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道,是原吏部尚书江鹏远一家,除出嫁女外,全部问斩,三日后行刑。其罪名,除了科举舞弊、残害百姓外,还多了一条强抢民女、逼良为妾。
且不提这两道旨意在前朝造成怎样的轩然大波,就是后宫里,也因此议论纷纷。
风吹浪起之前,陆昭霖就带了大理寺卿递进来的供词,到了景阳宫里。
第156章 收尸
景阳宫里。
江诗荧坐在软榻上,一目十行地看完了供词。
然后,就见她手一松,手中的几页纸张纷纷扬扬落在地上。
“陛下。”她声音又低又轻,像一片羽毛在空中飘飘荡荡,无处依托。
“阿荧?”陆昭霖本就注意着她的情绪,敏锐地捕捉到这一声低吟。
江诗荧抬眸看向他:“陛下,我本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于我生母来说,我只是一个孽种。”
说这话时,她表情平静,眼中氤氲着雾气,尚未凝聚成水光。
陆昭霖觉得,自己的心仿佛被一只手攥紧。
他把她环在怀里,道:“胡说什么。朕不准你这么说自己,你才不是什么孽种。”
江诗荧仿佛被抽走了全身力气一样,靠在他的身上,好半晌,才见她眼圈红了,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滚落。
她开口道:“我——”
说了一个字,后面的那个称呼却怎么都说不出来。
陆昭霖也不催她,片刻之后,才听她继续道:“江鹏远和江夫人,陛下是怎么处置的?”
陆昭霖道:“无论是舞弊案,还是劫镖案,都是大罪。朕已经下旨,江家除出嫁女外,尽数斩首。”
江诗荧点了点头,她的手放在他胸膛上,无意识地用力,抓紧了他的衣襟。
片刻之后,又听她道:“我身为人女,原本应该向陛下求情的。但是,陛下,我只想让他们到地狱里,向我素未谋面的生母请罪。”
说到这儿,她看向陆昭霖的眼睛:“陛下,阿荧这样,是不是很可怕?”
陆昭霖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痕,摇了摇头:“不,朕觉得阿荧这样很好。”
江诗荧唇边勉强弯起一个弧度,又很快消失。
陆昭霖看在眼中,担心极了,绞尽脑汁地想着,该如何让她展颜。
灵光一闪后,就听他道:“再有两日,信武侯的家眷就要进京了。”
“哦?”江诗荧果然感兴趣,好奇地看向他。
陆昭霖继续道:“除了信武侯长子还在朔州城驻守,信武侯夫人,还有他们的长女和次子,此次都跟着回来了。只是家眷们乘坐马车,速度慢了些。再有两日,也就要到了。届时,朕让信武侯夫人进宫来见你?”
江诗荧先是有些雀跃,但是紧接着,就见她摇了摇头:“还是不要了。”
陆昭霖问道:“为何?那可是你嫡亲的舅母,阿荧不想见一见吗?”
“自然是想见的。”江诗荧唇边勾起一抹笑,神情却有些落寞:“但是对于舅舅舅母来说,阿荧不仅是外甥女,也是仇人的女儿,身上留着的一半血液,都是江家的。这隔阂,终究是难以消除。”
更重要的是,若是她这个宠妃和信武侯这个炽手可热的武将关系太过亲近,难免有朝一日会让陆昭霖心生猜忌。
倒不如,就让他以为,他们之间关系疏远。
左右,见或不见的,她和舅舅之间的舅甥情谊,都不会因此有所改变。
陆昭霖喟叹一声,怜惜极了。
三日后,行刑的日子。
午时初,陆昭霖在甘泉宫里把要紧事都处理完毕,让姚兴德抱上剩余的折子,到了景阳宫来。
这几日里,他都尽可能的陪伴在江诗荧身侧。
等进了景阳宫正殿,就见秋雨迎上来。
“奴婢参见陛下。”
“免了。”陆昭霖边往里走,边问她:“你们娘娘呢?”
秋雨道:“娘娘去乐安堂了。”
乐安堂在皇宫的东北角,后妃礼佛多去此地。
“乐安堂?”陆昭霖眉头皱起:“她怎么去乐安堂了?”
秋雨低着头道:“今儿是行刑的日子。”
她这么一说,陆昭霖才想起这一茬。
他脚下一顿,往景阳宫外走去:“摆驾乐安堂。”
御驾到了乐安堂的院门外,陆昭霖下了御辇,却并不往内走。
乐安堂里,江诗荧手中拈香,静静立在佛前。
长久的寂静后,阿圆低声道:“娘娘,午时三刻了。”
江诗荧睁开眼睛,拜了三拜,将香插入了香炉里。
然后,带了阿圆转身离去。
大仇已报,从此,就只是为了她自己的野心和欲望,一步步拾阶而上了。
神佛愿意保佑她也好,不愿也行。
总之,不行至青云之上,她是不会停下来的。
还未走到院门处,就见到那个等在那里的颀长身影。
她脚步微顿,口中喃喃:“陛下。”
两人同乘御辇,从乐安堂回了景阳宫。
午后,陆昭霖在景阳宫正殿的书房里批折子,江诗荧在一旁的软榻上拿了本书发呆。
姚兴德悄声进门的时候,江诗荧已经睡着。
他缓步走到陆昭霖身侧,低声禀报着:“陛下,咱们的人只收走了江鹏远和江夫人的尸身。他们二人的头颅,还有原庆阳伯的头颅,都被信武侯带人捡走,摆在了周夫人的墓前。您吩咐了他们低调行事,咱们的人便没有坚持与信武侯相争。您看?”
