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心思显然有些复杂,因他若是真心褒扬她, 接着就该叫停廷臣们做媒保媒的举动了, 或是转移话题, 但就干巴巴说了那么一句话后就什么都不说了,立时叫殿中的气氛怪异起来, 以至于大臣们眉来眼去,暗暗传递讯息。
臣寻都瞧在了眼里, 但此时她完全没有心情去猜度君心。她努力凝神细听, 却始终未再听到夏漪涟说话了, 倒是左近有几道不大不小、恰够她听得见的嗤笑声钻入耳朵里。
应该是那些数日前向她打探过为何突然与肃王亲近起来的同僚,早前都听过她的借口——那时候臣寻曾说自己是因为看上了肃王府中一个丫头才厚颜上门攀交的。
然而此时她却当众卖弄深情,的确让人发笑。
不过这有什么稀奇的?男人三妻四妾, 朝秦暮楚不是很寻常吗?她现在正急需要尽快把自己其实是一个贪慕女色、喜新厌旧的普通世俗男人的形象立起来。
做京官数年, 年纪渐大, 未婚这件事给她带来的烦恼与日俱增, 连夏漪涟今晚也来“逼婚”她了。如果自己一直洁身自好,没点风月故事在身上, 必定引人好奇、探究, 从而带来更大的麻烦。但若是他人以为她其实就是个表里不一的伪君子,对她多了几分轻视, 那么必能将麻烦隔绝一大半。
是以, 听到同僚们的讥笑, 臣寻不以为耻, 泰然自若。
但这事又实在败兴。
或许是因她张口说的那话触霉头了, 因为又是“病”, 又是“殁”,又是“亡”的,好好一场宴乐,喜乐之事,是以新君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众臣也都缄口不语。
臣寻看自己“闯了祸”,只得补救。捉着酒杯起身近前,向新君敬酒祝祷。
现场安静了片许,然后,好似突然都睡醒了似的,在座的臣僚有样学样,纷纷捉杯上前,排着队到新君跟前献酒。
于是,因着那两位娘娘一时兴起闹出的小插曲就这么翻了篇儿。
只是,即便杯子沾唇打湿意思意思,今晚这许多嘉宾,酒味儿闻多了也会醉人的。是以宴乐进行到一半时,新君便称醉,离席而去了。
皇帝一走,夏漪涟就轻佻地歪靠在李娥身上,眼望着新君消失的方向,勾住李娥的肩膀凑近她耳旁轻笑道:“众目睽睽之下,你丈夫公然要同个伶人厮混去了,你就没什么反应吗?”
今晚入宫来表演的戏班子有好几个,各有擅长,善杂剧的,善南戏的,善北曲的……礼部为了照顾皇后娘娘和惠妃两位重要女性,是以安排了一些女人喜欢看的曲目,不过只是将上场的时间往后挪了许多。前面演绎的多还是与国、与民、与农业等相关题材的内容。而此时正是众人酒酣耳热、头脑昏沉之际,这时候唱点情情爱爱的小曲儿,无伤大雅。
此时场中便在上演《长生殿》,李娥正看得津津有味,十分入神。她还代入了自己,不时暗自垂泪,沮丧神伤呢。
李娥出身言情书网,从小被教习女德女红,规范言行举止,哪里听过看过这样儿女情长的故事?未出阁前接触这个东西都是禁忌,是不知羞。婚后,少了父母的管教约束,倒有些解放天性,无奈嫁给了肃王这种并不喜欢女人的男人,只把她当个摆设,心如死灰。此时再看到这剧,想到自己自十五岁同肃王成亲,到如今二十五岁,整十年啊,还是处子之身!
“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薰笼坐到明”。
“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
“君恩如水向东流,得宠忧移失宠愁。”
……
她是从未被男人宠过,亦从未尝过男欢女爱的滋味儿。她的丈夫连机会都没给过她,骤然听到那唱词,霎时肝肠寸断。
就在眼泪水止也止不住的时候,猛然又听到夏漪涟那番话,本就陷在故事里的李娥,心头压抑多年的愤怒顿如地火爆发,再也遏制不住。
得不到爱情,难道连体面也维持不住吗?
