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寻转身即走。
夏漪涟却一把将她拉住,目光森然:“怎么,房大人觉得我这个建议不好?”他挑衅道。
有时候人就是这么爱犯贱。
既如此,如他意好了。
臣寻面无表情,直勾勾地看着他,视线一片冰冷,语气极尽嘲讽:“你何德何能能做贵妃?是不是卖屁股了?”
夏漪涟倏地脸色大变,“你就是这么看待我的?!”
臣寻嘴角微弯,“不然呢?我实在想不出其他原因。毕竟,肃王的喜好,还是你告诉我的。”
夏漪涟甩开她,抬手指着她,指尖发颤。
臣寻怡然不惧迎视着他的视线,心里却无端地安了。
他没有卖屁股……
片刻后,夏漪涟放下手,哈哈大笑。
他凑近她的脸,两人呼吸相闻,他语气轻佻,“我知道了,你今晚这态度,我早就奇怪。所以,莫不是后悔那天晚上赶我走了?可惜已经晚了。你不必再如此做作,也不要再来纠缠我,不然,我会看轻你的,臣寻。”
臣寻再也忍不住,泪水迅速占据了眼眶,“我不明白,夏漪涟,你应该明白进宫容易出宫难。这是个天牢,你为什么要主动往里钻?”
犯贱的不止他,自己也在犯贱。可是,如果不知道他的答案,她往后的日子会更加难熬。
深吸一口气,屏息等着。
“你问这?呵呵。”他退开身去,扭头望着无尽的夜色,“既然你今晚费尽心思接近我,讨我欢心,我便告诉你。也许这是最后一次了,房臣寻,这是我最后一次对你的纵容。”
夏漪涟……
泪水无声滑落脸颊。
夏漪涟背对着她,“你要答案是吗?全都要怪你。我本来已经主动同你切割,可你硬将我拉进你的生活,还给我画了一幅美妙的画卷,在我对未来充满了幻想的时候,你却又无情地亲手撕毁了它。”
“臣寻,我不知道你今晚这些举动是什么意思,但是我已经累了,不愿再同你纠缠不清。可我还年轻,我总不能蹉跎岁月,总要找点事来做,不然这漫漫余生会活得很痛苦。其实我早该行动起来。我父王被诬陷谋反冤死,我娘也屈死了,我弟弟还不知道是生是死。他们活着的时候一味为我好,保护我,我不能不为他们做点什么。我就想,到这里来做点什么,看是帮我爹和弟弟翻案也好,是为我辽王府的几千名冤魂报仇雪恨也好,都是我该做的,也是我想要做的。”
臣寻浑身巨震,呆呆地望着夏漪涟。
没想到他竟是这个原因进宫的。
不由地蹙眉道:“这件事情犹如蚍蜉撼树,飞蛾扑火……”
“你担心我?”
她习惯性地辽王妃附身了,“听着,这件事情明显不可为。而且冤冤相报何时了?莫不如忘记仇恨,朝前看……”
“是吗?那么你爹的死呢?”他目光如炬地直视她。
臣寻骤然噎住。
“怎么不回答了?可笑我刚才有一刻竟然幻想你会帮我,哈哈哈。”
他刺耳的笑声让红线偷偷侧目。
如果我帮你为父亲翻案,又如何对得起我死去的父亲?
臣寻忍住未将这话说出口,不然,那晚的不欢而散会重演。
冷静了几个月,已从头到尾厘清了两家人恩怨的脉络,夏漪涟在这件事情上该是无辜的,他那时候还只是个孩子。冤有头债有主,要恨也该恨辽王妃。
“我早该看清楚事实,你对我从无真心。从一开始你女扮男装,就只是为了你自己,为了你的族人。你曲意听我摆布,只是为了自保而已。你心里没有我,我早该看清楚这个事实的,就是……宁愿自欺。”他低低的笑。
听着这笑声,臣寻的心被针扎似的难受无比。
“行吧,一切到此为止。”他淡淡道,“我此生已别无他求了,我就想……”
夏漪涟眼里寒芒大绽,望着夜色,“先帝和他的后世子孙能得到这大齐的江山,我父王少说有一半的功劳。可是它这样对待我父亲,对待我辽王府,实在太不该。余下的时光,我会尽一切努力将这大齐的江山搅合成浑水!”
