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敬时语塞了。
王贺又拍惊堂木:“带人证。”
来的是一个四十来岁却两鬓斑白的男人。
“小民王铁生,原是县衙的狱头。小民作证,三年前,王家大爷看上一个名叫元馥的书生的娘子,以杀人罪陷害元馥入狱,又命人给小民送来五百两银票和一瓶毒药,要小民毒死元馥。”
王铁生说着,双手将银票和一个小瓷瓶举过头顶。
王敬时一听这人是“王铁生”,眼睛一亮,他顾不得这是公堂,一把揪住王铁生的衣领,指着堂上的王贺,问王铁生:“这是何人?你不认得吗?”
“王大爷,这是公堂。”
“怎么?你不敢认吗?”
“有何不敢?他是小民的儿子,王贺。”
“你放屁——”
啪!
王贺又拍惊堂木,衙役忙上前将两人分开。
又进来一个人证。
“小民是城外太平村的,三年前,孙大娘与何颖小娘子租住的正是小民的院子。那日……”他看向王敬时,“就是他带人闯进我家小院,杀死了何颖小娘子。当时小民正好砍柴回来经过,瞧见了这一幕,但小民不敢出声,怕被他灭口。”
“这个就是他们落在小人院里的刀。就是用这个杀的何颖小娘子。”
王贺鼓足了勇气才去接凶器,只看了一眼,就把刀扔到堂下王敬时脚边。
“刀上有你王家的印记,王敬时,你还不认吗?”
王敬时冷笑:“王某家中人丁众多,有人拿着王家的刀作恶,就一定是王某人吗?大人,您这样断案,也太武断了吧? ”
看到王贺气得闭上眼,王敬时得意地拍了拍自个的大肚腩。
“带王麟!”
王敬时动作一滞。王麟进来,压根不敢朝他看一眼,他暗道不妙。
“王麟,你父母妻儿还在家里等着你呢,你可得给本大爷想清楚了再说话!”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王麟吓得一哆嗦,还是咬着牙把往日王敬时让他做的事一五一十都交代了。
说完,他扭头看向王敬时,眼里俱是恨意。
“大爷!小的为你做牛做马这么多年,还为你背锅入狱,你却派人来灭小的口!”
“我没有!”
王敬时想要辩驳,突然他了悟了,狠狠瞪向王贺。
是王贺,是他挑拨了自己与王麟的关系,可恨王麟是个蠢货!
王贺漆黑沉静的眼眸里浮起几许光亮,他拍下惊堂木,质问:“王敬时,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敢抵赖?”
“来人,将王敬时押入大牢,择日问斩。”
第60章 仗势
围观人群里爆出一片叫好声。
公堂上,却无一个衙役敢动。
王敬时非但不怕,反而笑出声:“王贺,你敢杀我?你不要忘了我是谁,你又是谁?”
他在威胁王贺,他拿自己的靠山和王贺的秘密威胁王贺。
王贺笑了,眼中的坚毅之色愈发浓重。
“王敬时,本官是陛下亲封的巡按御史,代天子巡狩,五品之下犯事者本官都有先斩后奏之权。你不过商贾小民,却在江南为非作歹、草菅人命,江南各府百姓联名将你告到本官这里,如今人证物证一应俱全,你说本官敢不敢杀你?能不能杀你?”
四目相对,尽是剑拔弩张之意。
这时,县衙外传来一阵骚动。
四名带刀侍卫清道,拨开人群,一众绯袍官员缓步而来。
大胤朝四品及以上的官服是绯色,看来这些人地位都不低呢。特别是走在最前边的男子留着短须,面容严肃,目光锐利,很有官威。
赵徽鸾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人,视线落在他胸前绣着的孔雀上,低声问温言:“这是谁?”
“江南承宣布政使司的参政道,贾清,是布政使的心腹。他身后左边的是按察副使汪恒,右边的是禾兴府的知府,再往后是……”
温言在最初的接风宴上同这帮江南仕宦见过面,他记忆力好,见过一面的都能记下。他打开折扇挡住嘴,稍稍倾向赵徽鸾,低声介绍。
另一边,王敬时朝王贺递了个“你能奈我何”的眼神,也不管公堂不公堂,看到贾清等人穿过人群,他就快步走出公堂,大老远地迎了上去。
李知县赶紧离座去恭迎上官。想他一个小小七品知县,这些人里他也只见过顶头上峰禾兴府的知府,能让知府做跟班的可想而知来人的地位。
王贺虽是巡按御史,官职到底是低了些。但他也不慌,从容地从堂案后走出来,拱手立好。
王敬时已将人迎进公堂。
“贾大人。”
王敬时朝贾参政拱手,“公堂上的这些刁民,王某一个都不认识,不知道他们为何一口咬定是王某做的那些恶事。但是——”
他看向王贺:“堂上的这位王贺王大人,王某却是认得的。”
王敬时单膝跪地,朗声道:“贾大人,王某要状告堂上的这位王大人!”
