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门是皇宫四道宫门中最气派最高大的,护军也是最多的。
众人来到午门前叫门,楼上护军厉声询问是否持有合符?
臣寻如实回答了否。
“既无合符,怎敢在此喧哗?诸位大人还是早早退去,莫要继续胡搅蛮缠了。否则我等明日禀告皇上,大人们恐怕脸上会不好看!”午门的护军首领疾言厉色呵斥了几句便不再回应,任凭众人如何恳求都无济于事。
“房大人,这下子可怎么办?咱们没有合符,侍卫是不会放我们进宫的!”
“是啊,这是掉脑袋的事情,他们不敢做。”
一时间,众人唉声叹气连连。
礼部主事蒋文昭跌足道:“再捱下去,只怕天已经变了!”
不说天亮了,说天变了,围在一旁的官员们都明白王振带着兵马私入宫禁所图谋的事情之严重,各个脸色都十分凝重。
有人因此心生退意,“王首辅同五军都督都入宫这么久了,只怕事已成定局。我看,大伙儿还是散了吧。继续闹将下去,午门守卫没掉脑袋,我们倒先掉了脑袋。”
“丧气什么?”蒋文昭登时厉声斥道,“咱们平素没少弹劾王振,一旦他掌控了朝廷,肯定拿我等开刀,杀鸡儆猴。王党睚眦必报,大伙儿的名姓一早就在他们的黑名单上了,脑袋一直都拴在裤腰带上的呐,此时后悔,为时已晚!”
有那些也想中途打退堂鼓的,都闭了口,沉默不语。
御史李思淼道:“文昭兄的话有几分道理。反正都是掉脑袋的事情,季白兄,依我看,不如我们斩关而入吧!”
此话立刻引来数名青年官员的强烈附和。
事关皇权更替,国家社稷走向,此来闯宫前,臣寻把老师杨问也请了来。
杨问虽然官职不高,但是他是国子监祭酒,学生中有诸多勋贵子女,有老师参与,那么如果王振今晚入宫并未图谋不轨,改天皇上追究一群人今晚闯宫之事,便可找到人为诸人脱罪斡旋了。
便是此时,听了李思淼的话,杨问站出来冷笑反问:“如何斩关而入?守门侍卫都在门内,午门又粗笨高大,就凭着咱们一群文官,如何斩关而入?”
蒋文昭年轻气盛,驳道:“又不是要把午门撞破。我们旨在将侍卫引出来,然后伺机强行冲进去而已。”
“哼,午门守卫上百人,我们这里有多少人?还都是手无寸铁的书生。”
眼见起了争执,臣寻想了想,道:“这样子,我们再去西华门看看。倘若禁军仍不开门放行,那时候再图谋破门强入吧。反正事已至此,也不急在这一时三刻了。”
工部员外郎骆芳赞同道:“对,再去西华门看看。西华门的守卫只有三四十号人,若想强入,会比午门容易多了。”
众人一听,的确如此,便折而向西跑。
就在这段时间,陆续有得了消息的官员带着自家的仆从赶来救驾,午门前人群越聚越多。听了臣寻的话,就有人吩咐家仆去寻粗木或者石碾子往西华门送。
到了西华门,仍按流程,将写有紧急事奏的纸条自门缝里塞进去。
本以为会再度碰壁,臣寻同杨问蒋文昭几个领头之人商议后招,没想到里头传来两字“等着。”竟有侍卫回应了。
众人焦灼等待,半刻钟后,西华门左边的小门居然咯啦喀啦地自内开启了。
一群人登时欣喜若狂,纷纷围拢来。
屏息中,小门斜开半扇,只见一名武官模样的男人自内阔步而出,高声问道:“递纸条的房大人何在?”