她已经贵为皇后,母仪天下。而她的丈夫却毫不在意地当着这么多臣子的面同个伶人眉来眼去,如果自己今晚也睁只眼闭只眼任丈夫胡为,从此后她这皇后便会受全天下人的耻笑了!
李娥豁然站起身来,凌厉的眉眼扫向御座旁的内监,“皇上去的哪个宫殿休息?本宫要去看看他,立刻给哀家带路!”
曲未终,人已散。
帝后都已离开,众皆放开手脚来。
御花园里,百官百态。
那醉酒的,手舞足蹈癫狂地撒着酒疯,或是趴在桌上呼呼大睡;有的年迈体衰,不胜酒力,已叫人扶着蹒跚离开,脸上兀自呵呵傻笑,口角流涎;有的则饶有兴趣地晃着二郎腿,眯着眼,摇头晃脑地一脸陶醉听着艳曲儿……自娱自乐,自在自得,没谁注意到两位娘娘之间发生的小小插曲。
臣寻原打算再等一阵子,等到同僚们再离开一些,人不多眼不杂了,她再伺机而动。可,夏漪涟连打了两个哈欠,然后左顾右盼,好似在寻自己的奴婢,似乎也要离席走了,她立刻坐不住,抄起食案上一壶酒便走上前去,“微臣敬惠妃娘娘酒。”
说着话,不管不顾,伸长手臂就往夏漪涟身前食案上那只酒樽里倒酒。
夏漪涟侧身歪坐,懒洋洋地靠在圈椅里,垂眼看着臣寻横过自己胸前的那只莹白的手,有片刻失神。
很快,他单手支颐,侧首看过来,明艳的脸庞上堆着似笑非笑的笑容,启开薄唇,慢悠悠道:“这位臣工是?”
“……”
臣寻深吸口气,抬头迎上他的目光。
夏漪涟的眼微眯着,不端庄的坐姿,一副微醺模样,迷离的目光在她脸上来回逡巡。
臣寻被他那炽热的视线盯得脸热,不由得垂下眼睫,收回手和酒壶,略略拱手,语气淡淡道:“微臣吏部尚书房季白,见过惠妃娘娘。”
“噢——”夏漪涟抬手敲着额头做恍然大悟状,漠然收回视线,却盯着眼前已经酒水溢出来的酒杯,幽幽道:“本宫想起来了,你不就是先前说死了未婚妻的那个房季白吗?”
“……正是微臣。”臣寻身如油煎。
他又再看她一眼,笑:“哦,那你怎么还有心情喝酒?”
皇帝邀宴,敢不赴宴?君王赐酒,敢不喝酒?
臣寻咬咬牙,道:“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
“是么?”夏漪涟扭开脸,缓缓抬头,望着虚空,脸上神色寂寥,好像不是在问她,像在自言自语,他说:“既然要过,怎么又拒绝了皇上和皇后为你指婚呢?”
臣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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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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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因, 难道你还不清楚吗?
臣寻无言以对。
夏漪涟似乎也没想要得到她的回答,径直又笑道:“你不会是打算为你死去的未婚妻守身如玉吧?哈哈哈。”
他笑得愈发大声,笑声刺耳, 撕裂的笑容虚虚地挂在脸上, 笑意始终未达眼底, 很像一巴掌狠狠掴在她脸颊上,火辣辣的, 十分疼。
臣寻明白他在讥讽她。
他当然清楚她口中说的未婚妻是谁。
纷繁复杂的情绪像一口痰堵在喉咙里,她讲不出话, 又该怎么跟他讲?
