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言已然不记得旧事了。
但面前女子弯了弯眉眼,告诉他:“所以,嫁给夫君,我不委屈。”
温言沉默了会,嘴角轻轻一勾,又是与白日里一模一样的笑。
“那你吃好了,早些休息。”
女子却拉住他衣摆:“夫、夫君,你要丢下我一人吗?”
原是要去书房的脚步顿住了。
女子眼中的委屈与惊慌,让温言心口泛起细密的疼痛。这与曾经的自己,何其相像?
良久,温言拿起那只拽在他衣摆上的手,蹲下身与她视线平齐,声音轻柔。
“裴晚棠,我记得你今春刚及笄,有些事我们不着急,好吗?”
裴晚棠眨了眨眼,眸中浮现笑意:“好。”
“夫君你稍等我一下。”
裴晚棠跑去箱笼里翻了翻,捧着把折扇到温言面前。
“先前见夫君喜欢把玩扇子,这把就送与夫君啦!”
“裴晚棠,我……”
女子眼里明闪闪的全是期待,那句“我已经不用扇子了”生生卡在咽喉,温言喉结滚动,终是没能说出拒绝的话。
“夫君,你唤我软软,好不好?”
“……”
夜深人静,两人同榻而眠。
闭着眼,了无睡意的温言忽然感觉到手里一阵温热,是裴晚棠把自己的手放进了他手里。
直至身旁人呼吸平顺,温言才悄悄侧过身,睁开眼,望着龙凤烛一夜未眠。
翌日清早,裴晚棠对镜描眉,温言穿戴整齐坐在榻边看书等她。忽听她哎呀了一声,温言抬眸望过去,对上镜中懊恼的眼神。
“夫君,你帮我描眉好不好?”
温言放下书过去,裴晚棠笑吟吟递上青雀头黛,然后乖乖闭上眼,唇角藏着窃喜。
石黛距离少女面庞不过微毫,温言忽然想起那句“明镜台前平生幸,妆成与我画眉期”,他的手怎么都落不下去。
啪嗒。青雀头黛落在妆台上。
裴晚棠落寞睁眼,只瞧见一个落荒离去的背影。
数日后,一道来自江南的折子八百里加急送入京中,宛若惊雷落在朝堂上。
六年前的江南首富扬州傅氏私盐案,再度被翻开,矛头直指原扬州知府、现江南布政使孙彦。
永昭帝气得从病榻上爬起来,在朝会上大骂朝臣无能,当年屠戮傅氏满门数百人命,血流成河,这样一个震惊朝野的案子居然无一人发现是冤案。
“陛下。”容谙出列,躬身道,“臣以为当务之急,应是彻查当年所有涉案人员,还傅氏满门一个公道。”
“查!必须得查!”
永昭帝谁也信不过,亲派锦衣卫指挥使陆北南下彻查。
朝中,但凡有过涉及当年事的朝臣,人人自危。
首当其冲的就是汪全,当年他是巡按御史,那起大案正是经他手办的,如果细查起来必定会查到他身上。
“父亲且放宽心。”汪文华出声宽慰老父亲,“虽说咱们与温家有了隔阂,但当年您是奉阁老之命南下的,牵连了您还能跑得了温家?温阁老必不会坐视不管。”
事到如今,汪文华已经不称温鸿为“祖父”了。
他眼眸眯了眯,道:“况且,依孩儿猜测,此事当是叔父所为。”
“什么?他疯了不成!”汪全惊得瞪大了眼。
“父亲还记得吧,叔父来信说孙彦派人杀他。能差使动孙彦的,只有温阁老。想来前段时日,江南斗法斗得厉害着呢!”
“叔父出手必是杀招,他要用傅氏一案钉死孙彦。如若孙彦成功反击,他也会让叔父背下傅氏案的所有罪责。不过眼下看来,孙彦已经败了。”
“父亲,江南若没了孙彦,那就是叔父的天下了,于我们、于晋王府都是好事一桩。”
汪全一边听,一边点头,终于长长吐出一口气。
玉衡宫里。
“狗咬狗罢了,看来孙彦是没法活着回到燕都了。”
赵徽鸾勾着唇,语气微凉,望着窗外淅沥而下的雨,和那一地被摧残的藤萝花,惋惜地摇了摇头。
“殿下说的是。”连秋面上也挂着凉薄的笑,“孙彦败局已定,那些人是不会给他机会攀咬的。”
赵徽鸾伸出手接雨水,幽幽然开口:“这雨也下了好几日了吧?”
“是的,殿下。”
果不其然,锦衣卫指挥使陆北尚未至江南,孙彦已于狱中畏罪自尽了,留下一封自白书,牵扯出江南诸多仕宦,连京官也有几人。
赵徽鸾翻着惜春搞来的名册,啧啧感叹,这是把江南那边的温党一系给铲除了啊。
“看来自白书是元馥的手笔咯!”
