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之瑶摸清了府中护卫换岗的时辰,踩着点儿钻空隙,没想到会被温霓禾尾随,更没想到温言会突然出现。
她隐在黑暗中看温言打发走温霓禾,又兀自站了好久,她就猜到,温言与温霓禾不同,是实打实看见她了的。
老贼的孙子啊!
对她不过是求而不得的牵念,涉及阖府安危时,情爱能有几分重?自然是要一致对外的。
沈之瑶从决定嫁入温府起就已做好了各种心理准备,大不了就是一死嘛!
可是温言从始至终都沉默着,没有疾言厉色的诘问,甚至连该有的疑惑都没有。他笑时还与平时一样带着讨好,再后来就这么躺在榻上,合着眼,好似睡着了一般。
沈之瑶盯着温言的脸看了许久,心下防备不敢松懈半分。
燃烧的蜡烛忽然滋滋了两声,沈之瑶移开的视线落在了那把半露在绣篮外的剪刀上,寒意笼上她清丽的面庞。
她寻思着能有几分成算,然后过去拿起剪刀,上了床。
蜡烛燃尽,屋内一片漆黑。
“瑶瑶。”
一夜未眠的沈之瑶听见温言唤她,猛地握紧了锦被中的剪刀。
黑暗中,温言坐了起来,沈之瑶看不到,但知道他的目光看向自己这边。
“瑶瑶,我送你回沈府。”
马车到达沈府外,天色才稍稍亮了些。小厮跳下马车,跑去敲沈家大门。
马车里,温言与沈之瑶相对无言。他们日常也是如此,温言已经很习惯了。
沈之瑶安静地坐在那,整个人都罩在斗篷下。温言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拉开她斗篷,果然瞧见沈之瑶搁在膝头的双手正紧紧握着剪刀。
沈之瑶握得紧,温言用力才得以拿走。
他捧着沈之瑶的手,一点一点揉去她手上剪刀留下的压痕,好久才扬起脸。
“瑶瑶。”
“你……可不可以等等我?”
湿润的眼眶,眼尾微红,温言言辞恳切,处处透着卑微。
沈之瑶的沉默在他意料之中,他敛下眉眼,送人入沈府。
眼看着沈之瑶进了屋,温言同沈知韫拱手,聊表谢意。临走又想起去岁六月,他就是在这连作三首催妆诗,沈之瑶身披嫁衣一步步朝他走来。那令人晕眩的幸福感,让他记忆犹新。
“瑶瑶,你等我!”
温言冲着半开的窗大声喊话,惊住了沈知韫。沈知韫像看呆子一样看他,他喊完,露出释然的笑。
天微亮,容谙入宫同永昭帝辞行。
离宫时经过宫道,披风上传来熟悉的震动,他回身,果然瞧见赵徽鸾立在门洞里,手里团着一团雪球,冻得手指头通红。
容谙拱手:“殿下。”
“你能赶在三月前回京吗?”
