑袋上,束缚不到的几缕头发要么垂在颊边,要么落在肩上,就这么一副落拓不羁的样子站在院子里,等着她走到跟前,然后两人一起出门去。
臣寻有些无语。
她脸皮薄又矫情,本来想说二人尚未正式成亲,一块儿进出不大好。但将女装的夏漪涟看了好几眼后,原本想说的话在嘴里绕了一圈儿,最后变成了:“你发髻没弄稳,要掉不掉的,稍微动作大点头发就散了,披头散发的像什么女子?”
想他出生就是贵胄,当年在王府里扮女人,穿衣都要丫头来做,何况束发?
把他喊回屋,臣寻找出梳子,重新为夏漪涟挽发梳髻。
夏漪涟只是微笑,安静地坐在桌前,任她施为。
完事后,他揽镜自照,眸中发亮。
两个人这才出门。
夏漪涟低着头,做小女人状,羞羞答答地跟在臣寻身后亦步亦趋。
他平时出门,不论装的是李富贵还是李小凤,都不会主动与人搭讪。人家喊住他,他才搭理一句。所以,尽管街坊对这对双生兄妹很关注,每次在胡同里出现都抢眼吸睛,但其实对夏漪涟一点儿不熟悉,这倒给他忽男忽女带来了便利——好长一段时间里,大家都没察觉出这根本就是一个人。
刚出门,就碰到王大姐和她女儿香草也推着点燃的炉子和凳子、铁锅之物,一大车出得门来,母女俩要去胡同口摆摊卖油饼。
臣寻和女装夏漪涟几乎从来没一起进出过,今儿这一出,自然叫人稀奇。
王大姐喊住她,“臣寻,你们这是要去哪儿?干啥呀?”
她脸上挂着玩味的笑,视线从臣寻身上落到夏漪涟身上,再从夏漪涟身上又扫回到臣寻脸上。
臣寻微赧,明白王大姐那锐利的目光里的含义,呐呐地道:“那天香草约表妹去逛庙会,回头我问表妹的意思,她很想去逛一逛。今天正好我休沐,便亲自带她去东市转一转,看一看。”
王大姐笑出声,“你早该领着表妹出门逛一逛,熟悉熟悉京中环境,日后也方便。”
此时正是胡同里的人出门早高峰。
王寡妇一句问话,好几家人都探头此来看,正巧又看到夏漪涟的装扮和姿态,俨然就一乖巧的小媳妇儿样!而且,这可是大清早,孤男寡女从一个院子里出来的,可见他二人十有八九昨晚就是待一块儿的,于是,各家各户脸上便又是那种臣寻见惯的暧昧笑意,这一次,更加明显了。
她臊得不行,脚步加快。
偏有人要坐实了,又有邻居高声问她道:“臣寻,你表哥人呢?”
估计问话的人心头想,就算李富贵再好吃懒做,但人脑子应该没坏,他应该不会让未出嫁的妹妹同个未婚男人同住一个屋檐下败坏名声。如果李富贵在院内,说明是默许了的,那大半臣寻和小凤已经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了。
臣寻听到这样的问话,也想到了这一点,寻思,莫不趁此机会对邻居们讲她表哥李富贵已经回老家了?从此男装夏漪涟便可从帽儿胡同消失了,女装夏漪涟替代李富贵的位置,同自己住一起,过上寻常夫妻生活。
也正可遂了夏漪涟的愿。
这主意一起,臣寻只觉得英明无比,当即大大方方地回说表哥已经回江南老家了。跟着添补一句,表哥离开前嘱咐自己一定要将表妹小凤照顾好。
这添补的一句话,无疑就是暗示李家人已经答允了二人的婚事,并证实了之前大家的猜测——李小凤根本就不是来照顾李富贵的,而是要臣寻提携李富贵的交换条件。
如今尘埃落定,臣寻和李小凤的婚事终于定了,可喜可贺。而没用的李富贵留在京中也没意义,给新人尽快腾地方也算他有自知之明,说明他也不是一无是处啊。
立刻便有人笑问臣寻,“状元郎,那何时请我们喝喜酒啊?”
问题来得太直接太直白,臣寻哪里应付得来拥过来的热情的街坊们?她含糊回应了句连自己都不知道说的啥的话便红着脸落荒而逃了。
夏漪涟拉住她,叫她听。
身后大伙儿正热烈议论他二人的事情。
“虽说尚未正式迎亲过门,可臣寻当初照顾小凤的哥哥那么尽心尽力,现在小凤提前伺候丈夫又有什么?而且臣寻是官老爷,小凤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不止学伺候男人,还要学着如何做个官夫人。”
“我猜那乡下那李家人,恐怕早巴不得把女儿赶紧嫁进房家吧?照顾富贵也只是个借口,会不会是臣寻中状元后就杳无音讯不再理会李家人了,李家急了,于是先派了儿子来探口风,跟着就以照顾儿子为借口,顺势将小凤就将小凤送到京中来。”
“哎,你这么一说,还真像那么回事啊!不然的话,李家要是还像从前那样能拿捏臣寻的话,这次富贵离开,也应该带着妹子一块儿走啊?所以,很明显,李家的目的一开始就是要将小凤塞给臣寻嘛!”