县衙里瞬间一片死寂,连围观的百姓都惊呆了。
发生什么事了?今天不是联名告王敬时吗?怎么突然王敬时要反过来告巡按御史王大人了?
“你要告他什么?”贾参政威严的目光落在王贺身上,带着明显的压迫。
“王某要状告工部员外郎兼巡按御史王贺,冒名顶替科考入仕,蒙蔽圣听,罪犯欺君!他本名不是王贺,而是三年前杀人逃狱的元馥!”
最先惊到的是孙大娘。
她难以置信地看向王贺,想起王贺在何颖墓前的失态和他呕出的鲜血,孙大娘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可是别的人不明白啊。
“王敬时说的什么?王大人不是王贺,是元馥?元馥又是谁?”
“等等!元馥?那个被王敬时杀死的何颖小娘子,她的夫君是不是叫元馥?”
“对,就是他。就是王敬时买通狱头要杀的那个书生,元馥!”
众人一瞬间将视线都落到了方才声称王贺是他儿子的王铁生身上。
王敬时也冷笑着问他:“王铁生,你现在还敢说堂上之人是你儿子王贺吗?”
“他就是小民的儿子,王贺!”
“哼!不见棺材不掉泪。贾大人,王某有证据!”
王敬时站起来,扬了扬手,管家挤出人群送上来两张画像。王敬时当众把画像的事说了,反过来诘问王贺。
“你若不心虚,为何王某人的管家前脚刚走,你的人后脚就带走了柱子?”
王贺反问:“你有何证据说是本官带走了人?”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柱子又回到了王某人手里。”
王敬时话音刚落,王家的家丁就押着一个男人挤进人群,正是王铁生的邻居柱子。
王铁生慌了。
王贺不说话了。
看着这“父子俩”,王敬时简直要得意死了。
县衙又如何?莫说盐官城,就是整个江南,就没有他王敬时手伸不进去的地方!
只要你前边升堂,他在后边劫个人,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贾清问柱子:“告诉本官,面前这人究竟是不是王贺?”
“小、小人……”柱子纠结万分。
他同挤在县衙门口观望的众人一样,巴不得能铲除王敬时这个毒瘤。
王敬时曾经一马车踏死了王铁生的儿子,可他年迈的父母何尝不是被王敬时手底下的恶犬王麟用鞭子抽死的呢?
他与王家,同样仇深似海!
可是……
“说!”
贾清一声厉喝,久经官场的威压饶是李知县都吓得一哆嗦,更何况是升斗小民呢!柱子直接一个头磕到了地上。
“啊——爹爹!”
县衙外有女童高声哭爹爹,没哭几声又戛然而止。
柱子忙道:“小人说!小人这就说!他、他……”
“诸位大人。”
温言收拢折扇,走了出来。
“温公子。”贾清见是他,未将心中不耐在面上显露半分。
温言拱了拱手,道:“今日不是审王家的案子吗?怎么说到别的事上了?先来后到,温某以为当先让巡按大人把今日的案子了了。王家大爷若有别的诉状,可以改日另到衙门击鼓。”
“温公子,你这话说的就不对了。”王敬时驳道,“你眼前的这位巡按御史身份存疑,罪犯欺君,他有什么资格坐在这堂上审理王某人的案子?王某人以为今日这案子当做不得数!”
温言再要开口,忽听有人喊话。
“王大爷,你家下人好生霸道,怎能当街欺负一个小女娃呢?”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萧青阑一手抱着个五六岁女童,一手反剪着一个家丁的手,围观人群自动给他让道。他走到院中,先是一脚踹开家丁,再放下女童,女童飞快地扑到柱子怀里喊“爹爹”。
这时,萧青阑身后又跟进来好些抬着担架的人,看服饰,应是织造局的人。
第61章 狂妄
担架一副接一副抬进来,放在院子里,上边盖着白布,围观百姓指指点点,猜着里边是什么。
“萧公公,你这是——”
萧青阑步入公堂,朝众位大人拱手见礼后,解释道:“咱家刚去了趟王大爷的府邸。”
什么?
王敬时顿觉不妙。
就见萧青阑打了个手势,手下们齐齐掀开白布,担架上赫然是一具具女尸。好些已经腐烂成了白骨,套在空荡荡的女子衣裙里。
“阿莲!”
老丈认出她女儿的衣裙,手脚并用爬过去,趴在担架上一阵痛哭。
“天呐,这么多尸体,不会是在王家发现的吧?”
围观百姓不忍直视,萧青阑出声直接肯定了他们的猜测。
“贾大人,这些都是咱家在王大爷的后花园里挖出来的。还不止这些,咱家的人还在王家继续挖,咱家怕诸位大人久等,就先过来了。”
围观百姓又是一阵唏嘘。
“王家心也太大了吧,日日与这些尸体待在一起,不怕冤魂索命吗?”
