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振绷着的老脸变得和蔼可亲起来,“房季白,现在阁臣空缺多,如果你感兴趣,老夫或可以上道折子向皇上举荐你。当然,也得要皇上看折子才行。不过这方面,只要你开一句口就能办到了。”
新君不止对王振递上去的折子按而不发,且已经快俩月未召见他了。看来王振已是心急如焚,见不到皇帝,必然底下那些人也就再不把他当地位难以撼动的泰山看待,以至于他连阁臣的位置都能抛出来当诱饵了。
臣寻以前听说过一个阁臣价值十万两雪花银可买。
王振这不是白送她十万两银子?
饵很香,可偏偏这个饵,臣寻敬谢不敏,微微笑道:“多谢太傅厚爱,只是小可经验不足,年纪又小,实在难堪大任。也许再过十年,看有没有资格觊觎阁臣之位。”
王振霎时脸色变得铁青,他以为她在讽刺,一击桌,勃然大怒道:“房季白,你当内阁是儿戏,随随便便就能拿来赏赐你?哼,老夫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多,别仗着皇帝宠了你几天,就敢不将老夫放在眼里!老夫是太傅,还是内阁首辅,朝廷上下多的是老夫的学生。别说你,就是皇帝那臭小子,他敢把老夫怎么着,老夫也敢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杨问和臣寻齐齐色变。
杨问慌忙出声劝道:“太傅,好好跟他说,您别生气。”
臣寻亦做诚惶诚恐状,“太傅,小可绝无此意!”
话不投机半句多,王振不再威吓,气哼哼地拂袖离去。
杨问借故未走,于厅内无人时才笑眯眯道:“季白,你这一招欲擒故纵,连为师都佩服得五体投地啊。”
臣寻不解,“先生何出此言?”
“王振这老匹夫,平时鼻孔朝天,眼睛长在头顶上。这回为了自保,竟然找到了为师头上,让我为他牵线搭桥私下见你一面竟然还送了一份薄礼。你暂时不松口是对的。为师先前没反应过来,此时才想到——内阁阁臣都是他王振的附庸,是应声虫,还不如个六部主事有话事权。咱们再等等,等他提出用次辅之位做交易后,你再答应他在皇上面前替他美言几句。次辅之位至关重要,那可就不是应声虫了。他不仅可以同首辅呛声,首辅不便或者不在时,次辅就是阁部的主事之人。往前半步,嘿,就是首辅了。”
臣寻禁不住苦笑,“老师,学生真对进入内阁不感兴趣,无论是阁臣还是次辅,都不想做。而且依学生看来,太傅此来,其实只是来探听一下皇上对他的态度,并非真想与我做什么交易,更不要人在皇上面前递话。如果真要人在皇上面前替他传声,司礼监比我更接近皇上。”
杨问但笑不语。
看来是不信她对进入内阁没兴趣之类的言辞。
这么大一个国家,不说地方上的政务,就是六部百司每天的事情都多如牛毛。皇帝再勤政,一大早开始批阅奏折,批到半夜也批不完,必须倚重内阁为他分忧。
内阁有了权力,底下多少人寻租,其中的利益如汪洋大海,取之不竭。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寒窗十载难道不就是为了权和利么?
所以,也不怪杨问和王振压根不信她淡薄名利,只以为她只是拿乔,想要更高的位置,就比如杨问以为的,次辅之位。
杨问于是更加直接,也不拐弯抹角了。
他伸手,自怀中摸出厚厚一沓银票来,拍在臣寻面前,“这是王鳌的家人送来的两万两,他家人希望你在皇上面前为王鳌说几句好话。不拿白不拿,你就放心收着吧。为师看皇上也没有要严惩王鳌的意思,况且你听听刚才王振说的话,他都敢要皇上吃不了兜着走了,所以,王鳌最终还是会放的。皇上大概也是这个意思,不然也不会只关不审,他只是想给王振来个下马威罢了。也怪王振自不量力,还是从前那副高傲轻视的嘴脸,叫皇上怎么下得来台?”
