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里登时升起一个荒唐又合情理的念头。
——这厮居然和她一样,都重生了!
便听得面前又道:“臣还记得殿下跪在雪地里那卑微的姿态呢,可没现在这般恣意。”
“让臣算算,殿下是何时回来的?应是八年前吧,本该自缢狱中的靖武侯世子同老侯爷一道回了北境。王敬时也是殿下的手笔吧?还有——”
赵新喆拿下掩唇的帕子,朝赵徽鸾望过来:“还有五月汛,六月涝。”
赵徽鸾冷静下来,暗暗思忖,如果赵新喆一早就重生回来,早在事态与前世发生偏颇时,他就该出手了,不会等到现在,也就是说,此人才重生不久。
“你为何要与本宫说这些?”
赵新喆明显没料到,在被拆穿重生一事后,赵徽鸾没有惊慌失措,反而连方才肉眼可见的紧张都消失了。
为何要说这些?
拆穿赵徽鸾,等同于坦白自己也重生。
赵新喆勾唇,眼神玩味戏谑:“许是臣太寂寞了,遇见殿下竟生出些许他乡遇故知的惊喜之感。”
啪嗒——
两人视线齐齐转向屏风。
“什么人?”赵新喆冷冽的口吻里染上杀意。
赵徽鸾也紧张起来,屏风那边转出来一个人,竟是神情莫名的章云驰。
“章晏礼!你怎么在这?”
赵徽鸾冲上前斥问,却是将人护在了身后。
章云驰一脸无辜道:“我一早就在这了,是你们不打招呼先闯进来的,可不能怪我偷听!”
说是如此说,章云驰不动声色地挺身站了出来。
“原是靖武侯府的小世孙啊。”赵新喆不以为意地摇摇头,竟是丝毫未将章云驰放在心上。
章云驰隐约感觉受辱。
“殿下。”赵新喆唤了声赵徽鸾,他视线一动,落在远处花墙下的容谙身上。
“殿下可曾见过容侍郎发疯的样子?”
“你说什么?”赵徽鸾凝眸不解。
赵新喆却是不再开口了,他掩唇轻咳,迈出水榭,视线轻飘飘再度扫过容谙,对方似有所察觉,也朝他这边望过来。
赵新喆勾唇笑笑,眼神冰凉。
啊,上辈子的容谙可比这疯,得劲。现在这个,瞧不上。不过,疯的人,装的再风光霁月,他底色也是疯的。
赵新喆脑海里浮现前世容谙与他说话时的场景。
“再高的檐宇都压不住振翅欲飞的雀。”
“天下无一人可以挡吾路。”
那个眉眼沉沉,沉淀着野心与阴谋算计的容谙,那个疯起来能撺掇他弑父夺位的容谙,他可真的太喜欢了啊!
赵新喆走远,章云驰这才重重吐出一口气,可是他面上忧色更重了。
“简简,你们方才说的是什么意思?”
章云驰觉得他好像听懂了,可这种话本里才会有的荒诞事情,真的会发生吗?
赵徽鸾敛了敛神色,看水榭外人来人往的,同章云驰道:“大约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吧,具体的本宫改日再同你说。”
章云驰拧眉,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他看向走远的赵新喆,单薄的背影好似风刮大点就能将其吹折。
“我怎么觉得这病秧子方才看到是我在这,好像还挺高兴?”
赵徽鸾眉梢动了动,她也有这感觉。那凛冽的杀意过后,竟会是喜悦。那样子就像是自己藏着的宝贝叫人发现后的那种自得感。
赵徽鸾了悟了。
这个疯子,守着秘密很寂寞啊,巴不得让人知道他重生了。那句“他乡遇故知”原是他的真心话。现在除了与他一样重生的自己,还多了个章云驰知道他的秘密,可不得高兴吗?
“呵。”
赵徽鸾不禁冷笑。
“这厮好生狂妄!想本宫这八年来步步为营,如履薄冰,他一朝重生竟如此傲慢轻狂,以为自己重生之人高人一等吗?那就等着看吧!”
赵徽鸾恶狠狠地想,她必要这厮为此付出代价!
视线一转,落在了刚入园子的汪文华身上。
章云驰瞧着这个妹妹,眼中心疼之色更浓重了。他抬手,刚要怜爱地抚上妹妹的脑袋,被赵徽鸾一掌拍开。
赵徽鸾皱着鼻子瞪他:“章晏礼,你够了哦!”
章云驰无语地翻了个白眼:“哼!没礼貌!都不叫哥哥!”
前院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园子里的人闻声都往前院走去。赵徽鸾同章云驰出了水榭,以为是新娘花轿到了,两人兴致缺缺地跟在后边。
忽听有人说:“温言怎会持剑大闹小晋王府呢?这可是他亲妹妹的婚仪!”
