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臣以为杀陶玄知不急于一时。”
“诚如殿下所言,待到今夏五六月,便知陶玄知所言是真是假。且臣有一惑,想那罪臣陶玄知也非蠢笨无知之人,怎会拿一戳就破的谶语来蒙蔽圣听。除非……”
除非他所言句句是真。
赵徽鸾没听下去,径自出了瑶光殿。
不一会,两名锦衣卫行色匆匆从她身后过来,赶超了她。
赵徽鸾转进门洞,绕去静妃的寝殿,同静妃坐了坐,逗弄了会儿小皇妹,再出来时手里多了支新折的梅枝。
她凑近鼻尖轻嗅梅枝,迎面而来的又是那两个锦衣卫,一人一边拖着个半死不活的人。
那人的腿脚在雪地里划拉出一条长长的带着血色的痕迹。身上的白色囚服应该是为了面圣新换的,却因底下没有一块好的皮肉,干净的囚衣洇着斑斑血迹。
锦衣卫面无表情地从她身旁经过。
赵徽鸾也好似未见,她盯着手中梅枝,缓步而行,走一步摘一朵,黄色腊梅花一朵朵顺着她裙裾落下,铺在她走过的痕迹上。
宫道未尽,梅枝已然光秃秃的了。
瑶光殿。
陶玄知趴在冰冷的地砖上,玄一道人跪在他身旁,大声责骂他仗着所学,胡乱指摘朝臣,祸乱朝纲,枉为修道之人。
玄一喋喋不休地骂着,好似耻于与他同为修道人。
痴迷道学的永昭帝听了,脸色又沉了几分。
“呵。”
地上的人哼出一声冷笑。
玄一愣了愣,就见贴在地砖上的布满血痕的手指动了动,然后仿佛积蓄起生命的所有力量,陶玄知摇摇晃晃站起。
凌乱的头发挡住半张脸,那另一只露在外边的眼睛漆黑深沉,染着嗜血的恨意,嘴角轻勾,满是轻蔑之色。
玄一被他这么盯着,后背猛然一片冰凉。
“陛下。”
陶玄知艰难地启齿,他每动一分,牵扯到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他努力稳住气息,尽量让自己说出来的话字字清晰。
“臣八年前所言,字字为真,八年后,亦如是。”
“臣以蜉蝣之身谏陛下,朝有奸佞不除,天必遣之!”
他眼中涌上决绝之意,猛地冲向离他最近的锦衣卫,夺刀架上了自己的脖颈。
殿中一片惊慌失措。
段掌印大呼护驾,殿外锦衣卫涌进殿内,将陶玄知团团围住。
御案后,永昭帝惊得站起。
他想起赵徽鸾与宋知鸣的话,倘若今夏无灾倒也罢了,若预言再度成真,今日逼死陶玄知一事,天下臣民该如何看待他?史书该如何书写他?后世又会如何评说他?
永昭帝思绪转得极快,脸色大变,嚷道:“抓住他!给朕抓住他!不能让他死!”
陶玄知不能死!
可是喷溅而出的血色糊了玄一一脸,永昭帝的眼也被染红了,他无力地跌坐到龙椅上。
他是不想杀陶玄知的,他只是想让陶玄知与玄一对峙,岂料这人竟如此血性!末了,还将他堂堂大胤之主置于如此境地!
永昭帝恨极,他想下令把陶玄知的尸身大卸八块以泄心头之恨,可是他不能。
他闭上眼,指尖动了动:“厚葬了吧。”
若然今夏无灾,再将此人扒坟鞭尸!
“殿下,陶玄知死了。”
扣在书册上的指尖一颤,赵徽鸾难以置信地看向惜春。
“你说什么?”
“半个时辰前,陶玄知当着陛下的面,以死明志,自戕了。”
赵徽鸾怔住了,她用力握紧了话本,明亮的眸子里情绪翻涌。
为什么啊?她明明说了,只要撑到今夏就好。为此,她还特地去了趟瑶光殿。
为什么这些人一个个的,总喜欢做以死谏君王的事?