臣寻什么也没说,默默把银票收了。
夏漪涟在时,她跟着他养成了个难以启齿的习惯——见钱眼开。都怪当时他俩筹划买大屋成亲,经济窘迫,精打细算,省吃俭用,穷怕了。
杨问十分满意。
他自然也是有份的,臣寻和他心照不宣罢了。
臣寻收了银子,他杨问才收得心安理得,回头也好对王鳌家人有所交代。
分赃这事不便展开,杨问另问道:“皇上那边是否有透露过为何迟迟不立太子一事?”
臣寻微怔,老师到现在还是国子监祭酒,未曾参与朝中事,关心这个干吗?
随即想到皇后的父亲是杨问的老师,难怪他会打听。
估计是帮皇后打听的。
那次宴会后第二天,宫中传言皇后同皇帝大吵一架,闹得不可开交。后来皇上将皇后禁足一个月,证实了两人吵架一事是真。
至于皇上为何不早立太子,臣寻猜到一点原因,但也不知对不对,更不方便跟杨问讨论,只推脱道:“这个倒从没听皇上讲过。”
杨问自己思量片刻,摇摇头叹息道:“帝后的夫妻关系堪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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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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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嫂嫂, 去洗个手,准备吃饭了。”
臣寻在房间里清点银子。
近来来钱来得越来越快,她都麻木了。
都是些不义之财, 收着没什么心理负担, 暗暗还有一种劫富济贫的十分解恨的快感。
只是看着长六寸、宽高各三寸的妆奁堆满了银票和金锞子, 已经盖不上盖,有些烦恼。
想把存钱庄去, 可那样太容易露财了。
夏漪涟常念叨,财不露白, 财不露白。
京中有几家钱庄背后跟朝廷官员不是牵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网?
自己没精力又没亲戚朋友拿这些钱去做买卖, 让鸡生蛋蛋孵鸡, 只能傻乎乎地存放在屋里,便越堆越多。
可这怎么办?难道真要听夏漪涟的话,床底下挖个坑出来藏银子?
太子即位, 她从侍读学士调到吏部, 升任吏部主事。他很开心, 玩笑道:“这是大大大的肥差, 年底收银子你会收到手软。咱们要不要提前在新房的床底下刨一个地窖出来,以备不时之需?”
她那时候笑骂他尽说昏话。
同住一个屋檐后, 臣寻才逐渐了解那个男人, 看到了他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那时候他俩穷,又计划要存钱买大屋子完婚, 所以攒钱就成了头等大事, 想起来这个目标让两人每天都十分有干劲儿。而夏漪涟每天雷打不动的一件事情, 便是每晚都要清点一下妆奁的银两, 然后再计算一下离买屋子的钱还短缺多少。
他清点银子的时候, 她在旁边处理公务, 写奏事文书,他会拉住她的衣袖扯一扯,问她:“哎,我记得财不露白这话好像还有下一句,是什么?”
给他一拉,字都写坏了。
她微火地拍开他的手,看看已经写了一半的折子,懒得重写,就将那个写坏的字圈起来,打个叉,在旁边重写一个,然后继续往下写,回道:“富不露相,贵不独行。”跟着自然而然顺口就数落他起来,“叫你多读书,看吧,连蒙童都会背的文章你这么大个人了还不会背。明日起将《增广贤文》每天写一篇来给我检查。”
他一声哀嚎,“你怎么越来越跟我娘一个德性了?”