第95章 寻妻
王府前院乱哄哄一片,赵徽鸾到时,只见侍卫将持剑的温言包围其中。
温言整个人疲惫又凌乱,嘴唇干巴起皮,下颚上一圈乌青的胡渣。
他不知多久未曾合眼,熬得两眼通红,此时盯着周遭一张张晃动的人脸,又急切又惶恐,握着剑柄的手因用力而爆起青筋。
晋世子赵新喆侧身听人介绍了闹事人的身份,他轻咳两声走到院中,示意侍卫退开,又往前走了几步,与温言不过咫尺距离。
剑影就晃动在赵新喆眼皮子底下,看得赵徽鸾眉头微动,章云驰在她耳边低嗤:“嘁,疯子。”
疯子赵新喆捏着锦帕的手伸出两指,将挡在眼前的剑刃拨开:“温言,你何故大闹本世子的婚宴?是对本世子与令妹的婚事有何不满吗?”
众人心神一凛,晋世子与温霓禾是陛下赐婚,温言纵是阁老孙子,此等行径却是对陛下不敬。
有阁老门生担心温言年轻气盛不懂事,说出不可挽回的话,正要出来替他打圆场,却听温言开了口。
“我找瑶瑶。”温言神情瞧着有几分恍惚。
赵新喆蹙眉:“你……找谁?”
“瑶瑶,内子,沈之瑶。”
赵新喆听愣了,喉间忽然一阵痒,猛烈地咳起来。
赵徽鸾神情一瞬间凝重起来,她看着温言,心下已有几分明了。温言不是不知轻重之人,能让他失去分寸闹上小晋王府,怕是沈之瑶出事了,他想以此逼温鸿妥协。
围观人群里有人道:“温公子,小晋王府怎会有尊夫人?尊夫人不该在温府吗?”
“许是回娘家了也未可知,你去沈府看过没有?”
“尊夫人往日常去哪些个地方,你去那里寻寻。”
温言听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他面上隐隐浮现崩溃之色:“我一早去的就是沈府,可是沈府门房同我说,瑶瑶半个月前就被接回温府了。我又赶回温府,府里还是没有瑶瑶。”
“妹妹说,瑶瑶来王府观看婚仪了,可我来到这里,所有人都说没有见过她。”
晋世子赵新喆朝门房递过去一个眼色,门房跑上前来回话:“世子,奴才反复对过宾客名单,确实没有温府少夫人。”
“不可能!”温言挥剑指向王府门房,“她一定在这!是你们把她藏起来了!”
赵新喆眼神沉了沉。
门房也有些不耐温言的无理取闹,但看他是温阁老的孙子,只得耐下心来交涉:“温公子,你这话好没道理,我们小晋王府为何要藏你的夫人?”
“我……”
温言语塞,却是咬着唇,拿剑逼近门房,门房吓得倒退。
“青玉。”
容谙从人群里走出来,他抬手握上温言持剑的手,与他道:“殿下在这呢,不可无礼。”
温言眼神动了动,看到赵徽鸾,竟有些委屈地瘪了瘪嘴:“殿下。”
容谙劝道:“把剑给我。”
温言的手松动了,想到什么又很快将剑柄握紧,一双猩红的眼睛转向容谙,几欲要哭出来。
“先生,不行啊!”
正僵持着,门口传来一声呵斥:“竖子!”
温鸿板着脸匆匆而来,他先拱手向赵徽鸾与晋世子告罪。
“殿下与世子见谅,老夫这个孙子今早刚回来燕都,连日奔波,想是没休息好有些癔症,在这胡言乱语惊扰诸位,老夫实是有愧。”
赵徽鸾睨了眼晋世子,道:“温青玉与本宫有同窗之谊,本宫不怪。”
赵新喆掩帕微微颔首:“阁老带令孙回府休息吧。”
温鸿躬身朝二人辞别,转而斥责自家的孙子:“还不随老夫回去!”
温言神情一凛,先朝赵徽鸾拱手,又同晋世子作揖致歉,后又向容谙拱了拱手,然后迅速追随祖父出去。
“温阁老。”赵徽鸾忽然出声叫住即将迈出王府大门的温鸿。
温鸿回身,就见赵徽鸾唇角微勾,笑容晏晏,却眼神凉凉地看着自己。
“阁老应当还记得吧,温青玉同沈家姑娘的婚事,是您亲自上国子监求本宫保的媒。小夫妻婚后磕绊不顺畅实属稀松平常,但既是本宫保媒,沈家姑娘可由不得你们欺负。”
一番话落在众人耳朵里,初听无意思,细嚼之下便有人猜出温阁老十有八九是不满意这个孙媳妇,肯定做了什么事才惹得温公子大闹小晋王府。
温言听了,低头用力攥紧了拳头,眼中涌上一阵温热。他知道殿下这是在帮他……帮他保沈之瑶的命。
他飞快地跑出王府,飞身上马,策马跑回温府。
温鸿面上一片冷意,他朝赵徽鸾拱手,一字一顿道:“老臣一直很感激殿下为臣孙保的这桩婚事。”
“阁老客气。”
赵徽鸾和气地弯了弯眉眼,赵新喆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这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当真有趣,与雪地里那个迷茫无助的阶下囚完全不一样。
回到园子里,赵徽鸾吩咐拂冬:“你让人去温府外盯着,酉时三刻若无人出来,就让他们进去救人,温言无论如何会帮他们的。如果温言将人带出来了,那就护送他二人出城。”
拂冬领命,下去安排。
温府出来的花轿已至半途,忽而一串急促的马蹄声闪过,把队伍冲撞得乱七八糟。
婢女白芷抓住摇晃的花轿稳住身形,轿内,温霓禾也被晃得东倒西歪。
“世子妃,刚刚过去的是公子。”
闻言,温霓禾眼中浮现恨意。
她出嫁前能见到自家兄长,是满心欢喜的,可是哥哥一上来就急声质问她沈之瑶的行踪。她就随口说了一句,她不信哥哥敢去王府寻人,没想到……
可恨的沈之瑶!