陆昭霖原本安排了人,在问斩后把江鹏远夫妇的尸身安葬。到底是阿荧的生父和嫡母,总不能让他们随意被扔到乱葬岗去。
听完姚兴德的话,他眉头微微皱起,半晌才道:“信武侯想要出一口气,也是应当的。也罢,就将江鹏远夫妇的尸身就此下葬吧。”
“诺。”姚兴德领命退了下去。
软榻上,江诗荧的唇角无声地提起,须臾,又悄悄落了回去。
这之后,一连又过了七八日,陆昭霖日日都在景阳宫陪伴她。
一直等到她眉间的愁雾终于散去,这才开始翻别人的牌子。
一连三日,都是珍贵嫔被敬事房的软轿接到甘泉宫。
第四日晚间,珍贵嫔才刚到了甘泉宫不足一刻,便被人送了回去。
而陆昭霖,则是带着人去了贵妃的咸福宫。
落钥之前,这消息便传到了不少主位的耳中。
皇后听说之后,轻轻扬了扬眉:“上次贵妃截宠,还是一年前的事儿吧?”
还当她改了性子呢,如今不过一年,就又故态复萌了。
画屏唇边带了笑意:“是。奴婢记得,那一次她把陛下从景阳宫请到了咸福宫,却没能留住人,陛下晚上还是歇在了景阳宫里。”
皇后嗤笑一声:“她这是斗不过纯妃,只敢趁着纯妃有孕的时候,和底下人争风吃醋罢了。”
画屏轻声细语道:“这样也好,奴婢看着,珍贵嫔前几日受宠的架势,比之纯妃之前,似乎也不遑多让了。”
皇后浑不在意,掀开茶盖抿了一口:“陛下这是饿狠了。他前些日子一直都歇在景阳宫里,纯妃有孕,伺候不了他。一连饿了这么些日子,难免贪食一些。”
画屏问她:“那这珍贵嫔?”
皇后道:“且再看一看。”
第157章 静熙园
景阳宫里,江诗荧也在和秋雨阿圆等人说起这事。
江诗荧幽幽叹了口气:“这宫里,若论长盛不衰,贵妃才算得上其中翘楚啊。”
秋雨不解:“和您相比,贵妃娘娘的宠爱也算不得什么吧?”
江诗荧瞥了她一眼:“贵妃可是潜邸时就伺候在陛下身边的,到如今,都十多年了。跟她一批入府的,早就断绝了宠爱。可贵妃呢?便是前边儿这一年里,我再怎么如日中天,一个月里,陛下也总会有那么一两晚歇在咸福宫。”
听她这么一说,秋雨的表情立刻就变成了如临大敌。
江诗荧笑了一声:“倒也不必如此小心。”
这后宫里的争芳斗艳,此时才刚刚拉开序幕。
又过了几天,听说玉妃在御花园里弹琴时,恰好被陛下撞见。
这之后,虽然不见她承宠,但是每日里,总有御前的人带了东西,从甘泉宫送到长信宫去。
后宫里的其他人,仿佛从中学到了什么。
后面这小半个月里,只要陆昭霖出了甘泉宫的门,就总能遇上那么一两个打扮得鲜妍娇嫩的妃嫔。
有的扑蝶,有的摘花,有的唱歌跳舞弹琴,甚至还有一位在宫道上放风筝的,险些冲撞了御驾。
直到陆昭霖黑了脸,把放风筝的那个降了位份禁了足,后宫里才算暂时消停下来。
“阿荧在景阳宫里都听说了,陛下这段日子,艳福当真不浅。”说着话,江诗荧眼睛斜斜地瞥了陆昭霖一眼。那语气,与其说是吃醋,不如说是打趣。
陆昭霖失笑:“朕看你这副样子,倒很像是在看朕的笑话呢。”
江诗荧憋着笑:“阿荧可没有,陛下不要冤枉人。”
陆昭霖点了点她的额头,没好气道:“真该在你身后绑条尾巴。”
“为何?”江诗荧不解道。
陆昭霖道:“看看你现在那幸灾乐祸的劲儿,绑条尾巴可不就欢快地摇起来了?”
“陛下!”江诗荧不满地嗔了她一眼。
两个人正说说笑笑着,就见有小太监进殿,道:“陛下,凤仪宫的画屏姑娘求见。”
陆昭霖微微蹙了蹙眉,道:“传她进来。”
画屏进殿后,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奴婢参见陛下,参见纯妃娘娘。”
“免了。”陆昭霖道:“皇后让你来可是有事?”
