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书?”
“对。”
臣寻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可能是给言官们雪片似的批评折子烦到了, 皇上今天只是看戏看书, 其他诸事都抛在了一边。这时候招她入宫,只怕是因为六部和百司递上来的奏章都积压在案一天了, 只字未看呢。
新君看起来想要有一番作为, 定然还是不忍心叫政务堆积, 耽搁了国事民生。
太监领着她来到了御书房门口, 正要高声唱喏, 侍立在外的小黄门却道:“皇上觉得累了, 已经回寝宫休息去了。”
臣寻暗忖那就明天下朝后早点过来,正要开口说走,只听那小太监又道:“皇上说,房大人为皇上操心国事,十分辛苦,特赐宴席一桌。如果房大人来了,就直接带去御膳房用晚膳。”
正好也要到晚饭饭点儿了,回去还要自己做饭,皇上请客吃饭,倒省事儿了,臣寻欣然跟着小黄门去了御膳房。
皇帝赐的饭菜自然十分丰富,满满一桌,只她一个人享用。
三十多道菜,荤素搭配,冷热相间,还有小吃点心,三四种汤品。
不敢辜负圣意,臣寻便每盘菜都照顾到。只是,三十几个菜,即使每盘只一口一筷子,吃到最后,肚子胀得也有些难以下咽了。
才搁下筷子,紧跟着就又有太监端来温度适宜的清水,递来干净的毛巾,请她洗漱。
这就有点过了。
但臣寻不得不称谢笑纳。
完事后出来,仍是先前那小黄门领路,走了一段,臣寻发现小黄门径直将她往谨身殿引。
臣寻从未去过,但也知道谨身殿乃是皇上寝宫。
便忍不住道:“天色擦黑,这会儿该是亥时了吧?皇上估计已经睡了,微臣不好去打扰他。”
小黄门顿住脚步,回身嘿嘿笑道:“皇上先前小睡了一个多时辰,才将将醒了,正在谨身殿等着您呐,都已经问过您两回了。”
臣寻唯有闭嘴前行,压下满腹狐疑。
这么晚了,新君非要见她,莫非是有什么悬而未决的重大事情发生?
虽然臣子有留宿宫中的惯例,但那一般都是逢年过节的时候,入宫赴宴,醉酒不能走路,家离宫又远,耽搁第二天上朝,君王便会安排臣下去闲置的宫殿歇宿。
这后宫,快半年未踏足,上次来正是新君邀宴,见到了夏漪涟一面。
这么久不见他了,不知道他过得如何。
没有理由去打听他的近况。
就是打听到了,又能怎样呢?不过是徒增烦恼而已。
不觉间听到小黄门轻唤:“房大人,到了,您请进吧。”
臣寻浑浑噩噩地跨进门槛,殿门在身后吱吱嘎嘎地关上,将小黄门幽微的笑容也一并隔绝。
眼前,立着一道绣着鸳鸯戏水的碧纱屏风,自里面透出来依稀的人影和摇曳的烛火。
“来了?”新君听到动静,着一身雪白的亵衣自屏风内旋身出来。一见她,双目顿时发亮。
他走过来,牵起她的手便往屏风内带。
臣寻犹自不太明白状况,像木偶似的跟着新君往里走。
当看到满眼刺目黄色的巨大龙床,臣寻已然什么都明白了。
寒气自脑门儿开始往外蹿,瞬间便通体透骨寒凉。
一呼一息间,脑子急速运转,眨眼做出决定。
“皇上,微臣该死!”
臣寻挣脱出新君的掌控,急速后退两步,然后利落地撩开袍子下摆,双膝一软,便“咚”的一声往地上重重跪了去,五体投地,响彻房间的话发出颤音:“微臣该死,皇上!”
她在赌。
“怎么了?”新君面色十分不善,一脸铁青地走到床边,在床沿上大马金刀地端坐下来,将匍匐在地的人儿看了又看。
他已不是从前那个被臣子轻视的肃王爷,一举一动,无不彰显着君王的威仪。
就连这说话的声气儿,如今也是沉了三分。听着云淡风轻,其实,杀机暗藏。
敢当面拒绝他,这是他做皇帝以来碰到的第一个,这么胆大妄为,要不要杀鸡儆猴?
做了皇帝还要被臣子轻慢,要不要杀鸡儆猴?
臣寻也在想——皇上会不会杀鸡儆猴?
近来御史们的批评奏折雪片似的飞到新君的案头上,新君三把火烧过,老臣重臣,开始了反扑。
他迟迟未向那几个高官显爵的臣子下手,有几分担忧,也有几分忌惮。
臣寻虽然不是旧朝元老,可她也算是身居高位,又有拥立之功。倘或拿她开刀,或可以叫那些个不听话的人彻底不敢再有小动作了,真正让他做到一言九鼎。
臣寻也想到此节,只觉得脖子以上的部分岌岌可危,不是自己的了。
后悔冲动已经来不及,她已经下注。
明确拒绝新君要她身下承欢的圣意,跪下去的那一刻,如覆水难收。
是的,她在赌。
互相知道对方秘密的人,一定会惺惺相惜,一定会有相见恨晚的莫名好感!——臣寻赌新君是这样的人。
“微臣该死,皇上,微臣犯了欺君大罪!”
