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寻顿时有些自嘲地摇了摇头。
刚才她怎么会有那些愚蠢的想法?这人看起来还是很正常,夏漪涟还是从前她印象里那个厚脸皮的男人啊。
臣寻放了心,也坐下来,拿起筷子,正要挑面入口,听到对面人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这顿饭就算是你我的散伙饭吧。”
“?!!”臣寻倏然抬头看向对面。
夏漪涟埋头呼噜着面条,嘴里说个不停。
“打扰你这么久,我内心感激不尽。如果从前你有亏欠我的,如今你也已经仁至义尽了,我们便算两不亏欠。”
“你放心,万一我被朝廷抓住,定然守口如瓶,不会透露半点你护我、窝藏我的事实。”
“此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即使再见面,我会当你是陌生人,请你亦如此,不必因为一些原因,比如我母亲生前的托付,对我再施以援手,就让我自生自灭。”
“呵呵,以后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倒是省事儿。”
……
臣寻愣愣地看着他边吃面条,边傻笑着说着些有的无的,脑子里混乱不堪。
等到他吃完面,臣寻张了张口,“夏漪涟,我先前说的那句话的意思,并不是要赶你走,我只是觉得你长期待在屋里容易生病……”
夏漪涟推开底朝天的面碗,大马金刀地坐着,一脸平静地看着她,郑重其事:“我知道。”
她骤然生了莫名其妙的气:“你知道你还说那些话?!”
“臣寻,我说的是真心话。我不能厚脸皮地吃你一辈子,你会有你的生活,而我,我也……”
“夏漪涟!”
臣寻声音发颤地阻止了他继续说下去。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但就是怕听到他接下去的话。
打断了他后,她就不敢再看着对面人。
她目光闪避,视线乱晃,说的话没过脑子。
但也可能是,这本就是她的心声,发自内心最深处的意思,所以想也未想,脱口而出了:“夏漪涟,你好好振作起来,想来辽王妃如果活着,也不愿看到你每日萎靡颓废。这世上你也不是一个人啊,你还有我。不要再沉浸在过去的痛苦中了,我们一起努力,生活会好起来的。”
一直一脸平静的夏漪涟,脸上浮现出了仿佛被雷劈了似的表情。
他惊讶地微张着嘴,直愣愣地看着臣寻。
好半晌,他不太确定地小心翼翼地求证道:“臣寻,你,你的意思是……你还愿意要我?”
见状,臣寻顿悟了。
原来,他所求不过如此。
原来,自己所求,亦不过如此。
只是,他竭力掩饰着内心的想法,不再如从前那般,时时把“在一起”挂在嘴上威胁恐吓她。
只是,她从来没去正视过自己的内心,原来,已不知何时,同他在一起,已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根本不需要他来确认,来逼她认可。
他心里一直耿耿于怀于当初的分手,所以他打不起精神,没有求生的意志。恐怕他还一直揣着随时会被她抛弃的想法,所以他萎靡不振,甚至是做出了破罐子破摔的样子来。
这男人啊……
不是厚脸皮么?干嘛现在这么在意自尊心了?
臣寻咬唇浅笑,望定他:“我从来就没说过不要你的话,倒是你,写的那封信,你是不是还欠我一个解释?”
下一瞬,她被夏漪涟狠狠箍在了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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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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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后臣寻才来深思熟虑。
辽王府已不复存焉, 她本应无责一身轻,可是,当深入骨髓、镌刻在脑子里已经二十年的、她以为会为之奋斗一生的目标, 就这么突然说没了就没了。好比赶夜路赶到一半, 前面一直指引她方向的明灯突然灭了, 光亮消失,眼前一黑!
臣寻迷茫了。
她消沉了一段时日。
那段时间她去东宫, 时不时会自问——为什么她还要每日来这里承受太子的乖张暴戾?