是, 杀父之仇已然如天堑一般挡在二人面前, 那晚她的质问和态度,恨意在眼里像蓄势待发的风暴,从前也只有他时时把亲昵的话挂在嘴边, 她从没讲过, 所以, 他定然不会相信, 这些日子,她有多想他, 还想问问他一个为什么。
不仅是他, 她自己也在自问,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又到底想要这段关系怎样样?是延续?或是彻底结束?
要结束了么?
除非, 这辈子再也不见面了。
可是, 从未想过要离开长安城, 离开没有他的城池呵。
但是, 人就是这么奇怪, 这段关系里,已经分不清楚谁对谁错了,但是,你此刻扇我巴掌,我就要老实受着么?你就没有错?!
臣寻垂下眼睫,咬紧牙关,硬邦邦回道:“倒也不是。只是从前上过一次当,吃一堑长一智,以后都不想要别人再左右自己的婚事罢了。”
那人蓦的收了笑,沉默地看了她许久,才恍然回神般地“哦”了声,问她道:“这么说你是想自己找一个合心意的?”
他的声音没有一点温度,丝丝寒意罩住全身,臣寻如锢在冰窖里。
不知道他此刻什么脸色。
一定很难看,难看到了极点。
臣寻知道这人开心起来,会幼稚得像个孩子。可是他一旦生气,会让她觉得好像从来不认识这个男人,陌生得遥不可及。
臣寻很想偷偷看夏漪涟一眼,可是感觉头顶上发丝儿都在打颤,只得死死压制住了这个想法,硬着头皮回道:“不错。遇到合我心意的,我会主动上门求娶。”
“是吗?你很有想法。那么,你找到了合你心意的了吗?”
臣寻垂在袖口里的手不自觉蜷紧,“暂时还没有。”
“哦,原来如此。”夏漪涟低低地说。
臣寻有些怔忡。
怎么他这句话叫她一颗心猛地被揪紧?
突然想起来自己才传播了去肃王府乃是看上了他家里一个丫头的谣言。
那丫头她当然说的是夏漪涟,她去肃王府是为了见他,夏漪涟不可能不知道。
而自己一面对外人说那样的话叫夏漪涟深深误会,一面却又当着他的面否认没找到合心意的人,前后矛盾,怎不叫他深深失落?
臣寻慌忙抬头,想跟他解释,却见夏漪涟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她微启的口,又选择默默闭上,紧紧盯着男人。
夏漪涟好似个醉汉,起身后还左摇右晃了下。眼看着要摔倒,臣寻伸手想扶他,有个侍女抢先一步将他搀扶住了。
臣寻脸颊微烫,想着怎么不着痕迹地将伸出去的手收回来,突见夏漪涟狠狠一挥手把宫女打开,还对其大声呵斥:“滚远些,少来烦我!”
那宫女骇得细瘦的身体抖了抖,脸色发白,臣寻看着挺可怜,正暗自喟叹,骂夏漪涟不知好歹,戾气太重。忽见小宫女扭头快速瞟了她一眼,然后低下头去退到了原来站立的位置。
臣寻不由得呆住。
是红线。
她竟然进宫做了夏漪涟身边的宫女……
好一个忠心的丫头。
那夏富贵呢?
红线要是进宫做了宫女,富贵怎么办?两人不是很相爱么?这皇宫一旦进来,哪里轻易能出去?两人不得分开了么?
不,富贵多半也进了宫吧。
这主仆三人,向来焦不离孟孟不离焦。
但是,进宫了有什么用?后宫里的女人都是皇帝的,两人只怕再无可能在一起了,可谓生离,何其痛苦?
臣寻甩甩头,苦笑,暗暗自嘲。
真是讽刺,他俩待主子比她这曾经的夏漪涟的未婚妻待他都要好。
只是我不明白,夏漪涟,后宫规矩森严,还是个吃人不眨眼的地方,是所有女人为了一个男人的宠爱而明争暗斗的天下,有什么前途?如果遇上皇权不稳,君王位置更替频繁,后宫会是第一个遭殃的地方。这是牢笼,你身为后妃,比宫女侍卫太监更可怜,换无数个皇帝,你也换不回自由的身份了。夏漪涟,告诉我,你到底为什么要傻乎乎地往后宫里钻?!!