赵徽鸾抬着头,十五岁的小姑娘容貌愈发明丽娇艳,声音清脆干净,配上她的通身气派,听起来有些张扬。
容谙却听出了些许暗含的期待,他没有一口应下,而是略一沉吟,道:“臣尽量。”
赵徽鸾闻言,扬了扬眉,利落转身,往玉衡宫走去。她伸手在空中摇了摇:“容卿,保重啦。”
看着她潇洒远去的背影,容谙不由自主地勾了勾唇角,也转身离开。
永昭四十二年的早春,赈灾队伍启程了,只是不太顺当。天寒地冻的,空着手都不太好行走,更何况他们要带着赈灾用的粮和棉衣。
这边好不容易收到容谙等人成功抵达河曲之地的消息,关东也受倒春寒的影响,接连暴雪,就连燕都也开始下雪。
永昭帝愁得好几日没打坐,揪着一帮内阁大臣让他们想法子,可是除了开国库赈灾,他们也不能跟老天商量让它不下雪啊。
就是这么一个念头,首辅温鸿计上心来,他向永昭帝谏言:“陛下,老臣以为,或可祭天谢雪。”
焦头烂额的内阁大臣们一瞬间都沉默了。
沉迷道法的永昭帝手指颤抖地在空中连点好几下。
“好!好!就这么办!你速去安排。”
祭天谢雪大仪由钦天监主持,永昭帝并一众文武百官都参加了,连身处内廷的妃嫔和赵徽鸾也没落下。
正是这场大仪,陶玄知再度见到了八年前引他去湖边见真宁公主的宫婢。这次,那宫婢又引他去了一个偏僻处。
陶玄知甫一进屋,只见真宁公主翘腿靠在铺着厚绒毯的摇椅上,手里一册书,身姿舒展惬意,摇椅带着她轻晃。
八年前的那个稚嫩的小女孩长大了。
听见动静,摇椅上的人朝门口望来。她轻微勾起唇角,笑意浅浅,瞧着端庄自持,陶玄知觉得更像是藏着千万谋算的笃定与从容。
是不是国子监里一别,真宁公主就猜到会有这么一天?
他恍惚想着,就听赵徽鸾率先开了口。
“陶监正,本宫想请你再观一次星。”
“你,愿意否?”
这平静淡然的口吻,好似在同他闲话家常。然而上一次观星的结果是,风波诡谲里救了靖武侯府。
那这一次——
陶玄知想起丧生瓦剌铁蹄父母妻儿,想起家园尽毁,逃生路险,又想起他的故乡遭灾,民愤起,幽怨生,这一切的一切皆因首辅温鸿的自私与不作为。
视大胤百姓的性命如草芥,他有什么资格高居官位,掌权柄?
胸口热气涌动,陶玄知扬扬拜下,沉稳又坚定。
“臣,愿为殿下马前卒!”
“好。”
赵徽鸾让他起来落座,又命惜春给他上茶。
与八年前私下见面时的急迫不同,这次的真宁公主一点也不担心会被人发现。如此,就只能说明真宁公主的手中势力不容小觑,这宫里多得是她的眼线。
陶玄知放下茶盏,谨慎开口:“殿下需要臣与陛下怎么说?”
赵徽鸾正色道:“国有难,多灾年。天示警,春有雪、夏有涝,朝有奸佞不除,必有秋洪以待之。”
听得陶玄知神色一凛。
相比之下,八年前的谶语实在隐晦的不能再隐晦。
这一次,明显是杀气腾腾。
第86章 扶乩
赵徽鸾垂眸,拨弄着手中茶盖,唇角抬起一个轻微的弧度,满是嘲弄意味。
父皇不是最喜欢这些东西吗?那这次就用他喜欢的方式吧。
“陶监正,今次与八年前的不同,你此番必有牢狱之灾,或许还有性命之忧。”
杀气腾腾的谶语是冲温鸿而去的,而温鸿绝不会坐以待毙。
陶玄知深吸一口气,满脸坚毅之色:“臣不惧。”
想起上一次预言里的蛮虏入侵与安南将星俱已实现,陶玄知忍不住问赵徽鸾:“敢问殿下,今夏真的会有涝灾吗?”
听他这么问,赵徽鸾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点在桌面上,少顷,才道:“陶监正,你只需撑到今夏,你就能活下来。”
陶玄知了然。
如此意思,是“夏有涝”是真的了。至于“秋有洪”,那不过是殿下用来威吓陛下的。
只要前者真,陛下就会有所行动,秋必无洪。
若前者假,夏无涝,说明他谶语失真,那么秋无洪就再正常不过了。只是如此一来,他必死。
死嘛,他是无惧的。
他不知真宁公主哪来的未卜先知之能,竟比他们这些修道之人都玄乎,但他相信殿下。
祭天谢雪大仪之后,陶玄知焦急地等了好几天,才等来了雪停。又等数日,直至二月中才等来了一个大晴天。
当他拿着罗盘登上观星台时,满天繁星璀璨,观星台下亦围满了人。谁能不好奇呢,八年未登观星台的监正大人,这一次会观出什么来呢?