“哦?如何欺朕了?且说来听听。”
皇帝的声音平板无褶,听不出任何情绪。
臣寻唯有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说,“皇上,微臣……微臣其实是个女子……”
“什么?你说你是女人?!”
终于,新君的语调有了起伏。
“是的,皇上。这件事情说来话长。皇上,想必您已知道微臣出自辽东,不过,您可知道我们全族人世代都是辽王府上的家奴?”
“这倒不知。不过,辽东三省是辽王的封地,治下百姓自然都是供他家驱使的下人。”
“是的皇上。自我懂事起就知道全家没有人身自由,劳役、婚丧嫁娶、盖房子、做点小买卖、过节请客……总之,做什么都要向辽王府请示,等待辽王府的安排或者同意。”臣寻未做任何反驳,也不解释。
家奴和婢仆是有区别的。
婢仆也有区分,分签了卖身契和没签卖身契这两种下人。
家奴就跟签了卖身契的下人一样,命都是辽王府的,完全是附庸,是人家的财产。
“微臣出生后,家父偶尔教微臣识了几个字,结果一发不可收拾。微臣自小就对读书习字十分感兴趣。书读得多了,便不甘心再做辽王家的家奴,于是微臣女扮男装参加朝廷的科举,试图摆脱辽王府的控制……”
半晌没听到头顶上那人发声,臣寻缓缓抬头,只见新君一脸不可置信。
他接上她的视线,眼里是毫不掩饰的震惊,“怎么就没有人发现你是女人?参加科举是要验明正身的。”
臣寻小心翼翼地低声回道:“用银子疏通了一些关系。”
“是吗?”
“皇上,您知道一句话,有钱能使鬼推磨。”
“倒也是。但,空口无凭,你叫朕如何信你?”
臣寻面色如土。
心一横,“皇上,请赦微臣御前失仪。”
她站起身来,微红着脸颊,耳根儿滚烫,脸扭向一旁,然后抬手,缓缓解开腰带,跟着拉开腋下的带子……一层又一层,剥开官袍,脱下中单和里衣……
绿色的肚兜露出来一角,这一刻,新君忽然望殿外扬声高叫道:“王顺,去把张嬷嬷叫来伺候!”
臣寻登时暗松了口气。
出来皇宫时,已是三更时分。
夜风袭来,臣寻浑身一抖,冻得鸡皮疙瘩直冒。
原来已不知何时,她的内衣被淋漓的冷汗浸透,连中单和外袍都濡湿了。
心有余悸地回到家中,推开房门。
屋内一灯如豆。
有人在窗边长身玉立,听到门响,转过身来。
臣寻努力眨了眨眼。
一瞬间,数月来的思念、彷徨,一个时辰之前的害怕和恐惧,像洪水猛兽席卷而来,臣寻再也不能控制自己的情感。
为什么要互相伤害?为什么要将上辈人的恩仇背负在身?为什么要端着面子?人生苦短,有今朝很可能没明日!
尽管心中疑惑才半年不见而已,他奇怪地变黑了,瘦了,但是臣寻还是踉跄地跑过去,一头扑进那人怀中,不管不顾地嚎啕大哭起来。
一息之间,许多念头闪过脑海,全是对夏漪涟的关切。
难道是皇上对他不好?表姐对他不好?
他那个性子,肯定动不动就使小性儿,不知天高地厚,不懂得俯身做小,被表姐责罚,对,一定是皇后罚他在大太阳底下去摘花除草。不,有可能是在太阳底下跪着受罚了。
宫女太监犯了事,动不动就跪在院子里。
不知道他有没有被杖责。
看他这么瘦,即便没被打,那定然是吃得不好给饿瘦的。
毕竟不是好亲的表姐,关系隔着老远的八竿子亲戚,哪会真的待他好?利益产生分歧的时候,转身就能把他当弃卒抛掉。
“夏漪涟,我今天差点不能全身而退!不,不不,我差点回不来,你知道吗?我差点回不来了,我差点永远都见不到你了,我吓死了吓死了!”