臣寻无比心慌:“夏漪涟,你……”
“你别说话,听我说。”他收回视线,侧首向着她,“或许你不相信我说的话,但我还是要说。其实我什么都不想要,我不想做辽东郡主,不想要贵妃的封号,我更不想要大齐这万里江山怎么样,我只想……我想看嫁衣穿在你身上的样子。”
他怅然一声叹,“臣寻,穿上嫁衣的你,一定是这世上最美的新娘。”
臣寻死死咬住唇,看他孤身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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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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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戏散场后, 齐国逐渐恢复了平静。
不过,只是表面上的风平浪静,大齐的朝廷正在经历浊浪滔天。
新君每日上朝理事, 十分勤勉。他不但处理了不少先帝在世时积压许久的悬而未决的政务, 还借机革除利弊, 整饬朝纲,手段十分凌厉。
他堂弟投胎投得好, 江山靠自己老子打来,出生于皇宫成长于皇宫, 甚少去宫外历练, 也没见识过人的多样性, 不知民间疾苦和人心变幻莫测,肃王却不然。因为常年身在民间,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使得他阅历丰富, 见多识广。
特别是从前百官全没把他当一回事, 自是在他面前毫不掩饰真面目, 贪和恶的嘴脸暴露无遗。肃王上位后,便有不少大臣被他整治, 打击的对象精、准、狠。
每一日, 文武百官都有种“又揭开了一层覆在新君脸上的面纱、更看清一分他的真实面目”的顿悟,如梦方醒, 先前心存的“新君是个好糊弄的人”的想法现在想来可笑之至。
高官显爵之人, 有几个是清廉正直的?都经不起检验。一时之间, 朝廷上下风声鹤唳, 哀嚎遍野。
心中有鬼的“肱股之臣”, 提心吊胆, 暗自筹谋反制,面上教唆言官们一封封上书痛斥皇帝不够宽厚,暴虐残忍,做得太过。水至清则无鱼,试图从道德层面逼迫皇帝罢手言和。而那些靠着自己十载寒窗进了朝廷却一直在底层挣扎的年轻臣子,则奔走相告,激动万分,直言新君是能将羸弱不堪的大齐治理成繁荣强盛的帝国的中兴之主。那面御史痛骂皇帝,这面集体上书为新君摇旗呐喊,歌功颂德,甚至鼓动皇上自己为自己加封号,说他如何如何英明贤德,堪比尧舜转世。
如今朝中分成了鲜明的三派,一派以执掌各部各司的老臣为主,这是当权派。一派以人微言轻或是步入仕途不久的青年臣工为主,这些人心中尚有一腔热血,为国为民,再加两分对现实状况的不满,就能一点即着。剩下的人,没站队,抱着隔岸观火以及远离是非的姿态。
“难得我等命好,遇到了这样英明果决的君王。咱们不能让皇上孤立无援啊,咱得要帮他扩大声势,还要一起痛打落水狗,将狗主人的党羽们一网打尽!”
这铿锵发声的人叫蒋文昭,时任礼部主事,是支持皇帝整饬朝纲肃清贪官恶吏的积极人物。但他认为还不够彻底、坚决,便数度前来游说臣寻,试图让她站出来弹劾内阁首辅王振。
“王党的势力根深蒂固,盘根错节。只要首辅不下马,王党蛰伏一段日子,等到新君三把火烧完,他们肯定伺机会东山再起的。到时候朝廷还是从前那个朝廷,一样乌烟瘴气。皇上的努力会白费,会功亏一篑!”