嘴角不自觉上扬,然后慢慢垮下来。
不知道他在宫里过得怎么样。
偌大的皇宫,太监、宫女、侍卫多,想找人办事、吃点好的、用点好的、见一见某个人……没点背景的,没人买你的帐,使不动人的。但有钱能使鬼推磨,金钱是最好的、也最便捷最直击要害的笼络人心的利器。所以没背景没关系,只要有银子,只是宫中使银子的地方多了去了。
那天晚上他走的时候一身孑然,肃王府不是他的家,东西肯定不任随他乱拿,进宫后是不是会有些拮据?没钱打赏太监宫女,必然过得很委屈。如果能有门路将这盒银票和金锞子送进宫去给他就好了……
“嫂嫂?”夏小红又在外面轻轻喊了一声,拉回臣寻飘远的思绪。
她在自己的房间里,夏小红没进来喊她,即使门开着。
其实他也从来不进她的房间来,同她说话或者唤她,都只在外面,谨守着男女有别的本分。
夏小红目前暂居臣寻这里,晚上睡在夏漪涟的房间里。
未完婚前,臣寻同夏漪涟两人是分开住的。他离开后,有天晚上半夜打雷,臣寻惊醒,便搬去了夏漪涟的屋子,好像那样她就不再害怕了。夏小红来了,她又搬回自己的房间住……
夏小红一来就喊她嫂嫂,是因为他早就知道她同自己哥哥订婚一事,只待父子两个回去,二人便完婚。
当初辽王妃写信给远在西北前线的夫君,信中将夏漪涟同臣寻定下婚约的事情说得清楚明白。因为辽王妃天天在府中、在夏漪涟耳旁念叨,一家子都对臣寻熟悉得跟家人似的。老辽王和小世子接到信,得知她竟是女子,不说赞同不赞同这门婚事了,安全是如获至宝的激动欣喜,都为夏漪涟开心不已。
后来夏漪涟同臣寻的恩怨纠葛,夏小红却是完全不知道。他只以为母亲和哥哥都在那场大火中丧生,而臣寻入京做了高官。他活着逃出西北前线,臣寻已然算是他在世上最后一个亲人。未来茫然无措,也不知道干点什么。伤养好后,辽王府谋逆叛国一事也翻了篇,夏小红便索性潜回京城来看一看她,认认亲——这就是夏小红突然出现在臣寻屋中的来龙去脉。
没想到意外从臣寻这里得知夏漪涟还活着,遗憾的是哥哥竟然男扮女装混进宫里去了,说要为全家人报仇,搅乱大齐朝廷,竟没见到一面。
“哥哥有做祸水的潜质,呵呵。”
这是夏小红听闻夏漪涟的行为后,不但没有惊讶,还颇为自豪的口吻。
臣寻要怨责夏漪涟的话便生生梗在了喉咙口,再也说不出来。
不免又羡慕那家伙。
尽管是哥哥,可弟弟宠他,父母宠他,红线富贵也宠他,他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投的一个好胎!
对比自己,小时候父亲母亲就不在了,同爷爷相依为命,孤苦伶仃,还要为自己的自由身,全族人的性命打拼,同他夏家周旋,日子过得紧绷绷,最后仍不得不失去自由身……他实在太好命了!
只是,看着跟夏漪涟顶着一模一样一张脸的夏小红,臣寻时时恍惚,以为这人就是自己理想中的夏漪涟。
他简直是万能的,他什么都能做,什么都会做。
他缝缝补补,他做木工,做针线活,做泥瓦匠,做厨师,做手工艺人……
那天下雨,他为她收衣服,发现她的官袍上破了个洞,一声不吭就找出针线来缝好了。破洞是火烧出来的,破洞的地方恰在补子处,锦鸡绣样给烧掉了鸡冠子,最后竟也给他补得天衣无缝。
他把院子里未完工的小荷花池修葺完了,放了水,种了几节莲藕,中间还打造了一座木桥,连接荷塘中心的假山。假山是他自郊外驮回来的几块山石打磨做成,堆出嶙峋的样子,还种了几株斑竹,看着像模似样。
那天他去市集闲逛,又捡了一只被丢弃的小野猫回来。不知道他打哪儿知道的方法,出去又讨了点羊奶回来,硬是把她觉得没救了的奄奄一息的猫儿喂活了。然后他耐心极好,每天去市集拣人家不要的死鱼回来,或煮或烤,细心地撕成一小条一小条喂给猫儿吃。没几日,小猫咪活蹦乱跳,精神十足,日日在家拆床铺。
明明是同出一胞,同样都是王公贵胄,那个人生个火都能把自己摔断腰,差别真是大。
但是,这样完美的“夏漪涟”是自己理想中的夫君的样子,但真是自己喜欢的那个夏漪涟的样子吗?