“王敬时做了这么多恶事,他自己都比鬼可怕,他还会怕鬼吗?”
“我说王大人方才判什么择日问斩啊,就应该即刻行刑!”
“说的是!让这种人在世上多活一天,就是对世道的不公!”
王敬时先是看到担架上的女尸又惊又惧,再是听到百姓的议论,又恼又恨。
“萧青阑!枉我平日里真心待你,当你是朋友,你居然趁王某人不在家,强闯王某人的家宅!”
萧青阑看了眼抱头痛哭的柱子父女,又看向王敬时,嘴角一勾,仿佛在说:你可以县衙里劫人,我为什么不能闯你家宅?
王敬时看懂萧青阑的眼神,更气了。
“咱家不过一介阉人,可不敢高攀王大爷。”
当萧青阑不知道嘛?王敬时一边给他送银子,一边同人骂他是阉奴。
“贾大人!”
王敬时朝贾参政投去求救的目光。
贾清面色也很不好看。
王敬时的书信送到江宁府的布政使司,布政使一合计,想着王贺不过一个小小的巡按御史,翻不出风浪,但保险起见还是派了他来。
他们这些人在江南,有谁没收过王敬时的好处?搭上王敬时,等同于搭上阁老的路子,都是阁老门生。多少事情牵扯在一块啊,动王敬时等同于动了整个江南仕宦圈子。
可是,萧青阑就这么大剌剌把尸体摆在众目睽睽之下,这让他怎么保王敬时?
贾清越想越气,但他久经官场,即便再生气也不会表露在面上,只是语气一派生冷。
“萧公公。”
贾清端出一方参政道的派头,问萧青阑:“你可有衙门签署的搜查令?”
萧青阑坦言:“没有。”
无知!
贾清的眼神透露出几许轻蔑,又问:“那你是怎么进的王家?王家人难道就这么任由你闯进去吗?”
自然不能,王家人又不傻。
萧青阑道:“打进去的。”
“狂妄!”
贾清两眼一瞪,官威赫赫,换个人看到他这个样子早吓得两腿打颤了,可惜站他面前的是萧青阑。
“萧公公,本官对你有所耳闻,知你早前在东厂任掌刑千户,人称活阎罗。但你不该藐视我大胤律法!没有搜查令,你这就是私闯民宅,寻衅滋事,何人给你的胆子这么干?”
贾清眼风瞟向了王贺。
王敬时顿时又来了底气,摸着大肚腩,扬了扬头。
“本宫给的。”
公堂上响起女子的声音,清脆中带着几许慵懒。
温言撇撇嘴,人往边上退了一步,露出身后斜靠在椅子上的真宁公主赵徽鸾。
“殿下。”
萧青阑躬身行礼,而后站到了赵徽鸾身后,看着面前神色各异的众人。
何止王敬时,众官员心里都是咯噔了一下。
“臣贾清参见真宁公主。”贾清最先反应过来,跪拜行礼。
其余官员也纷纷跪地:“臣等参见真宁公主。”
公堂内、县衙门口,衙役或百姓全都拜倒一片。
赵徽鸾静默了稍许,也不让众人起身,而是给外边的念夏递了个眼色。
念夏朝跪拜的百姓们抬抬手,轻声说:“殿下让你们起来。”
百姓们都起来了,继续围观公堂内依然跪着的众官员。
赵徽鸾坐在椅子上,人往前倾,问跪在她面前的贾清。
“贾参政,听你方才所言,是要给本宫的净之安一个私闯民宅、寻衅滋事的罪名吗?”
闻言,贾清忙道“不敢”。萧青阑忍不住偷偷看了眼赵徽鸾。
“不敢就好。”赵徽鸾勾唇冷笑,又重新靠回了椅子里。
“今日巡按御史开堂审理王敬时一案,本宫同各府百姓一样都相当好奇,特来旁听。正到了关键时刻,不想几位大人到访给中断了。本宫不知,参政等诸位大人此行为何?”
贾清一时不知该怎么解释。
赵徽鸾直接给他们找了个借口:“是同本宫一样好奇吗?还是……本宫瞧着诸位大人好像是来给王敬时作保的呀。”
“殿下明鉴,臣等并无此意。”
接话的是按察副使汪恒:“这个案子在江南各府传得沸沸扬扬,而王敬时平素的大善之举臣等又有所耳闻,实不敢信他会是谣传中那等奸恶之徒,于是结伴前来一听。”
赵徽鸾看着他,却是问了句无关的话:“你叫汪恒,燕都里的通政司使汪全是你何人?”
“是臣堂兄。”
汪恒不明白真宁公主为何问他这个,明明还是个未及笄的小姑娘,他们这些混迹官场数十年的却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