忽而想起那日陶玄知临别时走到门口又停下,折身同她说:“殿下,若然保不住臣,就弃了吧。臣死得其所,无憾。”
呵,好一句“无憾”。
看吧,菩萨不救世人,世间人救世间人。
第88章 冲喜
赵徽鸾拿了只杯盏,行到院中。
近来天气晴好,积雪已经开始有消融的迹象了。阳光洒在身上,隐约有了暖意。
“惜春,倒酒。”
“殿下?”
看着面前伸过来的酒杯,惜春不确定地抬头去看赵徽鸾。殿下怎的突然想喝酒?
她看到的是半张未曾落在阳光下的侧脸,明明很平静,却让她心神一凛,忙去取了酒来,满斟一杯,又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赵徽鸾高举起杯盏,酒液轻晃,沾了几滴在她手指上。
她抬头望向苍穹,唇边掠起一抹笑意。
“本宫敬这朗朗青天,亦敬诸天神佛,更敬这世间的铮铮铁骨。”
说罢,她收回高举的手,另一只手指尖在杯中沾了沾酒液,弹到空中,再将杯中酒尽数泼洒于地上。
温鸿铁青着脸回到府里,面上沾到的血在出瑶光殿后有内侍捧着水让他洗净了,可他官袍上依然血气冲天。
管家来迎接他,接过他递来的官帽,自然也闻见了他身上的血腥之味。
管家不由得心慌:“老爷,你……”
他话未说完,便听温鸿吩咐:“速让禾儿来见我。”
“是!”
温鸿负手,步履沉重地往云梦轩走去。想起瑶光殿里发生的事,他面上冷意更重了几分。
自打陶玄知整出观星预言这一出,八年前他就想杀了这没眼力见的东西,敢与他作对?可是永昭帝信这玩意儿,他只能捧个玄一道人出来牵制陶玄知。
他想杀陶玄知,不想陶玄知竟以如此方式自戕。
死谏是吗?很好!
想起永昭帝最后落在他身上的冰凉目光,温鸿气息更不顺了。陶玄知的死动摇不了他半分,但会动摇永昭帝对他的信任。
他为永昭帝做牛做马,料想永昭帝也不舍得将他舍弃,只是凡事难保万一。
“祖父。”温霓禾福身行礼。
“禾儿。”
看到自家孙女,温鸿面色和缓了,他温声道:“禾儿今年十八了,该嫁人了。”
闻言,温霓禾捏紧了手中锦帕,仰头问:“祖父需要禾儿嫁人了,是吗?”
“是。”
温鸿招了招手,待温霓禾行至他身前,他慈爱地摸了摸孙女的头发:“禾儿,祖父需要你,温府也需要你。”
“好!禾儿嫁!”温霓禾咬了咬唇,将婚事应下。
温鸿欣慰地点了点头,眼中浮现几许不舍。
“是祖父的好孙女,可惜……若你哥哥能同你这般体谅老夫,就好了。他这样,老夫实不放心把温府满门交托到他手上……”
他摇头叹气。
谈及温言,温霓禾忽而想起一事,眉头微微蹙起。
“禾儿心里有事?”
对上祖父精明的眉眼,温霓禾重重一点头,把那晚看到可疑人影的事说了出来。
“祖父,禾儿虽未曾与那人打照面,但禾儿确定,那人就是沈之瑶!”
“她自嫁入温府,浑身透着古怪。她待哥哥冷淡,待府中上下也一样,好似无一人能入她的眼。”
“禾儿曾为哥哥与她理论,她也是不咸不淡的,完全不把我的讥讽放在心上。只除了那次我让婢女偷她的玉佩,她才有慌乱之色,看我的眼神像是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哥哥也很古怪,他两次远行,都要把沈之瑶送回沈府,好似我们温府会吃人一般!”