直到夏漪涟做咸鱼,他就像一面镜子, 臣寻在镜子里看见了迷惘的自己, 骤然就醒悟了——她失去了人生目标啊, 她急需要再确定一个目标啊。
正所谓一念天堂一念地狱,没想到往前跨一步便穿过黑夜看见了晨曦。臣寻想要过自己想过的生活了,而做回女人, 一直以来就是她最大的梦想。从前是奢望, 现在触手可得。只是, 扮演了这么多年的男人, 除了族长和爷爷,还有夏漪涟, 这世上便没人知道她是女人。如果贸然恢复女儿身, 必然会有很多麻烦和风险,首先, 她以男子身份参加科举并进入官场这一事, 就会牵连许多无辜的人遭罪。所以, 势必她女子的身份得一直掩盖下去。
回到京城, 臣寻发现朝廷并未大张旗鼓地下发海捕文书捉拿辽王府的余孽, 甚至京中对此事都讳莫如深。为此她曾几次到刑部打探, 也曾向杨问旁敲侧击,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老辽王通敌叛国一事根本就是污蔑。
既是诬陷,便不宜大张旗鼓。反正老辽王和小世子已除,心腹大患不再,而辽王府也已一把火烧了个精光,连辽王妃都葬身火海了,皇上就没必要为了堵天下百姓悠悠众口再对辽王府逃出去的余孽赶尽杀绝。当然,这其中肯定还有老太后在身后施压,以及上峰也可能误以为所有夏家人都在那场大火中被烧死了。加上皇上近来身体不适,未再过问辽王府的后事。总之,回来京城大半年,种种迹象表明,夏家这事儿应该是已经到此为止了,结束了,成了历史的尘埃,朝廷不会再追捕夏漪涟这条漏网之鱼。
肩上的责任不再,潜在的危险也没有了,两人之间已无阻隔,如果她不得不继续以男人面貌生活的话,正如当年夏漪涟早就道出的重点——她需要一个“妻子”来掩护她女人的身份。
而无疑,夏漪涟就是那个不二人选。
而她,并不讨厌那个男人。
那便,就是他了。
对面屋檐下,夏漪涟正趴在地上,鼓着腮帮子朝炉子里猛吹气,姿势有模有样,浑不在意衣袍被地上泥尘脏污。须臾,一团火光腾起,干柴便噼噼啪啪地烧将起来,声音动听悦耳。他爬起身,望着炉膛吁一口气。火光映在他的眼眸里,也变成了两团跳跃的火,明亮耀眼。
十指不沾阳春水,出生就含着金钥匙的辽东郡主竟然会生火做饭,臣寻着实惊讶无比。
也许有些人就有这种天分,看过别人怎么做,一眼便学会了,这可能就叫无师自通吧。
可,岂止?
自她交心后,他一改往日颓废模样,完全就跟换了个人似的,就比如说,他几乎包揽了所有的家务活儿,洗衣做饭、收拾屋子、打理院子,甚至是做泥瓦匠,手到擒来般熟稔,贤惠得好似良家妇女。
哦,另外,他还下厨了。
臣寻万万没想到夏漪涟的厨艺竟然还不赖,昨天他做了个蒜泥白肉、蒸芙蓉蛋、红烧猪手,每道菜都吃得她暗暗吞口水。
今日他说要做一个白菜炖丸子来吃。天冷,汤锅吃了热乎。他一早起来开始切肉、剁弱,将一斤多重猪前腿肉剁成了一盘肉泥,再打入两颗鸡蛋开始搅合,他说一定要搅成黏糊状,煮出来的肉丸子才有嚼劲儿。
每道菜,他所用到的食材和佐料,俱都是平民百姓家常吃的东西,没一样山珍海味。
还有一道煎蘑菇,也叫臣寻吃得大呼过瘾儿——向热锅里刷一片油,再将一个个白菇去蒂摆在锅中,小火慢煎直至出水,再撒上一勺盐巴上去,起锅!