这种论调,臣寻已经听得耳朵磨出茧子了。
全朝廷的人恐怕都不知道,这位大齐国爬升最快的官员,偏偏是最不想上进的官员了。
开玩笑,她读书走仕途不过是为了自保而已!
“咳,蒋大人,望你慎言。皇上英明睿智,我们做臣子的最好还是做好自己分内之事,办好上面交代的差事即可,不可逾矩。”臣寻极力推辞。
蒋文昭贼心不死,“尚书大人,陕西旱灾,因为王鳌的玩忽职守饿死了多少老百姓?就因为他叔父稳坐首辅之位,他如今即使被打入天牢,仍被狱卒好吃好喝地供着。唯有早一日将王党连根拔除,才能早一日还我大齐一个清朗的天啊。您一向是我辈学习的楷模,只要您站出来,振臂一呼,肯定追随者众!”
臣寻心烦无比,找出一堆文书假装要翻看,奈何蒋文昭好像没有眼色,杵在跟前不动,喋喋不休。
“王鳌干的伤天害理之事岂止这一件?咱们又往前说,大前年河南水灾,也是他负责赈灾济民的,可结果呢?朝廷颁布的文书下发之后,他一个月后才走到河南,百姓们坟头都长草了。不止王鳌,王振门下走狗鹰犬徒子徒孙,所干的坏事简直罄竹难书!”
臣寻知道蒋文昭说的都是事实,以王振为首的王党是大齐最大的毒瘤,臣寻亦深恨之。这一回他侄儿王鳌下狱,不少臣僚纷纷上书举报王鳌的罪责,要痛打落水狗。
火其实已经烧到了王振身边,只是每次都被他化险为夷,叫别人做了替死鬼,令人更加痛恨。
上梁不正下梁才歪。
抛开自保的咸鱼想法不谈,臣寻打心里认为,皇帝要是个好皇帝,朝廷再烂也烂不到哪里去。做臣子的,好好做好自己分内之事就可以了,不必去想着要左右皇帝的决定,或是去影响他。迟早,想凌驾皇权的人,会受到反噬。
所以臣寻打定注意不愿趟此混水,只听,置之不理。
有同僚实在看不过去了,插嘴相帮道:“蒋文昭,得了吧,你还得劲儿了是不是?干嘛非要我们大人出头?听说昨天皇上点名称赞你了。趁此机会你自己带头去把王首辅弹劾了,还有他的那些党羽,列个名单上去,将来功劳都是你一个人的,岂不是好?”
吏部是新君最先换血的部门,也是人员变动最多的部门。
有了臣寻这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主事之人,下面的人十分珍惜这来之不易的位置,同她一样的心理,指望在新君和旧朝元老这场君臣较量中做缩头乌龟,明哲保身。所以对蒋文昭这种硬找上门来不走的,整个吏部烦得都不待见他。
这时便另有人也跟着呛声道:“你这么积极往我们吏部跑,缠着我们尚书大人不放,无非就是想年底的时候京察,好叫我们大人让你顺利过关吧?”