“祖父,禾儿以为,沈之瑶很可疑!祖父需得当心!”
温鸿听着,神情逐渐凝重起来。
他行事向来小心谨慎,沈之瑶的身世在入府前也是查了又查,就这样还让温府后院不干净的话……
温鸿眯起来眼,眸中浮现森然杀意。
温府与晋王府联姻是不可能悄无声息进行的,永昭帝多疑,越藏着越生疑。晋王直接递了两封书信入京,堂而皇之,众目睽睽之下。
给永昭帝的那封信上说晋王妃前年到燕都恭贺静妃产下小公主,偶然间与温府姑娘温霓禾一见如故,有意聘为世子妃。当时温鸿以孙女尚小,不舍其早嫁为由婉拒了。如今两年过去,晋王府仍有聘娶之意。
永昭帝捏着信纸,面色讪讪,冷声问掌印段思齐:
“晋世子是个什么情形?”
段掌印躬身回道:“世子体弱多病,恐非长久之相。”
这时,温鸿捧着晋王给他的信,红着眼颤巍巍进瑶光殿。
他哭倒在永昭帝面前。
“陛下,晋王他、他实在过分。老臣的孙女大好年华,怎好、怎好……”
段掌印呈上那封信给永昭帝。永昭帝看乐了,但看温鸿哭得凄惨,只得忍下。
这信上竟然直接威逼其嫁孙女过去冲喜。
嚣张!太嚣张!
永昭帝沉吟稍许,道:“晋王乃先皇遗腹子,一出生便随其母至封地,未曾享过燕都一日繁华。朕也未曾尽过一日兄长之责,对他实是有愧。”
温鸿无措道:“陛、陛下……”
“朕知此事有些为难,这样,朕封你孙女为乡君,待她与晋世子成婚,生下的儿子是未来晋王,你孙女将来就是晋太妃,如此一想,老爱卿可以安心矣。”
这话说的,是明知晋世子活不长啊!
温鸿捧着赐封圣旨行走在宫道上,与同僚迎面相逢,次辅裴晴江与阁臣宋知鸣都拱手同他道贺。他扯着笑一一谢过,看起来像是有苦难言。
但他坐上马车,帘子垂下那一刻,他就丢开了圣旨,面上的苦涩笑意尽数退去,取而代之的是轻蔑与不屑。
哼,竟拿他宝贝孙女做人情,来成全自己的兄友弟恭。
可惜啊!
温鸿心下冷笑连连。
首辅孙女与晋世子联姻的消息很快传开,玉衡宫里,念夏手舞足蹈地给赵徽鸾讲述温阁老的窘态,拂冬斜着眼嫌弃她表情做作,太夸张。
赵徽鸾却是愣住了。
前世,温霓禾是在晋王之乱后才做的太子妃,这一世竟先与晋世子联姻了!
“冲喜么?”
赵徽鸾喃喃着,她前世未曾见过晋世子,但知晋世子就是后来的太子,他若真的体弱多病,天不假年,晋王叔怎会册封他为太子呢?
看来,这是一出演给她父皇看的戏码啊。
温鸿老贼是感觉到了危险吧。
毕竟她都晓得谋划了,温鸿老贼又岂会坐以待毙?
第89章 兄长
河曲之地的赈灾已近尾声。
“公子,你今晚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了。你都好久没歇一个整觉了。”
帐子里,长右瞧着容谙眼底的乌青,心疼不已。
容谙揉了揉眉心,轻嗯一声,又听长庚入帐问他:“公子,东西都准备好了,明日回京吗?”