画屏看了一眼江诗荧,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江诗荧只当看不懂她的表情,自顾自地捡了一颗糖渍梅子吃。
反倒是陆昭霖不悦道:“有事就说,吞吞吐吐的做什么?”
画屏心下一凛,道:“启禀陛下,天气一日日热起来了,皇后娘娘命奴婢来问,是否可以着手准备今年的避暑一事了?”
闻言,陆昭霖沉吟了片刻,然后摇了摇头,道:“跟皇后说,今年的避暑就免了。”
画屏心知,陛下这决定,十有八九是因着纯妃身子不便的缘故。
但是此事并没有她置喙的余地。
况且,若是把这事儿好好地宣扬一二,怕是会有不少人在心里咒骂纯妃,对她们凤仪宫有益无害。
她正要行礼退下,却听江诗荧道:“陛下取消今年的避暑,可是为着阿荧?”
陆昭霖颔首:“路程遥远,只怕你的身子受不住。但是若把你独自留在宫内,朕又不放心。索性翠微山行宫年年都去的,也不差这一年。”
江诗荧莞尔一笑:“正是因为年年都去,偏偏今年因着阿荧的缘故去不成,只怕后宫里不少姐妹都得恨死了阿荧。”
陆昭霖皱眉:“是朕的决定,她们若恨若骂,都冲着朕来便是,与你何干?”
“陛下真好。”江诗荧先是笑嘻嘻地搂住他的右臂,然后才道:“但是这宫城里,夏日实在是热得很。后妃们忍一忍也就罢了,太后娘娘上了年纪,若是中了暑气可怎么办?哪儿能为了阿荧,就置太后的身子于不顾呢?”
这话倒是有理。她此话一出,陆昭霖也不免多了几分犹豫。
江诗荧又道:“便是阿荧自己,也盼着去避暑呢。这还没到最热的时候呢,就已经动不动一身汗了。等再热一些,真是不知该如何度日。”
说完这句,她就眨巴着大眼睛看向陆昭霖,嘴里小声嘟囔着:“求求陛下了,今年还是去避暑嘛!”
陆昭霖失笑:“你且少念叨两句,让朕好好儿想想。”
江诗荧闭了嘴,眼睛却还祈盼地看向他。
画屏还在下面低头等着他发话,心里,已经起了惊涛骇浪。
纯妃和陛下私底下相处,也过于自在了些吧?便是皇后娘娘早年,与陛下称得上琴瑟相和的那些日子,夫妻之间,也是温和有礼的,何曾有过此等亲昵?
她这边儿震惊着呢,就听上首的陆昭霖开口:“你跟皇后说,今年就不去翠微山了,去玉泉山的静熙园吧。”
画屏“诺”了一声,退了出去。
身后的殿里,陆昭霖在跟江诗荧说起静熙园的事。
“静熙园是先皇在世时修的园子,就在京郊南边儿的玉泉山上,离京城近的很,半日功夫就能到。”
江诗荧好奇的问:“以往倒是只知翠微山行宫,不曾听人提起过静熙园。”
陆昭霖道:“先帝在时,曾经把静熙园赏给了先端王。后来端王谋逆,平叛之后,端王府的家产都被抄没,静熙园也被收了回来。”
说这话时,他表情淡淡的,语气也不见什么特殊。
江诗荧不知道这一茬事,却听说过先端王。
先端王是先帝的第三子,陆昭霖的三哥。
先太子故去后,先端王和陆昭霖都是皇位的有力竞争者。
后来,先端王谋逆被处死,陆昭霖成功继位。
江诗荧所知道的,不过是轻描淡写的这么几句。其中的刀光剑影,却显然不止于此。
她心里迅速把这事过了一遍,口中不提什么先端王,只将头搁在他的肩膀上,道:“陛下真好。”
很快,宫里就人人皆知,为了纯妃身子不便的事,今年避暑不去翠微山,改去静熙园。
其余的人不知道静熙园和翠微山行宫有什么区别,只当是一近一远罢了。
皇后贵妃等几位,跟在陆昭霖身边十多年的,却都在得到这消息时,齐齐在心里叹了一声。
陛下待纯妃,也太过特殊了些。为着纯妃,连静熙园也愿意去了。
唯有陆昭霖自己知道,这一决定,并不纯粹因着江诗荧。毕竟十多年过去了,当年再多的恩恩怨怨,到底,他已经成了胜利者。一个园子罢了,去不去的,并没有那么要紧。
永福宫正殿。
谨妃手里拿了布料针线,在软榻上细细缝着。
忽然,就听一阵急急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什么事这么着急?”谨妃抬头,微微蹙眉。
佩环还微微有些喘,就听她道:“娘娘,陛下的旨意,今年不去翠微山行宫,改去静熙园。”
闻言,谨妃的嘴唇微张,手一松,手里的东西就落到地面上。
片刻之后,她看向佩环,问道:“确定了吗?”
佩环点了点头,将捡起来的布料和针线放在小案上。
第158章 病
六月初十,御驾启程。
往年避暑时,都是皇后拟了单子递到御前,等陆昭霖看过再做删减。满宫的妃嫔,并非个个都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