三年一度的京察,事关个人升迁,至关重要。
三品以上京官和地方督抚由皇帝亲自鉴定,三品以下京官,则由吏部负责进行对其进行政绩考核。
蒋文昭也是寒门出身,能做京官还进了礼部,可见真本事是有的,奈何就是没背景。人又孤傲,不愿依附朋党。以至于别人三年考核后便就晋升了,他在主事的位置上待了六年还没挪过位置。如今,他被臣寻的晋升速度狠狠刺激到了,又见她同样出身寒微,两厢比较,认清现实,的确是有打着在她面前刷个脸熟混个好感的小算盘。
蒋文昭被人当面戳中小心思,登时脸红耳赤,“你胡说八道什么?!”咕哝几句后终于悻悻地走了。
臣寻长松口气,暴露天性暗暗吐了下舌头。
却叫手下的人都看见。
吏部的人都笑起来。
恰好到散值时候了,被下属们笑话,臣寻臊得一张俊秀的白面皮绯红如胭脂。收拾东西正要落荒而逃,宫中来人,“皇上说有事要同房大人您商议商议。”
臣寻不疑有他。
新君理政之后,时常会招她去问政,一开始是咨询人事任免方面的问题,后来让她念读六部和百司各类政务的奏事文书以及内阁送来的票拟,她一人充当了内阁和司礼监两个角色,总之与皇帝待在一起的机会越来越多,时间也越来越长。
反正她是肃王拥立之功的头等功臣,会得到新君如此青睐,大家都觉得理所当然,臣寻对此没多大压力。
该嫉妒的时候,早在她宣读先帝遗旨的时候就嫉妒过了。
只是今日皇上来叫她的时间晚了许多。
往常一般是晌午过后就来叫她入宫了。
暗自将今天发生的大事在脑子里捋了一遍,好像没什么需要向她咨政的啊。而且这个时候了,一天的奏折也该看完了吧?
在同僚们歆羡的目光中,臣寻坐上宫中抬来的软轿,跟着太监前往禁宫。
路上向太监打听,“今天皇上都召见了哪些大人呀?”
臣寻这么问,有她的道理。
以往先帝处理国事,如有对奏请之事不太明白的,一般是叫内阁或者六部的人前去问话。新君上位后,也曾有段时间如此这般做,但是近来已不怎么召见阁臣。
可能新君还不知道,内阁已有微词,好几次递话让臣寻给皇帝谏言召见内阁。
见不到皇帝,还谈什么影响圣意?左右不了帝王的心思,便在朝中没有地位。没地位,谁奉承你?谁巴结讨好你?谁给你上供?一环扣一环。
臣寻试过两次直谏,但说到一半就被新君明着阻止了,她便更加证实了这位帝王的确是在拿捏人心,而他做得游刃有余。
晾着内阁不召见,叫他们捉摸不透自己,其他什么都不做,便已经占了上风,叫内阁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人心,既不好拿捏,也好拿捏。
治理一个国家,就是治理人心。像蛇打七寸,捋清楚了利害关系,似乎想要把国家治理好也不是那么难。难的是,从前先帝并不愿在这方面花心思罢了。
如果花点心思,即便几十年不上朝,江山一样坐得安稳。
所以,臣寻问皇上召见了什么人没有,其实是想知道是不是召见了阁臣,所以今日才没叫她去陪着处理奏折。
她并不在意自己失宠不失宠,她早做好了失宠的准备。省得夹在阁臣同皇帝之间做个肉夹馍,十分难熬。这段时间她暂时还能左右逢源,全靠遇到了性子乖戾的先帝和夏漪涟,操练得她头铁皮厚。
夏漪涟……哎,怎么又想到那个男人了……
快半年不见他了。
果然是一入宫门深似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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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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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监回道:“皇上今天谁也没召见。”
臣寻略作迟疑, “是吗?那,皇上早朝后都做了些什么?”
随即又嘟囔了一句,“今天好像没什么事叫他心烦啊。”
声音不大不小, 音量恰够走在轿子旁边的太监听到。
打听君王的事情, 这是大忌。不过臣寻有意往“自己正在探询皇帝是否在生气”这方面做引导, 试图让太监误以为她想知道圣上是不是在怒头上,如果是, 那她这一去很可能会做气筒的担忧。一旦误会,太监心有戚戚焉。
君王喜怒无常, 身边伺候的人时刻都吊着一颗心, 心弦紧绷。臣寻的担忧, 近侍更容易感同身受,同病相怜,必定就会对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果不出所料。
太监听见了她的咕哝声, 扭头冲她笑了笑, “房大人且宽心。教坊司排了几出新剧, 皇上下朝后几乎看了一天的戏, 到申时才结束,这会儿待在御书房里看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