臣寻心神恍惚,听见夏漪涟嘴里轻哼着有的没的,摇摇晃晃地开始拔腿就走。
她立刻回神,竖耳细听,终于听清楚,原来他反复在哼着两句话:“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冈。他横任他横,明月照大江。”
胡言乱语的什么话?他真是越发像个酩酊大醉的醉汉了。
臣寻左右快速扫了一眼。
宫女们垂着脑袋,屏息静气做木偶状。
想来刚才红线被打那一幕,都心有余悸,不敢再去惹夏漪涟烦心了。而底下那些同僚散在各处,隐在花树间,自娱自乐,没人往这厢看。
臣寻便把胆子一壮,迅速趋前三四步,然后悄悄伸脚将夏漪涟拖地的裙摆踩住了。面上,微躬身,正经八百道:“娘娘稍等,微臣还有些问题想要请教惠妃娘娘!”
今时已不同往日,她不知道夏漪涟如今对自己的态度如何。如果他一发恼了,她这行为就是大不敬,搞不好他发起疯来,六亲不认,自己便人头不保!
臣寻心跳如鼓地静静等着。
夏漪涟缓缓转过半身,狭长的凤目低垂,视线准确无误地看向被她死踩着不放的裙摆。
臣寻:“……”
分明,他一点没醉,清醒得很。
既然如此,臣寻脚下不动如山,脊背刻意挺直了些,抬头径直看定他,直言不讳:“我听说皇上要封你做贵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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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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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再自称“微臣”, 不再报以卑下的姿态,便是希望夏漪涟只是夏漪涟,不是什么惠妃娘娘, 她想他接下来都老实回答自己, 告诉她真正的答案, 好让自己彻底死心。
臣寻知道自己如今就跟普通女子一样,拿不起, 又放不下。
夏漪涟的眼眸再次微眯了起来,视线冷冷的, 看向她, 嗤的一笑, “你没听错。不过,这干你何事?还专门拖着我不放我走非要问个明白。”
臣寻只觉得鼻子骤然发酸,眼睛也涩涩的。
想这段时间自己行尸走肉一般, 憎恨、后悔、愧疚、思念、哀怨……各种情绪交织, 快要崩溃了。可人家压根儿锦衣华服, 过得十足享受, 完全不受情伤影响,只志在怎么在后宫里快速往上爬。
又悔又恨, 更无地自容。
她今天这个行为完全就是腆着脸了, 从前的她万万做不出来如此不要尊严的事情。
都怪他,是他把她变得已不像自己!
恨意蓄满胸口, 快速肿胀, 难受得臣寻握紧拳头, 指甲插进肉里。无处发泄, 脑袋便糊涂起来, 开始如脱缰的野马, 口不择言。
“郡主的手段真是了得,你封赏的速度远超于我。我花了几年的时间才走到今天这个位置,而你,只用了两个月。”
夏漪涟伸手拉了下裙子,臣寻让开脚。
裙摆便自她脚底解脱。
夏漪涟旋身。
绣满了瑰丽花纹的锻裙一甩,又再度铺了满地,裙摆上艳丽的牡丹花便像是在他脚下盛开。
“过奖了,尚书大人。”他赞赏她识趣,道,“只是表姐夫疼我罢了。他要晋我的位分,我有什么办法?哎,谁让我天生丽质?美,就是工具。如果房大人嫉妒我的荣华富贵这么轻易唾手可得,你也可以啊。毕竟——-”
他拖长声,斜睨着她一笑:“你长得也不差,一见忘俗啊。”
如果说之前还抱有一点幻想,此刻,臣寻的心寒凉无比。
她心里那个夏漪涟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