“皇上想让我做他的面首,他喜欢男人,他以为我是男人,早对我有觊觎之心。他都没给过我暗示,问都没问我同意不同意,直接上来……我吓死了!我今晚差点回不来,要不是我急智。可是现在我好怕,一想起先前那翻情形,我魂都快吓没了。如果他是个昏君,我肯定回不来了,呜呜呜……”
所有的软弱,故作坚强,深深埋葬的思念,土崩瓦解,暴露无遗。
去他的,不要管了,就是喜欢这个男人,我只要能抱着他,只要他在我身边。只有他能给我勇气,带给我快乐、生气,叫我哭叫我笑,什么都不想去在意了,你回到我身边了就好。
“我赌他知道了我的秘密后,惺惺相惜。他喜欢男人,只喜欢男人,虽然是皇帝,也不愿让人知道这个秘密。所以,我赌他在知道我的秘密后,不会再对我有企图。还好,我赌对了,可是我还是好后怕。”
“你能明白我劫后余生那种后怕吗?夏漪涟,夏漪涟……”
惊天动地的哭声久久不绝,泪水将他胸前的衣服濡湿了一大片。这一声声的唤,渴望得到回应,急切地渴望得到他回应,像小孩子,泪水涟涟,不死心,一直哭,一定要要到糖。
再心硬的人也会融化了。
于是,那人僵直了半天的身体渐渐服软。
他迟疑地伸出手,将她的腰肢轻轻揽住,言道:“你受累了,嫂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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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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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问带着内阁首辅王振突然来访。
昨日蒋文昭才大张旗鼓地鼓动她出面, 借由王鳌贪墨赈灾银子贻误救灾时间一案弹劾王振,“趁热打劫”地扳倒这棵大树,这下正主就直接找上门来了。尽管冷处理了蒋文昭, 但面对王振, 臣寻仍觉十分窘迫。
身处吏部尚书这个位置, 即便未真正参与,但每每都要被裹挟进朝中的派系之争, 实在烦不胜烦。
王振是臣寻得罪不起的人。
他是辽王那一代人,是先帝父亲的幕僚, 后来更被指定为先帝的辅政大臣之一。做到内阁首辅, 朝中蝇营狗苟四十余年。先帝在时, 不管朝政只顾享乐,王振是内阁首辅,诸事他一人说了算, 时人称其为“权相”。
本来如果太子没有意外落水病故, 王振十有八九能左右未来的帝王。但就一晚上的时间, 阴差阳错, 臣寻进了宫,转天, 皇位就换了个王振最不希望的人坐。
按制, 遇到王爷,文官下轿, 武官下马。新君做王爷的时候, 王振可没少给肃王难堪。
只说一件事情。
肃王不是藩王, 没有自己的封地。没封地就没收入, 俸禄全靠朝廷发放, 不止养自己和家人, 还要养奴仆,开销极大。他本来年禄是白银五千两、粮食五千石,加上先帝对他时不时的赏赐,原本绰绰有余。负责发钱发粮的是户部,背后的人是王振。某一年陕西旱灾,朝廷拨粮拨款赈灾。侄儿王鳌负责这事儿,贪墨了大量的救济粮款,导致百姓饿死许多,差点发生民变。陕西知府为自保,一封奏折状告到京中来。户部尚书急忙找到王振问怎么办,王振直接就叫户部克扣了肃王的年俸用去弥补侄儿造成的亏空。谁知道户部和王党这一扣就扣上瘾儿了,此后年年至少都要将肃王府的年俸扣去一半。一扣五年,肃王府越来越捉襟见肘,后来穷到冬天连炭都烧不起了,堂堂王爷冻得打摆子,缩成了鹌鹑。肃王无法,东凑西借了五百两银子买了尊佛像,为表诚意,也是为了让这价值五百两的佛像看上去更值钱些,他特意上护国寺去恳请请方丈大师开了光,然后亲往王振府上送礼讨好。结果王振连门都没让他进,直接叫肃王吃了个闭门羹。
肃王做了皇帝,王振的担惊受怕可想而知。
而后来新君的一系列行为,更加深了他的恐惧——短短两月,新君换了三个尚书,五个侍郎,内阁七人去了四个,只剩了一半不到。而这些被撤换的官员,都是他王振的人。
又加上十分倚重的侄子王鳌下狱,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很快王振也会被皇上清理了。
臣寻却不这么想。
六部百司、地方衙门,要害的位置上坐的都是王振的人。拔出萝卜带出泥,党羽实在太多,牵一发动全身。对不到一年就换了三任皇帝的大齐,皇权不稳,国力又羸弱,这时候是不可能动王振的。万一将他逼到极致,新君只怕也会成为下一个短命君主。
分析新君的行为,臣寻猜测皇帝是想先砍掉攀附王振的那些藤蔓和侧枝,温水煮青蛙,慢慢来,主要目的只是威慑王振,并不会真正动他。短时间内,至少两年内,皇上是不会动王振这棵参天大树的。
新君说不定很快就要重用王振了,否则政令下达,王振授意他的那些党羽不执行,皇权就会被王党架空。
王鳌下狱一事,便是这场君臣拉锯战双方忍让的底线。而如今,王振急了,皇上便会适可而止。
当然,这些都不能对外人说。
内阁首辅王振颐指气使惯了,一来,便气焰嚣张地张口就质问臣寻为什么他递上去的折子都按而不发。
臣寻哭笑不得。
又不是我按而不发您的奏折。
“太傅,小可只是伺候皇上笔墨,至于其他,小可不知。”
“你会不知?你每日在皇帝身边伺候,他一言一行都看在眼里,岂会不知?”
这就有些胡搅蛮缠了。
“太傅,皇上行事,小可不敢妄加揣测。或许是您奏请之事太过重大,皇上要好好考虑一下。”
“考虑多久?三个月还不够?”
“这……”
“房季白,你替老夫去催催他!”
臣寻苦笑,“太傅,小可就是九命猫,也不敢去催皇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