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谙倒也不恼,他拿起桌案上抄满字迹的宣纸,递给赵徽鸾。
“殿下还有一半未抄完。”
“……”
赵徽鸾不想接,容谙又往前递了递。
“容谙啊,你真的好小气!”
……
中秋前夕,国子监放假三天。
容谙入宫同永昭帝述职。永昭帝照例问起真宁公主的学业。
听到容谙夸赵徽鸾认真上进、学而不厌,永昭帝听不下去了,打断他的话。
“爱卿不必在这忽悠朕,真宁是何等德行,朕还能不知吗?”
这话听着怎么有点不太对劲呢?
“臣不敢欺瞒陛下,真宁公主除了骑射一道并不擅长,其余课业都很优益,授业的博士与助教都对殿下赞不绝口。”
“当真?”
容谙算是发现哪里不对劲了。
寻常父亲纵使不信自家顽劣的孩童有上进的一面,但听人夸奖,定会难以置信,又惊又喜。永昭帝却是皱眉不悦,完全不愿相信真宁公主会上进。
或许……
容谙从他的口吻中隐约听出来,或许永昭帝更希望真宁公主不学无术、顽劣不堪。
难怪真宁公主说只要他在永昭帝面前使劲夸她聪明用功,永昭帝必不会再让她回国子监。
可笑永昭帝口口声声说自己了解女儿,不是真的了解。反倒是真宁公主摸透了陛下的心
第37章 天家
容谙压下心绪,拿出准备好的文章,示意段掌印。
“今早出国子监,廖博士特地塞了一篇文章给微臣。陛下可以一观。”
永昭帝接过文章细细看了起来,越看眼神越晦暗。
容谙垂眸不语,静等永昭帝看完。
廖博士塞没塞他一篇文章陛下不会在意,重要的是文章出自谁手。
“这是真宁写的?”永昭帝捏着宣纸的手不自觉用力。
“是殿下亲笔所写。”容谙道,“殿下的字较之前也有很大进益。”
永昭帝视线再次落到文章上。
早些年,他让简简跟着静妃读书习字,不但书没读好,字也写得乱七八糟。没想到国子监里待了大半年,竟有脱胎换骨之感。
他很宠爱这个女儿。简简是他与皇后的第一个孩子,从小就像皇后,越大五官越像,特别是那双又大又亮的眸子,不说话时看着人也仿佛在笑。
但简简与皇后又不一样。皇后娴雅端庄、聪慧果敢,而简简张牙舞爪、调皮捣蛋。
他爱这样的简简,就像他掌心里漂亮可爱的瓷娃娃,他可以永远呵护她、宠爱她。
但若简简除了长相,连别的也越来越像皇后呢?
永昭帝不敢想。
思及瑶光殿里还站着他的臣子,永昭帝对容谙笑道:“真宁能有如此进益,实出乎朕的意料。有赖爱卿教导,爱卿辛苦了。”
“臣不敢居功。督导学子本就是臣作为国子监司业之本分,学子进步亦离不开众博士和助教的教诲。”
容谙谦虚得完全挑不出错处。
“好,很好,都有赏!”
容谙从瑶光殿里出来,拐过一条宫道,便见赵徽鸾等在那。
“殿下。”容谙拱手作礼。
赵徽鸾笑眯眯还礼:“有劳容卿。”
“阿姐!”
身后传来小太子惊喜的声音,赵徽鸾一回身,人已经冲她身前。得亏她眼疾手快,伸手抵在小太子脑袋上。
小太子晃了晃手,没抱到他好久不见的阿姐,委委屈屈瘪下了嘴。
“阿姐~”
赵徽鸾赶紧打住他:“嘘!赵瑾昂!你都八岁了,不许撒娇。”
小太子听话极了,立马收声,立住站好,抿着唇,可怜巴巴地将人望着,眼里逐渐泛起水雾。
“……又来这招?”赵徽鸾无语了。
一旁传来两声轻咳。
小太子这才看到容谙,眼中水雾散去,他恭恭敬敬朝容谙拱手:“先生。”
容谙后退一步,避开小太子的礼。然后朝小太子拱手弯腰,道:“臣已不在文华殿讲学,当不起太子殿下一声‘先生’。”
“一日为师,终生为师。在本殿这,容卿永远是本殿的授业先生。”
小太子乖乖巧巧,说的话也发自内心。
“臣不敢。”容谙把腰弯得更深了。
小太子忙去扶他,余光扫到自家阿姐带着惜春蹑手蹑脚、一路小跑,急急对容谙道:“先生,本殿还有要事,先走一步了。”
说完,拔腿就去追赵徽鸾,唬得身后内侍急呼“殿下慢点”。
“阿姐,你等等我。”
“赵瑾昂,你怎么还这么黏人?”
“许久不见阿姐,昂儿想得很。阿姐不想昂儿吗?”