夏小红健谈,给她讲前线打仗的事情,还讲他逃出生天的细节。
“军队才拉到西北前线,朝廷就不发放粮饷了——这事早在我们的意料之中。当初爹在王府接到圣旨,皇帝封他做讨夷大将军时便说,皇帝要除掉他,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断粮。因为身边的人都是王府带出去的亲兵,皇帝没办法搞暗杀。因为早有预料,所以我们从一开始就省着吃,到了前线也并不主动出战,任监军如何催促责问都置之不理,所以战事才一拖再拖。”
“当然,送出去的战报自会说打了几场胜仗啦,虚虚实实,反正皇帝也不在乎,料到他即使我们将狄戎人屠光尽杀,他也要找理由把我们父子派到别的地方去,漠北蒙古、沿海倭寇、吕宋、暹罗……有的是地方打仗,反正不得让我们再回辽东自己的地盘上,就这么僵持着吧。可是我们暗中筹集的粮草数次被朝廷劫走,就越来越支撑不住了,只得开门迎敌,为的是抢粮食。”
“我们辽东兵打仗是很猛的,战事要说结束眨眼就能结束,但皇帝不会让我们回家的。他好不容易将我们父子软硬兼施逼出辽东,怎么可能轻易再叫我们回去?父亲也想不出其他的办法。反出朝廷又鼓不起勇气,再说兵力不够,除非将辽东三省所有的青壮年都拉上战场,可是那是父母不忍心看到的。家里只剩孤儿寡母,土地满目疮痍,他们不忍心,便就只能这么僵持着,父亲要保存辽王府的实力,因为这样,才能保护我们一家子。”
“……对方节节败退,然后蛮族得知了我们缺粮少吃,就开始坚壁清野。”
“没吃的,逮着什么吃什么。刚开始还能捉到家畜,牛羊鸡,后来是猫狗这种不是养来吃而是看家的畜生,再之后是老鼠、蛇、虫子。有回竟然发现了一只羊,卡在石头缝里,把我们高兴坏了。可是费了老大劲儿救出来一看,只是一只小羊羔,瘦骨嶙峋,想来是饿了许多天了,奄奄一息,眼睛里没一丝光彩,看着比我们还可怜,再说也没几两肉,就养起来。想着养上个把月,肥了再宰。只要熬过冬天,春天水草肥美,羊儿很快上膘。为着这一口羊肉,我们刨草根果腹,硬是熬过了冬天……”
可能是看夏小红沉浸在回忆里的脸上布满了哀伤,臣寻竭力想开个轻松的话题试图转移他的伤痛,“那后来呢?后来那只羊是怎么吃掉的?熬的羊汤还是做的烧烤?你的厨艺是不是在那段时间练成的?”
夏小红笑了笑,“没吃着。”
“咦?怎么会呢?”
“好家伙,终于养大养壮,正要下刀子,手下两个饿得太狠,虚软无力,没把羊按住,给它跑了,呵呵。”
臣寻:“那——”
夏小红:“那当然是追啊,全部人都爬起来追。很像是回光返照那一刻,浑身都是劲儿了,有精神了,精神抖擞。我们追着它跑,不敢不顾,眼睛里只有前面那一团白毛,它已经是一锅热气腾腾的鲜美的羊汤了,在勾着我们一直追啊追。”
他顿一顿。
又继续:“羊羔掉进石头缝里,肯定是有牧民在附近放牧的时候走丢的。听说过老羊识途,羊羔识途不识途却不清楚。不过,它一路跑,我们就一路追。眼睛都饿出绿光了,肯定要追。追着追着,不知不觉竟然就出了蛮夷的包围圈!”
“出来了就有吃的了,大家高兴死了。吃饱喝足,休整了数日便向南走。我们打算一直往南走,然后走海路坐船绕行回到北地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