没那么多花哨的处理过程,一刻钟便能出锅,不仅闻着鲜香,吃起来美味可口,看起来也很有卖相,叫她对他更加刮目相看。
闲来问他怎么会炒菜做饭的,那厮洋洋自得,说:“男人天生就是大厨,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你不知道?”
她还真不知道。
枉她做了二十年假男人……
就是身为女人,她在厨艺方面也是捉襟见肘,完全不能跟夏漪涟比,实在汗颜。
他的确是做到了一鸣惊人呢。
而他积极而努力生活的样子,像沐在光芒里,耀眼得她只能眯着眼打量。
臣寻欣喜于还好将心意说出了口,不然怎么能有这种口福?以及,怎么会挖掘出一个不一样的夏漪涟?
原先以为他除了满嘴胡言,行事乖张,但没有一般纨绔子弟的骄奢淫逸,心地也善良,她勉强可以将就。现在么,他的表现叫她十分满意,以后他主内,她主外,臣寻仿佛已看见家的温馨模样,她开始期待两人以后真正的夫妻生活。
不免要为两个人的将来打算。
可好玩儿的是,冒出她脑海里的头一个念头,竟然是“买大屋,娶媳妇儿”——赶紧把夏漪涟那个“媳妇儿”娶进门。
忍不住脸热。
拨弄着木盒子里日常存下来的三十多两碎银子,臣寻暗暗叹气。
说起来她的月俸约莫十八两,比之寻常百姓不低。可除却自己日常各项开支,租房、吃饭、延请、人情送礼……其余的,几乎尽数都托人捎回了辽东。爷爷上了年纪后,平时药补食补就没断过。以至于两年来,她也不过只存了这么点银子。要想在寸土寸金的京城买个屋子成个家,没个三年五载,可不行。
三年五载啊,时间实在太长了些。
现今她二十岁,过三年,便是二十三岁,过五年就是二十五岁。别人家的孩子,都可以参加科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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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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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 一两年内老老实实地仅靠着朝廷那点俸禄是买不了大屋、娶不了夏漪涟的,还得找个能赚点外快的副业来做才成。钱多钱少都要想办法赚点儿,赚一点是一点, 积少成多嘛。
想到赚钱, 臣寻有些哀怨。
若是寻常夫妻, 赚钱的事情肯定是男人的事、丈夫的事,可放在她身上, 倒行逆施。
夏漪涟要装女人,自然不可能在外头时常抛头露面的, 赚钱的事便落在了她一货真价实的女人身上。从前完全没考虑过这茬儿, 只想着奉养爷爷就完事了, 现在冷不丁一合计,未来小两口的家庭开支已经不是一笔小数目,要是两人再有了孩子, 就又多一人吃喝穿度, 陡增的压力瞬间让臣寻头大。
啊, 算了, 别想了,就想想现在这种情况不是比原以为孤独终老的结局好太多了么?现在, 有人给你做饭洗衣、洒扫叠被, 生病了,他会在床前伺候、煎药递水, 人不可以得寸进尺。
转念这么一想, 臣寻的心情复又轻松起来, 可是, 做点什么副业好呢?
她一介书生, 手无缚鸡之力, 卖力气的体力活儿肯定干不了。不过,她想起了那些落榜的士子,后来大多都开堂讲学做了先生——这倒不失为一项不错的营生。
可,身为翰林院侍读学士,她有正经差事要做,并没多少闲暇时间留给她去做先生赚外快啊。而且,学生家人也不会聘她这种一个月才能腾出几天时间来教授孩子的先生。
夏漪涟不知何时走到跟前,正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臣寻突见一团阴影从头顶上方罩下来,登时惊了一跳。
一抬头,就见夏漪涟弯着腰,那张俊逸无匹的脸欺近她,目中闪着一点狡黠的光。
臣寻到现在仍不能直视夏漪涟这张脸,每每看,都有点意马心猿。特别是近距离,会不可避免地同他的目光相接,这样子更加要命。
于是臣寻本能地、慌乱地朝后就倒,试图避开夏漪涟突然而至的莫名其妙的亲近。
但夏漪涟却只是往她手中掀开的盒子里低首看了一眼,跟着就直起了身,背着手,嘴角咧开,“你点银子做什么?莫不是想要奖励我这几日勤快又贤惠?”