“不想。”
“我才不信,阿姐骗小孩儿。”
小男孩精力足,很快就追上了赵徽鸾。他伸手去拉赵徽鸾的手,赵徽鸾故意小跑一两步躲开他。
两人你追我赶,闹得很。
容谙静静看了会,待那二人身影转过宫门消失不见,他也转身出宫去了。
赵徽鸾与弟弟一路闹到了天权宫,内侍告诉她陛下尚在瑶光殿。赵徽鸾看看天色,决定哪也不去了,就在天权宫外的丹桂树下等永昭帝。
时值中秋,丹桂十里飘香,树下铺了一圈树冠大小的丹桂花,密密一层。
永昭帝到时,只见赵徽鸾姐弟俩站在丹桂树下,一高一矮,两手一晃一晃,正在猜拳。输了的会被弹脑嘣。
内侍刚要高声呼喝陛下来了,被永昭帝抬手制止了。
永昭帝安静地看着俩孩子玩闹,一时间觉得心情无比的熨帖。
赵徽鸾出拳总比弟弟慢那么一丁点,每次输的都是小太子。赵徽鸾得意极了,哈了哈手,去弹弟弟脑门,疼得小太子龇牙咧嘴。疼过了,又再来一局。
一阵凉风吹落无数细碎的丹桂花。有些飞到他俩嘴里,两人呸呸好一会,看到永昭帝,立马迎了上去。
永昭帝揉了揉儿子的脑袋,笑斥赵徽鸾:“这么大了,还欺负弟弟!”
赵徽鸾还没委屈,小太子先开口护上了:“阿姐没有欺负昂儿。”
“你没发现你阿姐出拳比你慢吗?”
“昂儿不傻,昂儿知道啊。”
“那你还让姐姐弹你额头?”
“阿姐开心嘛!而且每次阿姐看着凶,弹到昂儿脑门上却是收了力的。”
“你就配合你阿姐装作很疼的样子是吧?敢情只有朕一个是坏人。”
小太子乐呵呵去看自家阿姐。
赵徽鸾笑嘻嘻,伸手去点了弟弟眉心一下。
永昭帝摇摇头,进了天权宫。俩孩子一前一后,打打闹闹,也跟着进去。
永昭帝换了身常服出来,又见姐弟俩在榻上闹腾,完全想象不出那篇锦绣文章竟会出自赵徽鸾之手。
这分明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样。
可是容谙走后,他又召见了国子监祭酒,连祭酒都说真宁公主深肖皇后,是可造之材。
“简简,中秋之后,你就别回国子监了。”
赵徽鸾停下与弟弟的玩闹,不解道:“为何?”
“还记得你当初与朕的约法三章吗?”
赵徽鸾嘴巴都撅起来了,不大乐意提这茬。
永昭帝摸着她脑袋,语重心长道:“你在国子监鲜少回宫,都不知道这大半年朕与昂儿是如何地想你!”
永昭帝看向小太子,小太子发自内心地直点头。
赵徽鸾磕巴道:“儿臣、儿臣也很想念父皇与弟弟。”
“你上回休假同章家小子、温家小子去了哪里,你以为朕不知道吗?三教九流之地,岂是你金枝玉叶可以去的地方?”
“父皇,三教九流是什么地方?阿姐,你去了哪里?下次可以带我一起吗?”
父女俩俱是眼神怪异地看了小太子一眼,都没理他。
第38章 中秋
永昭帝继续数落女儿。
“还有,你堂堂大胤公主,自己尚未出阁,反倒先去给温家小子保媒,传扬出去,成何体统?朕看你啊,去国子监不是好好用功,是去瞎胡闹了!”
赵徽鸾瘪瘪嘴,反驳道:“那温青玉是儿臣的同窗嘛,同窗有难,儿臣岂能袖手旁观?您不知道,温阁老可感激儿臣了呢!”
永昭帝当然不会听她这些,直截了当下了决定。
“好了,就听父皇的,不必再去国子监。过了中秋,朕会下旨给国子监,令所有女学子们回府。”
“那不行!父皇,不能因儿臣一人,累及所有女学子啊!当初她们因儿臣之故得以有幸求学,现在又因儿臣之差,中断学业,旁人如何说儿臣倒是不要紧,万一她们说父皇朝令夕改,那不是……”
赵徽鸾低下头,不再说话。
永昭帝沉默了会,松了口:“那便依你,不让她们退学。至于你,朕会交代容卿,给你除名。”
赵徽鸾猛地抬头,脑袋摇成拨浪鼓。
永昭帝以为赵徽鸾还想着回国子监,登时不高兴地皱起了眉头。
却听赵徽鸾讨好似的求他:“父皇,除名多难听啊!儿臣又没有违反国子监的学规,怎么能除名呢?”
“那你待如何?”
赵徽鸾想了又想,道:“让儿臣换个名义离开国子监呗。”
“你想换什么名义?”
“儿臣听闻国子监有监生历事的定制。正巧听司业说,中秋后要放一批学子出去历事。不如让儿臣以历事之名,离开国子监。”
永昭帝看着女儿忽然绽开的笑颜,寻思道:“你是想假借历事之名,还是想真的去历事?”
“父皇英明!”