众人屏息翘首以待,忽听观星台上哗啷一声——监正大人面色惨白,摔碎了罗盘。
这是有不好的事要发生!
消息传进天玑殿,永昭帝连夜召见陶玄知。
陶玄知捧着碎得稀巴烂的罗盘跪在黄纱外,他哆哆嗦嗦把话讲完,黄纱后一片寂静。
候在永昭帝身旁的掌印段思齐只把头垂得更低,大气不敢出。
良久,黄纱后才传出永昭帝的声音。
“哪里有涝?”
语气平平,难辨喜怒。
“洛、洛河下游,齐鲁地。”
永昭帝拿戒尺撩起黄纱:“那你说,上天预警的那个奸佞,是何人?”
陶玄知以头磕地,被永昭帝冷意森然的口吻吓得瑟瑟发抖,磕巴道:“臣、臣不敢妄言。只是,这雪灾、涝灾皆属水,那奸佞应该也属水。”
“哼。”永昭帝嗤笑,“玄知,你的意思是朕昏聩无能,以致朝中奸佞横生?连老天都看不下去了,才降下预警?”
陶玄知被这话惊得抬起了头,撞上黄纱后那冷鸷逼人的眼眸,又吓得连连磕头。
“臣并无此意。”
永昭帝气笑了,忽然猛烈咳嗽起来,段掌印急忙递上帕子,轻拍他后背。好久才停下来,永昭帝用帕子抹了抹嘴,用力掷于地上。
“来人!钦天监监正陶玄知妖言惑众,现革去他监正之职,打入昭狱!”
陶玄知被带下去。
段掌印拾起地上的黄帕子,落目一团猩红血迹,惊得去看永昭帝。刚要呼出“陛下”二字,陡然对上他警告的眼神,硬生生咽了回去。
陶玄知下昭狱一事传开,赵徽鸾正与小太子在玉衡宫堆雪人。两人觉得好玩,又去天权宫与天璇宫各堆了一个。
朝臣们听闻陶玄知革职入狱的缘由后,就没这么淡定了。
有人上书说上天预警,不可不慎重对待,雪灾已成现实,万一再有涝灾洪灾,大胤臣民可承受不起啊。言下之意是要除朝中奸佞。
也有人上书骂陶玄知,说是满朝文武俱是忠良之辈,陶玄知此举是动摇国本,当杀!
内阁里也吵翻了天。
梁自宗大骂荒谬:“各朝各代雪灾、涝灾少见吗?难道都是因为朝中有奸佞?简直无稽之谈!”
裴晴江没接话,宋知鸣语气微凉:“他说的是属水的奸佞,又没说你梁大人,你急什么?”
梁自宗恨恨然闭嘴,目光转向首辅温鸿。
鸿,属水。
朝臣都心知肚明,陶玄知口中的奸佞直指首辅温鸿。
温鸿合眼坐在那,老神在在,似乎一点也不着急。待到众人都安静下来,他才缓缓开口:“他一家之言,真假难辨,再找个会的人看看是不是上天真有此预警。如果朝中真有奸佞,我等定当不遗余力,替陛下铲除祸害。”
永昭帝觉得此计可行。
巧了,钦天监里正好还有个玄一道人。
永昭帝很相信玄一道人,如果不是陶玄知曾预言了蛮虏入侵和安南将星,玄一会是他心目中最适合的钦天监监正人选。
想起安南将星,正在观看玄一道人扶乩的永昭帝不由得走神了。
陶玄知观星,轻易不出谶语,也只在八年前那一回,且都成了真,那这一次,会不会……
“陛下!”