只是没有汪姓。
无妨,不急。
第102章 致仕
永昭帝大怒,傅氏翻案,兴大狱,江南正是雨水充沛的时候,冲刷着血水,目睹过当年傅氏惨案的人都暗暗觉得仿佛是昨日再现。
元馥撑伞走在街道上,雨水顺着伞面溅湿了他衣袖,晃过地面积水的下摆洇湿一大片,沾染过血色的地方深得发黑。
他顿步,伞面微抬,露出他冷峻的眉眼。他目光所及,是一座颓败的府邸,大门口的圆柱上还留有深刻的刀痕。
那是六年前那场屠杀留下的。
大雨冲刷尽了他亲人的鲜血,他当年就是这样淌着亲人的血,在雨夜里,一步步背离故土。
“大人。”
身后的踩水声把元馥的思绪拉了回来,白榆递上一封没有任何落款的信封。
是燕都温阁老的来信,召他回京了。
“半年,果然。殿下把这时间算的是半分不差啊!”
元馥把信折好塞回信封,又看向雨幕:“五月汛,六月涝,白榆,洛河下游齐鲁地,现在如何了?”
白榆回道:“雨水较往年更丰沛,河水增量也与日俱增,数月前工部已提前在齐鲁疏通河道,但就目前情形,六月涝怕是要成真了。”
元馥掂了掂手中信封,见白榆面露异色:“还有什么事?”
“齐鲁百姓都在传——朝有奸佞不除,天必遣之。那是陶监正死前说的话。他曾说奸佞属水,再不久,温阁老怕是要成为众矢之的了!”
元馥微微颔首,又朝白榆晃了晃信:“阁老心里明白着呢!这不,江南事了,他趁自己还在这个位置上,急着召本官回京呢。”
见白榆面露忧色,元馥道:“白榆,本官身后,从来都不是温鸿。你以为残害傅氏满门的仅仅是江南这些仕宦吗?”
说着,元馥笑意又冷了几分:“江南、孙彦,只是开始。”
话音落,他举步离开,一脚踩过积着血水的浅坑里,他的身形都未动半分。
元馥北上回京那日,织造局里的小内侍阿笙望着檐下的雨水,仰头叹息。经过他身后的萧青阑往他屁股上踹了一脚,好险将人踹进雨里。
“怎么?就这么想赶咱家离开?”
阿笙委屈巴巴地揉着屁股跟在萧青阑后边。
“奴才替大人委屈嘛。您都在这一年了,殿下也不召你回去吗?”
萧青阑捏着手腕,闻言,一记冰冷的眼刀扫过去:“殿下的心思,你也敢置喙?”
阿笙缩了缩脑袋,不敢再吭声。
却听萧青阑又道:“咱家若回京,肯定把你带上。”
“真的?”阿笙惊喜欢呼。
萧青阑睨了他一眼:“咱家把你扔东厂里好好历练历练。”
“大、大人,这倒也不必。”
阿笙哭丧着脸,萧青阑懒得在同他多话,垂下眼,盖住眼中的落寞。
元馥一行北上并不顺利,他被大雨困在半途,等着他入京安排后手的温鸿急得焦头烂额。便在这时,齐鲁涝灾,上达天听。
好在工部未雨绸缪,灾情不是很严重。
永昭帝在看到齐鲁那边递上来的折子后,回想起陶玄知的谶语,喉头瞬间涌起一阵腥甜。他不想承认自己的昏聩,可是百姓群情激奋,从江南、到齐鲁、再到燕都,段掌印为着他身体考量,都隐下不表。
“说!你不说朕现在就杀了你!”
段掌印只得硬着头皮,如实以禀:“外边都说,陶玄知是未卜先知的天人,他不该死。”
可是逼死陶玄知的是当日天玑殿里的众人,其中就包括永昭帝。
噗——永昭帝喷出一口血,陷入昏迷。
等他醒来,看到趴在他身边睡着的是他女儿赵徽鸾。
“简简。”
永昭帝有气无力的,赵徽鸾听见响动,当即醒了过来,看到永昭帝,她瘪瘪嘴,眼泪落了下来。
太医进来诊脉,神情凝重。赵徽鸾跟随太医出去,太医哆哆嗦嗦说出实话。
“陛下、陛下至多一年光景。”
赵徽鸾有些吃惊。
遭受谶语这般沉重的打击,居然还能同上一世一样活到永昭四十三年五月底?命运无从改变吗?那来年七月的晋王之乱是不是避无可避?
再回到屋里,静妃与太子赵瑾昂也在。永昭帝正摆手让他二人回去,以免他们过了病气。他们哪里愿意离开,赵徽鸾只好过去帮忙劝。
尔后,永昭帝也让赵徽鸾回玉衡宫。
“儿臣不走!儿臣要侍疾,儿臣不放心父皇一个人!”