赵徽鸾立即给永昭帝比了个大拇指。
“儿臣在国子监这大半年,吃吃不好,睡睡不好,容司业还总罚儿臣抄书,儿臣要累死了呢!儿臣想出去玩,散散心。”
借“历事”之名出去散心,总比留在国子监里读书强。
“你这是想好了要去哪?”
赵徽鸾脸上对永昭帝的崇拜之色愈发重了。
“先前钦天监的陶监正来国子监授课,儿臣从同窗们的口中得知,安南出了个了不得少年将军。听说还是七年前陶监正预言里的那个将星。”
永昭帝听出来了:“你想去安南?”
“不行!不行!”一直默默听着的小太子听到这里,慌得不得了,急急出声打断。
“阿姐,安南战乱未平,又多瘴气,不安全,你不能去那里!”
又转头央求永昭帝:“父皇,你给阿姐换个地方,要安全点的,好不好?”
赵徽鸾伸手去戳弟弟圆鼓鼓的脸颊,不高兴他给自己拖后腿。
永昭帝佯怒瞪她:“多大人了,还不如弟弟懂事,安南是你能去的吗?”
赵徽鸾不甘地嘟囔:“那您肯定哪儿都不放心儿臣一个人去历事的呀?别说安南了,江南您都不放心。”
一语惊醒梦中人。
永昭帝忽然想起早些日温鸿同他求恩典,想让孙子去去江南历事。
温言原是没有资历去历事的,但他念在温鸿劳苦功高,一大把年纪了,没有儿子,膝下仅温言一个不成器的孙子,也就答应了。
“朕倒想起来一个人。那个温家小子温言。他此行是去江南历练。”
永昭帝寻思着,温言是温鸿的宝贝孙子,温鸿肯定会为了孙子上下打点好一切,他既开了恩例允温言历事,便是默许温言以历事挂名吏部,继而为官。
既如此,温言此行想来轻松又安全,若让简简同他一道,必不会有危险。
赵徽鸾听到终于说到了温言南下历事,心中雀跃,面上却佯装不乐意。
“父皇,您不会想让儿臣同温青玉一道去江南吧?”
“简简若是不乐意,那便不去了吧。”
“不不不!儿臣乐意!乐意的!不过……”
赵徽鸾话题一转,“父皇可别真的给儿臣安排职务,儿臣可不耐做那些事,儿臣只想去江南玩一玩。萧青阑在那边挺久了,到时候让他带儿臣玩!”
“你啊!”永昭帝一脸宠溺地去戳女儿的脑袋。
赵徽鸾笑嘻嘻跑开,扒在门口冲永昭帝做鬼脸。
“儿臣先回去让人收拾行李啦!儿臣告退!”
永昭帝无奈摇头,教导小太子:“你可不许学你阿姐!”
小太子低着头,闷闷不乐。
“还以为阿姐能留在宫里陪昂儿了呢,没想到去更远的地方了。”
永昭帝摸摸儿子的脑袋,未语。
小孩子能知道些什么?
翌日八月十五中秋,皓月当空。永昭帝于宫中赐宴,五品以上官员赴宴。
宫宴上照例放烟火,声势极其浩大,震耳欲聋。君臣一堂,其乐融融,谁也没发现真宁公主的位置空了。
赵徽鸾披着斗篷躲在太液池边的花丛里。章云驰用力捂住了她耳朵,她还是在瑟瑟发抖。
冷不防一只温暖的小手牵住她冰冷的手。
赵徽鸾怔愣愣睁开眼,见牵住她的是她弟弟赵瑾昂。
“阿姐,不怕。”
她一时有些恍惚。
她听不到赵瑾昂的声音,但口型,她看懂了。
时雍坊里一间不起眼的小院子里,容谙一人坐在石桌前,酒杯捏在纤长的指尖,他抬头望向夜空,五颜六色璀璨的烟火炸开在他眼底。
不知那个怕烟火的小姑娘,此刻如何了?
应当是有人护着她的吧。
温府内院,温言孤身坐在亭子里,亭子外烟火满天,热闹非凡,倒衬得他异常清冷。
他抬手给自己倒了杯桂花酿,看了眼空落落的对座,仰首饮尽。
沈之瑶又拒了一次他的邀约,即便是在中秋这样举国团圆的日子里。
温霓禾经过花园,看到自家兄长形单影只,不顾丫鬟阻拦,自顾直闯兄长的院落。
温言饮酒后借着酒劲想去主院看一眼沈之瑶,却大老远看到妹妹带着人趾高气昂地出来,吓得酒都醒了。
“你、你还好吗?”
温言小心地拍着门板,里边传出沈之瑶清清冷冷的声音。
“我无事。”
“小妹她……是不是无礼了?”
“你放心,我不会同她一般见识。”
温言默了默,再度开口。
“瑶瑶,你可以开开门吗?我、我想见见你。”
第39章 离京
屋内没有半点动静。
温言垂下眼睫,盖住眼底的失落。
“瑶瑶,我后日便要离京了。”
他额头贴着门板,等了许久,不仅没等到开门,屋里反而熄了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