“是啊。毕竟小凤的年纪到那里去了,这般年纪在乡下只能嫁给老鳏夫。不管臣寻这边现在什么想法,反正我猜李家人打的注意一定是,要女儿留在臣寻身边,伺机早点生下孩子稳住正室夫人是正经。所以就算还没正式过门,没办喜酒,比起绑住一个做状元的女婿,那些都不算事儿了。”
……
两人公开同居的事情,就这么无波无澜地过去了,大伙儿都觉得理所当然,臣寻和夏漪涟一句闲言碎语也没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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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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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以类聚, 人以群分。
隆福寺庙会上做营生的商贩们,早已形成了默契,相同的、类似的营生像团伙拉帮结派般跑马圈地, 分门别类, 错落有致, 各自为营。买的人容易找,卖的人也能互相拉动人气, 有钱大家一起赚。
现在还是大清早,天边太阳还未露脸, 逛庙会的人不多, 商贩则早早就位, 虚位以待客人。
臣寻带着夏漪涟直奔书摊,在旁边果真看到了十来个学究模样的老头儿,也挺有默契地统一戴一面逍遥巾, 着素色襕衫, 端坐在一张木桌后面, 桌上则摆着简单的文房四宝。桌旁还另搁了一张圆凳——那是供客人坐的。
且已经有人有生意了。
一个脚夫模样的汉子坐在一老学究桌前, 上身前倾。听他说话的内容,似乎正在向老夫子细诉他要向家里报告的零零碎碎。老头儿一边竖耳细听, 一边研墨, 一边同其商量斟酌信中的言辞,之乎者也时有出口, 汉子听得不住点头, 有些木讷的脸上流露出对老头儿的文采极为佩服之色。
天子脚下, 客商云集。在京城客居的外地人不计其数, 便有那常年在外的游子想念家人, 会托人给老家的亲人捎去一两封书信通报平安, 再让勿念的话,互相聊以慰藉。
终究会读书的人、读得起书的人毕竟是少数,会写文章的更是少之又少了,便催生了代人写家书这门行当。
臣寻和夏漪涟两人出门的时候同街坊邻居闲话耽搁了些时间,到这里时,好地儿都叫别人占了。两人挤挤挨挨,向人说了些好话,这才终于在角落里寻了块方寸之地将书箱和两个马扎安置下来,算是把代写书信的小摊儿给摆上了。
臣寻学着同行那样在书箱一角摆放好笔墨纸砚,夏漪涟则好奇地东张西望,片刻后小声问臣寻:“怎么做这行的都是些老头子?”
臣寻道:“士农工商,经商的最被轻贱。所以,一般学子不会愿意舍了脸面,到庙会上来做买卖赚钱。”
但是老学究却一样。人到了这般年纪,要么是已经看淡人生,不在意那些虚名。要么,便是生活所迫,并没有其他更好更体面的工作了。
夏漪涟眼珠子一转,问臣寻:“那你呢?你一公务员,年纪轻,怎么突然想起了要来给人写信赚几个小钱?你就不怕丢脸吗?”
臣寻愤恨地将他一瞪:“你说呢!”
夏漪涟悻悻地挠了挠耳朵,“不就是一顿花了你五两银子么?”
有自知之明,这男人可算是有了一点可取之处了。
摊倒是摆上了,可摆了半天,没人光顾臣寻的生意。
也不是位置偏,人家同样有摆在角落的,都有客人找去。
其实并不是他们的摊位在角落不引人注意,反而,很多人打这儿过,必定不会错过看上他们一眼,但就是一个请臣寻代写家书的人都没有。
夏漪涟看臣寻一脸沮丧,内心着急,很想帮忙,想了想,道:“干脆我去拉客吧。我已经瞧到好多男人经过我们这桌时都偷看我,我长得美,肯定一拉一个准。”
说罢,不及臣寻反应,夏漪涟已经大步走进了人群。
臣寻张口想叫他回来,夏漪涟已经捉住了个男人的胳膊,把人往她这儿拖。
臣寻便闭了口,决定静观其变,万一这家伙的主意真能成呢。
赚钱还是最重要的,面子是啥?
来摆摊之前,就已经鼓了破釜沉舟的勇气了。
被捉住的男人臊着一张橘皮脸猛烈挣扎,“我不是要找人写信,放开我!快放开我!”
夏漪涟气恨地把人往地上一推,“你不找人写信,那你往我跟前凑啥?你个色鬼!”
转身又去寻找第二个目标。
臣寻觉得自己额头太阳穴跳得有些不正常了。
如是两三回,夏漪涟仗着自己貌美,不断拉来男人,非要人家请臣寻写家书,导致不少只是见色起意往跟前凑的男人同夏漪涟拉拉扯扯之间,又骂骂嚷嚷,把个书摊市场搞成了烟花柳巷之地,臣寻尴尬地想钻地缝,索性不去看夏漪涟,也不管他胡来,自己一味低着头默写诗词来努力让自己内心平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