玄一道人的惊呼拉回了永昭帝的思绪,就见玄一道人满脸惶恐地伏跪在地。
永昭帝看了眼沙盘,他虽修道多年,却是看不懂。他冷声问玄一:“如何?”
“老道不敢言。”
“朕恕你无罪,你且大胆说来。”
玄一这才大着胆子说:“神有谕,朝中确有奸佞,陷害忠良,留待陛下亲自除之。”
……
赵徽鸾起初听到这一段,是懵的。玄一道人不是温党的吗?他此时受命于温鸿,进行反击,怎会顺着陶玄知的谶语说?
但很快反应过来,玄一口中的神谕“奸佞”指的是陶玄知,是在说陶玄知陷害忠良温鸿。
果然,她不久就听说了温鸿跑去天玑殿哭了一场。
“陛下,都是老臣的错,想那陶监正应是忌恨老臣当年举荐玄一道人,以致他在钦天监不能独揽圣眷。但是——”
温鸿又转了话锋:“他这么些年都与玄一道人相安无事,怎会突然对老臣发难呢?”
永昭帝听出来了,这是在说陶玄知是受人指使。事实上,永昭帝也有此疑惑。
不过是正五品的监正,若无人指使,他怎么敢呢?
自那日起,陶玄知在昭狱日日遭受酷刑,身心俱损,但就是能让他留一口气。
而陶玄知一口咬定了就是自己观星所得,并无人指使。
永昭帝气极,欲杀陶玄知。
第87章 蜉蝣
瑶光殿内,一阵阵接连不断的咳嗽声从永昭帝的喉咙里溢出,他难受得撑在御案上,说不出来话,又直不起身。
赵徽鸾听见动静,快步入内。
底下站满阁臣,掌印段思齐正满面愁容地抚着永昭帝后背,玄一道人取来丹丸化水递上去。
“父皇!”
赵徽鸾焦急不已,接过玄一手里的丹丸水,段思齐忙给她让位。
“这陶玄知真该死!父皇,您就该立刻马上杀了他!”
喝完丹丸水的永昭帝觉得胸口顺畅不少,听见赵徽鸾气恼恼的嘟囔,他很想斥上一句,可是他丧失太多体力,只板着脸睨了女儿一眼。
好似在说:朝中大事,你懂什么?
赵徽鸾撅嘴不满:“他用如此拙劣的话蒙骗父皇,搅得朝中不安,父皇还为此伤身,他难道不该死吗?”
“拙劣?”
永昭帝眼眸眯了眯。
“嗯!”赵徽鸾重重一点头,“五月汛,六月涝,是否真有涝灾,时间一到不就知道了吗?他的谎言不戳自破!”
永昭帝并一众阁臣都沉默了。
因着永昭帝的盛怒,他们的关注点都落在“朝有奸佞”上。
温党想着如何弄死可恶的陶玄知,更想着如何让他死前攀咬出背后之人,借机清一清碍眼的政敌。他们盯上的是刚入阁、位高权重的宋知鸣。
也有人揣着坐山观虎斗的心思,想看看这个谶语能不能扳倒温鸿,成与不成,总归与己无害。关键时刻,他不介意狠狠补上一刀。譬如,那个被温党视作眼中钉的宋知鸣宋老大人。
永昭帝阴鸷的眼风逐一扫过面前各有心思的臣子,一个个看起来恭谨非常,低垂着眼,好似心怀坦荡。
他勾了勾唇,视线最终落在了他老伙计的身上。
在永昭帝的审视下,温鸿掩在袖中的手紧了又紧,但他面上不显半分。
“真宁,朕与阁臣还有要事商议,你先回去吧。”
永昭帝挥了挥手,打发走赵徽鸾。
赵徽鸾乖巧地点头,又一脸不放心地叮嘱永昭帝要好生休息,切勿操劳过甚,才转身离开。当她经过温鸿等人后,面上的担忧之色便淡去了,眸中敛上一层漠然。
尚未跨出瑶光殿,便听身后响起宋知鸣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