这邀功的嘴脸,一如当年臣寻在他十九岁生辰宴上,他冲她摇着一根手指,漫声说:“我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
走出阴霾的夏漪涟,本性流露,脸皮逐渐厚起来,可他厚有厚的资本——白天臣寻去东宫应卯,他一人在家,除了揽下了所有家务活儿,他上房揭瓦、砸墙、砌墙……那间杂物间,竟被他修补得已有模有样了——臣寻服气得很。
只是,他不提还好,一提,臣寻就一股心火直蹿。
先不是可怜他、同情他生炉子的时候摔着了吗?丧气又狼狈的夏漪涟让臣寻于心不忍,她转天就给了夏漪涟几两银子,本来想说是给他的接下来半个月的家用,让他别折腾着生火做饭了,以后中午就到外面叫碗混沌面条将就一下,晚上等她回来做饭吃。她还没说出口,夏漪涟已先半开玩笑地问她:“犒劳我勤快?”臣寻肯定顺势说是啊,夏漪涟于是愉快地把银子收下了。这厮真当臣寻赏他吃好的,他当天中午就叫了份他豪华外卖,一顿饭便花完了她给的五两银子!
当时好面子,打肿脸充胖子,但既然说好是犒劳人,结果人家一顿饭就把钱花没了,她又要斤斤计较——臣寻想狠狠数落夏漪涟的不是,可又顾及他的情绪,再又觉得自己理亏,搞来搞去,她什么也没说,搞了个一肚子内伤,郁郁了好几天。
她一个月才堪堪十八两啊,每次一想到夏漪涟一顿饭就花了她五两,臣寻心头滴血。
正愁两人将来的家庭开支大,想着要开源,要赚钱,这会儿听夏漪涟腆脸又来邀功,觊觎她的银子,瞬间就治愈了臣寻对他的见色起意。她瞪向他,没好气道:“又犒劳?那天你花五两银子吃一顿饭,我自己都没吃过这么贵的饭!”
夏漪涟怔了一瞬,随即笑了:“宝盛斋我在辽东的时候就听过了它响亮的名头,它号称天下第一酒楼。据说它家的菜吃过后唇齿留香,再吃其他家的就譬如吃猪食。想我辽东郡主活了两世……咳,我大辽东地大物博,各种山珍野味都没逃过我的口。这宝盛斋地处京城这种乌烟瘴气之地,至少食材方面就比我们辽东差远了,还敢称天下第一?传闻太夸张,它也太狂妄,果不出我所料。那天我就尝了下他们家两个招牌菜式,真不过尔尔。”
臣寻听罢,更加气恼。
这不就是典型的得了便宜还卖乖?
“那是因为你吃多了山珍海味,哪里还能吃出来别的菜好吃不好吃?任何东西吃多了都闲腻。等你饿极了,给你吃猪食你也会觉得那是山珍海味了!”
夏漪涟意味不明地扫了她一眼,轻笑,“其实我早看出你给我花钱肉疼得紧,我就想看看你什么时候能学会对我说真心话。”
轮到臣寻呆了呆。
她脸烧起来。
果然斤斤计较了,当初硬充有钱富婆,如今被人揭穿……这人会否就是书中所讲的大智若愚?他其实什么都看在眼里了,但是却闷在心里并不讲出来,只待时机成熟。
臣寻很想说我不是舍不得给你钱花,而是你得省着点花,别还跟从前辽王府没倒之前那样花钱没个数。
可一想到如果这样说,必定勾起他的伤心事,也就闭了口,索性不管夏漪涟到底怎么想的自己,他要奚落,便奚落吧,谁叫她的确是当时没对他讲真心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