臣寻立刻上前,抱拳施礼,“在下便是吏部尚书房季白。”
那人虎目一张,急忙拱手回礼道:“房大人,卑职乃西华门守卫千户韩广。却才与同僚换班值守西华门不久,听手下报说宫门外有人啸聚,并传递纸条,道有要事急需夜间面圣,为首者自称是吏部尚书,故此特来看看。”
臣寻大喜过望:“原来是韩千户!”
此人曾辗转托掌印太监王顺找到自己为他妾室的几个兄弟谋取一官半职。有这么一桩私人交情在,臣寻心中大定,非得说动韩广放行不可。
“韩千户,房某以及诸位同僚现有十万火急之事要面见皇上,请代为通禀一声!”
“可有合符?”韩广亦按章办理。
“没有!韩千户,事急从权。我们真是有十万火急之事需要立刻见到皇上,故此我等才敢冒贬官流徙的风险夜叩宫门!”
众人皆称是,请韩广通融。
“韩千户,这件事情干系很大,请一定通融通融啊!”
本来宫门守卫是没资格询问大臣要禀告皇帝之事,但韩广将黑压压一群官员扫视了眼,又听闻众人言语,心里打了个突——这件事情太难抉择了。
要说如果可以,他肯定愿意卖臣寻一个人情的,但是——“不知诸位大人是否可以给韩某透露一下进宫所谓何事?我权衡后才敢担风险。”
蒋文昭等人纯粹是因为是南苑党,既上了船,便得风雨同舟,所以唯臣寻马首是瞻,没有二话。而杨问同臣寻之间,关系微妙,可结盟,亦可成为对家。一旦杨问如愿入了内阁,他肯定会凌驾臣寻之上的——臣寻为官的中庸风格和清廉做派,他内心十分不齿,总觉得这个学生是假清高,真小人。
此时见韩广想要知道原委,都拿眼去看臣寻——说到底,所有人都只凭她一面之词。
尽管已经证实确有王公大臣离宫后并未回家,被软禁在王振府邸,但是,没人亲眼看到王振带兵入宫,也就没法证明他有谋逆之嫌啊。而东华门和午门都不放行,较真儿起来,人家也是照章办事,无可指摘。
众人心里都有小九九,于是互相看看,无人接韩广的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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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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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文昭心中很着急。
他是十足十的投机派, 且坚定地认为仕途想要平坦顺遂,拉帮结派是必然的。当初他将赌注押在臣寻身上,便在明面上同王党对立起来。今晚都走到这个田地了, 无论如何, 就是栽赃陷害, 也要将王振拿下——王振重新得势后,王党对他的打压已经开始显形。这一回, 非得摁死他不可!
其实陷害也说不上,几十个大人被挟持到王府软禁起来, 为什么?事出异常必有妖。那些大臣也不是吃素的, 好几个是皇亲国戚, 有他们在前面顶着,自己等在后面推波助澜,皇上面前不会追究众人今晚闹宫的责任。
打定主意, 蒋文昭朝李思淼几个暗递眼色, 朝左侧小宫门努了努嘴, 示意他们趁机闯宫。他则出声, 转移韩广的注意力,“韩千户, 非是我们不愿告诉你, 只因这件事情一来不敢说。二来,此事暂且不敢妄言, 我们入宫也是为了证实心中的猜测和担忧。其实, 要说风险, 能有什么风险呢?若皇上真的要追究, 今晚我们这么多朝廷命官挡在前面, 皇上哪里还会注意到你?”
其余人大多都跟他一个想法, 便都帮腔附和。
韩广身为禁内侍卫小头目,警觉性自然不低。只见他目光一睐,无声地冷冷笑了下,然后款步徐行,正好阻住了骆芳李思淼试图斜刺里冲进宫门的路,“事情可以商量,但各位大人还是不要乱来的好。我等都是粗人,若是一慌起来拔了刀,恐无意中伤了大人们的体面那就不好看了。”
他的手下都在门内窥看,韩广那话毕,手下便列队而出为他扬威。明晃晃的火把下,铁甲冷兵,一群官员吓得连连往后倒退。
杨问如今才知道朝中竟有这么多青年官员跟随臣寻,心中又嫉又恨,此时便趁机贬损道:“一群莽夫!”