以前哥哥万事不放在心头,多潇洒恣意啊,沈之瑶怎么把她哥哥变成这样了?
温霓禾忽然想起什么,眼中恨意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期待。
“不知道待会哥哥看到那样的沈之瑶,会作何感想?”
温府大门口,温言跳下马,管家忙迎了上去,不想对上的竟是锋利的剑刃。
“公、公子?”
温言冷声逼问:“少夫人在哪?”
第96章 休妻
温言从来不知,自家后花园的假山后,竟会有一座地牢。
他走过细窄的通道,管家在前边引路,告诉他沈之瑶偷闯云梦轩,被阁老当场抓获。他听着,只觉得手脚发凉。
管家在一间石室前停步,掏出钥匙打开锁,再将门推开。
“公子。”管家往边上让了让,垂头恭声道,“少夫人不是沈家女,而是前左都御史谢尚修之女,谢芷瑶。”
温言走进石室,只一眼,就让他触目惊心、彻骨生寒。
沈之瑶被绑在木架上,周身留满鞭子抽打过的痕迹,衣衫破碎,血迹斑斑。她闭眼立在那,脑袋无力地低垂在胸前。
一阵窒息感涌上来,温言颤抖着去探她鼻息,微弱的气息扫过指尖,他才仿佛重新获得了喘息的机会。
“瑶瑶。”
温言砍断绳索,将人揽进怀里,沈之瑶孱弱得好像一张单薄的宣纸,轻盈没有分量。
他心头又酸又涩,抬指将沈之瑶凌乱的发丝拢到耳后,整个人倏而怔住,满目痛惜之色倾涌而出。
一道又深又长的血痕落在沈之瑶的右颊上。
“怎、怎会如此?”
温言指尖轻轻落下,又猛地缩回,眼泪再也忍不住,扑簌落下。
“呵。”怀中人轻笑。
温言恍惚了下,反应过来惊喜地去看怀中人,却对上沈之瑶轻蔑的眼神。
她嘴角勾起讥诮的弧度:“拜令妹所赐。”
管家立在石室外,见温言抱着人走出来,忙追上去阻拦:“公子,此女是钦犯,您不能带走,老爷会生气的。”
“公子,您别再让老爷失望了。”
一直都充耳不闻的温言,听到最后一句,脸色铁青地回头看了管家一眼,管家突然就不敢说话了,只得打着小心跟上去。
出了假山,外边天色已黑,家丁举着火把,护院提着长棍,温鸿坐在太师椅上喝茶,显然已经等候他们多时了。
温言放下沈之瑶,让她靠着假山做好,然后走到温鸿面前,恭恭敬敬跪下磕头。
“玉儿这是做什么?”温鸿搁下茶盏,眼眸沉沉,不怒自威。
“祖父,孙儿求您一件事。您放沈之瑶一条生路吧,孙儿什么都答应您。”
温言说话时语气很平和,像是反复思量过才开的口。未等到答复,他也不慌,而是又加了句:“孙儿会给她一纸休书,从今往后与此女再无瓜葛。”
此言一出,温鸿的眼神动了动。靠在假山上的沈之瑶却是闭着眼,好似睡着了一般。
“若老夫不答应呢?”
温言抬起头,直直望进祖父冷然如铁的眼里。
“祖父,真宁公主的话孙儿尚且犹如在耳,祖父想来也不会忘。”
“你威胁老夫?”
“是。”
祖孙俩就这么对视着,谁也不让谁。
不一会儿,温言起身,径自抱起沈之瑶,护院横着棍棒不让他二人离开。
“祖父,孙儿今日依然给你两个选择。”
“一,孙儿今日与沈之瑶双双命丧于此。”
“二,孙儿送沈之瑶出城后,回来做祖父的好孙儿。”
又是一阵沉默,温鸿终是抬指放行。
马车疾驰在夜色中,车厢里,温言抱着沈之瑶泪如雨下。
“我已经做官了,你为何、为何不能再等等我?”
“瑶瑶,你是不是从未想过,其实我也知道你的身份?你为何不等我?”
他痛苦得不能自已,哽咽一声声。
“温言……”
沈之瑶虚弱出声,她闭着眼,眉头微蹙,好似忍着极大的痛楚。
“温言,你不要再哭了。你眼泪落在我伤口上,好疼。”
“好、好,我不哭,我不哭了……”
温言无措地抹去眼泪,可是他看着闭眼蹙眉的沈之瑶,又忍不住眼眶直发酸,涌上朦胧泪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