“这么赶?”长右讶异地咂吧嘴。
容谙颔首:“得回宫述职。”
长右想说“述职也不急于一时啊,辛苦这么久,歇上一两日再走,陛下也会理解的嘛”,但他眼尖地瞧见自家公子嘴角勾起了一个细微的弧度。
浅浅淡淡的,却让眉宇间的疲态扫去不少。
夜里,容谙向来睡眠浅,听见有急促的脚步声靠近,他就醒了,披上衣衫出去。
听侍卫禀报说是东面一处滑坡了,容谙眉心微动,喊上长庚就赶了过去。长右抱着披风追在他们后边。
待安置好滑坡这处的灾民,已是数日后的事了。
燕都里,温府上下都忙着筹备温霓禾的婚嫁事宜。宫里也忙忙碌碌,为着真宁公主即将到来的及笄礼做准备。
永昭帝宠爱真宁公主,将笄礼放在开阳殿,大宴群臣,还请来了燕都里福德双全的文信侯老夫人来做赵徽鸾的正宾,燕都第一才女沈知韫做赞者。
三月三,春暖花开。
赵徽鸾梳着双环髻,着采衣,从玉衡宫里出来,走过冗长的宫道,在文信侯老夫人高声吟唱的祝辞声中,迈进开阳殿。在沈知韫给她梳头正笄后,又去换了身素色襦裙。
从稚嫩到纯真,永昭帝看着跪在他面前叩拜的女儿,眼眶微湿。
小太子忍不住轻声唤了句“阿姐”。
接着,沈知韫拔掉赵徽鸾头上的玉笄,文信侯老夫人为她插上金石榴花发钗,赵徽鸾又去换了一身锦绣罗裙,红衣似火,端的是明媚张扬。
第三趟去钗加冠。银作局自去岁起就动工打造的钗冠富丽繁华,一十八颗明珠镶嵌,枝枝叶叶缠绕,细看能瞧清每一根脉络。
为了配这一套头面,赵徽鸾的第三套是繁复的金色暗纹广袖罗裙。
赵徽鸾自殿外款款而来,垂在她脑后的八道流苏几乎稳而不动,她目不斜视地穿过群臣,拱手朝永昭帝行大礼,再一转身,群臣伏地高呼“祝殿下福乐安康”。
永昭帝一时有些错愕,这样的简简,举手投足间流露出来的高贵雍容与皇后简直如出一辙。
“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又在高声吟唱的祝辞声中,赵徽鸾走过长长的宫道,回到玉衡宫中。这一出一进,恰似一条蜕变之路。
摘掉钗冠的赵徽鸾累趴在桌子上,与方才的沉稳大气完全判若两人。
念夏忍着笑给她揉捏肩膀,宫人们捧着礼盒鱼贯入内,都是朝臣送的贺礼。惜春与连秋一个清点,一个记录。
“咦?”惜春眼中划过一抹惊讶,“萧公公送了两份么?”
赵徽鸾闻言坐起身:“拿来本宫瞧瞧。”
一个是西洋望远镜,一个是憨态可掬的陶瓷娃娃。赵徽鸾饶有兴致地拿起望远镜去屋外试试,嘴上说着:“那个砸了吧。”
她说得轻描淡写,却把惜春几人听愣住了。
这么可爱的陶瓷娃娃砸了吗?
啪——惜春与念夏目光直直看向连秋。连秋弯腰在陶瓷碎片中拾起一封信,头也不回地给赵徽鸾送去。
惜春与念夏面面相觑,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
赵徽鸾毫无意外,心眼子多的元馥嘛,再正常不过。她让连秋把信的内容念给她听,她闭着一只眼试望远镜玩得不亦乐乎。
“章晏礼!”
看到出现在玉衡宫门口的章云驰,赵徽鸾把望远镜给连秋,眼神示意她把信处理掉,然后笑嘻嘻迎了上去。
赵徽鸾朝来人摊开手掌,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
章云驰挑眉:“干嘛?”
赵徽鸾蹙眉,嫌弃他不上道。
“昂儿都送了我一对碧玺耳坠,你想赖不成?”
她说着,勾了勾手指。
“没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