这话一出,李思淼二人顿成了众人目光的焦点,不少人认为他俩的行为有损读书人的斯文,脸色不好看。两人尴尬地杵在垓心,亦觉得冤屈极了:“之前你们一个个不都嚷着要斩关而入的吗?怎么现在反又来怪起我们莽撞了?!”
韩广将挑事的蒋文昭深深看了眼,移开视线,冷冷道:“君王一怒,流血千里。诸位大人,说句不中听的话,动听的话谁不会说?哼,若是皇上问罪,你们是贬官流徙,本人却是冒着杀头的风险担这干系,搞不好牵连妻儿老小,株连九族呀。”
众人缄默不语了。
场面胶着起来。
臣寻不担心皇帝不担心其他人,她只担心夏漪涟。
看事态被蒋文昭这么一挑衅,不止内部发生了分歧,韩广那边就差剑拔弩张了。
但是,臣寻也看出了韩广将手下调教得很,队伍不仅十分精神,且训练有素。能带出这样队伍的人,本身志存高远,桀骜不驯,是轻易不肯趋炎附势的。缺点估计就是好色了些,背不住妾室软磨硬泡才走了后。但在朝中遍地都是王党的情况,他却找上自己,而未走王振的门路,必然跟王党不两立。那么,此人应该是可以信任的。
定定神,臣寻扬声道:“好,韩千户,我便说与你一人知道。”
臣寻上前,拢手对着韩广一阵耳语,随后退开。
“真有其事?!”韩广一脸愕然。
“韩千户何不去亲自证实一下?”
韩广眉峰攒聚,怀疑地将臣寻看了又看,侧首招来两个小旗,低语片刻,瞪眼道:“都给老子放机灵点,碰到人问起,知道该怎么回答吧?”
两人嬉皮笑脸,“知道,这种事情哪里需要头儿操心?您放心好勒。”
韩广挥手赶人,“那就快去快回!”
二人答应了声,转身入宫,分往东华门和神武门飞奔而去。
韩广转向诸人,望北一拱手,“韩某吃皇粮,承皇恩,保护皇上本就是分内之事,自然要亲自去看了个究竟。不过,需得麻烦房大人与我走一遭!”
“好说,房某原为韩兄效劳。”
“哈哈哈哈……”韩广不意初次接触,这位文弱的吏部尚书竟是这么上道,不由得敞怀大笑。
其余人等正面面相觑,不知吏部尚书同这个叫韩广的侍卫刚才说了什么,竟叫他态度逆转,听韩广陡然大喝一声:“来人呐,立刻将礼部尚书给本千户拿下!”
立时就拥过来四个小卒,三两下便将臣寻捆做了粽子。
众人大吃一惊,纷纷抢上去想救人。
“韩广,你想干什么?”
“岂有此理!房大人乃正二品堂上官,你敢以下犯上?”
臣寻惊忙安抚众人,“诸位稍安勿躁,此乃权宜,我跟韩千户入宫一趟,诸位在此稍待。”
韩广吩咐手下将宫门紧闭,一只苍蝇也不可放进去,随即便押着臣寻入了西华门,径直朝隆宗门去了。
隆宗门由另一队侍卫守护,韩广与领头的百户很熟络,只说有紧急情况要见值班大臣,对方也没问什么事,直接让他进去了。
乾清门为前朝后宫的分界线,到了夜晚,没有皇帝的宣召,除了值班大臣,其他男人都要止步于此,因此侍卫们皆止步于乾清门,门内负责守卫的全是太监。
每天晚上,都有一名值班大臣宿在乾清门内左手边的月华门一侧的直庐里,代皇帝处理紧急军情和突发情况。
今晚的值班大臣该当是刑部尚书高用。
韩广到了乾清门,便向侍卫提出求见高大人。
却被告知高大人不在。
“怎么会不在?”
“高大人年事已高,身体不适,今晚未来值宿。”
那位高大人的确年纪大了,近七十岁的老人,但其实他精神矍铄,身体好得很。可他常常倚老卖老,仗着自己年纪大而不愿值夜班。负责排班的直令史只得将值宿安排往下传。按规定值宿大臣只能是六部九卿,即六部尚书以及通政使、大理寺卿和都察院左都御史这几个人,高用时常不愿值夜班,那必定就有人要值宿两晚,谁愿意睡在宫里?便因此常引得其他大臣不满。对此,韩广早有耳闻。
“那换做谁了?”
“今晚其他大人都参加了皇后的寿诞,喝了酒,没人替老爷子的班。直令史请示了皇上后,改由工部侍郎王鳌王大人代高大人值夜。”
韩广心中一沉。
王鳌……
“那么本官想要求见王大人。”
“你可是有紧急军情要奏?”
“没有,本官乃是另有十分火急的事情要请示王大人。”
侍卫叫他等着。
韩广便等着,他以为侍卫是去请示王鳌了,谁知道一刻钟后等来了个太监——是乾清门内太监护军的总管刘公公。
刘公公睡眼惺忪,连打哈欠。来了后,将侍卫的问题重复问了遍。
韩广耐着性子也重复回答了一遍。
刘公公登时冷笑,“十万火急?咱家瞧你优哉游哉,又哪里十万火急了?你既无紧急军情要奏,见什么王大人?趁早退出去!”
“刘公公,吏部尚书房季白率同百官撼动宫门,说是重要的事情要面陈皇上。下官觉得这件事情很严重,故此来请示……”
刘公公打断道:“这些文官最是难伺候了,动不动就弹劾这个弹劾那个,连皇上也看不惯,三不五时上折子劝谏。要是被皇上打了板子,他们可高兴了,觉得自己是诤臣,名垂青史呢,理他们作甚?你带着侍卫将他们驱离即可。”
韩广忍了忍,再道:“刘公公,他们来势汹汹,又都是朝廷命官,我等不敢以下犯上。不过,下官将房大人带了来,他此刻就在隆宗门外候着,是否立即将他带进来?请王大人出来问他一两句话,事情便可圆满解决了,免得那些大人们一直在宫门外鼓噪……”
刘太监目光一厉,“谁给你的狗胆放人进宫的?”
韩广心火直冒,低着头不卑不亢地应道:“刘公公,这么大的事情,如果王大人避而不见,倘若改天皇上知道……”
“怎么着,你还想威胁我?来人呐!”
几个侍卫一拥而上将韩广制住。
韩广不敢反抗。
刘公公指着他,尖声咒骂了一阵,威胁道:“好好做你的大门上侍卫,少来乾清门丢人现眼。咱家念你是初犯,不予计较。如果再胆敢来此喧哗嚷嚷,吵醒了王侍郎,他的脾气可就没咱家这么好了,到时候定会要你吃不了兜着走!”末了命令乾清门侍卫将他丢出去。
韩广被乾清门侍卫粗暴地丢出了隆宗门外,还又给骂了一通,十分狼狈。
隆宗门的侍卫看在眼里,都对他报以同情之色。
乾清门侍卫是御前侍卫,保护皇帝的近身护卫,是亲军。他们穿黄马褂,多是皇亲国戚子弟,眼睛长在头顶上,自觉高人一等。而其他看守宫门的侍卫只是一般的侍卫,被人家称之为大门上侍卫,看门狗一般。
当然,他们这些大门上侍卫也看不起这群人,只觉得其不过投了个好胎,手脚上功夫还赶不上大门上侍卫的七成。
隆宗门在身后关闭,韩广方才从地上爬起来,悻悻地摸了摸鼻子,他走到阶下为臣寻松了绑。
本来是要做一场戏的,可对方根本不给吏部尚书表演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