赵徽鸾态度坚决,那双与端敏皇后相似的眸子包着一汪泪,让此时脆弱的永昭帝格外眷念,便允她留下了。
赵徽鸾在天权宫照顾了永昭帝两日,但凡有朝臣求见,赵徽鸾都以“太医说了,父皇必须静养”为由,拿过折子在病榻前念给永昭帝听,再把永昭帝的意思传达给朝臣。
永昭帝躺在床上,静静听着,总觉得女儿的声音也很像他的阿娴。
立于一旁掌印段思齐,忍不住偷眼打量真宁公主,陡然撞上赵徽鸾的眼睛,又垂了下去。
第三日,永昭帝撑着身子坐起来,召温鸿入宫。他屏退所有随侍,包括赵徽鸾,君臣俩在屋子里谈了一下午。
赵徽鸾坐在院子里喝茶,目光落在紧闭的房门上,唇边掠起一抹讥诮。
这一病倒是让父皇变得仁慈了。
可笑的仁慈。
“印公。”赵徽鸾搁盏,望向掌印段思齐,“本宫以为,萧青阑该回宫了,印公觉得呢?”
段思齐躬身回话:“殿下说的是。”
“让他继续回东厂当差吧。”
“是,殿下。”
段思齐回得干脆,面上更无一丝不耐。眼观鼻,鼻观心,是他几十年来一贯的姿态。
但他心里清楚,东厂提督这个位置,他的干儿子黄英该主动让贤了。
“印公,你放心,掌印一职本宫不会动的。”
得了许诺的段思齐只把腰背弯得更虔诚了些。
这一日,直坐到日落西山,温鸿才开门出来,赵徽鸾看他好似瞬间苍老了许多,走路都有些摇摇晃晃。
“温阁老,走好。”
赵徽鸾适时扶了温鸿一把,温鸿朝她拱手,没有多的一句话。
次日,温鸿主动上疏请求致仕,永昭帝允了。执掌大胤权柄十年之久的首辅温鸿,终于落幕了。
次辅裴晴江如愿坐上首辅之位。
第103章 醋疯
元馥是在一个傍晚回到燕都的。他趁夜先去了趟温府,次日一早入宫述职,不巧永昭帝刚喝完药歇下。
赵徽鸾出来代永昭帝接见了元馥。
久雨初晴,赵徽鸾心情颇好,她给元馥倒了茶:“元大人此行辛苦了。”
“臣职责所在,不敢言苦。”元馥躬身上前接茶,压低嗓音吐出三个字,“通政司。”然后接茶后退,恭声道,“谢殿下。”
赵徽鸾面上不露半分异色,元馥捧着茶盏,甚至觉得这是在殿下的意料之中。
天权宫外,走来的是宋知鸣和容谙。
宋知鸣显然对真宁公主充当阁臣与陛下之间的桥梁很不满,但公主侍疾,孝心可嘉,且太子年幼,尚无力监国,宋知鸣再不满也无可指摘。
他对着容谙发了几句牢骚,容谙便只听着不说话。
眼看到了天权宫,宋知鸣收住话头,正要转进去,见庭院里一坐一立两道身影。
宋知鸣顿步,目露轻慢。
“你知道真宁公主的驸马人选,陛下属意何人吗?”
一直沉默的容谙,慢慢将视线落到了宋知鸣脸上。
宋知鸣朝立着的那个抬了抬下颚,容谙顺着望过去,便觉肩头一沉。
“倒是把你耽误至今。”宋知鸣拍了拍他肩,颇有些惋惜。
“你不走吗?”走了几步,见身后人没跟上来,宋知鸣回头问容谙。
容谙朝他拱手道:“下官忽然想起还有要事未处理,得先回去一趟。”
猜他是不愿见到耽误自己终身大事的真宁公主,宋知鸣便也很能体谅他。
容谙回到吏部,忙到下值,出宫的路上又遇阁臣梁自宗。
梁自宗一副颐指气使的模样同他说话,让他把元馥调到通政司。
“敢问梁大人,这个是内阁的意思?还是陛下的意思?”
梁自宗道:“本官在这,谁的意思还不清楚吗?”
……
几日后,赵徽鸾给熟睡的永昭帝掩好被角,一抬头,就见静妃走了进来。
两人来到院中,静妃看着赵徽鸾,心疼道:“累了吧,回宫歇一歇。这儿有本宫替你看着呢。”
“可是……”
赵徽鸾犹疑,静妃弯唇浅笑,垂眸轻轻拍了拍她手背,良久无语,却让赵徽鸾回忆起七岁那次她歇在静妃宫里,装睡时,静妃亦是这般拍了拍她手背。
“简简,去吧。”
浅浅淡淡四个字,好似已洞悉一切。
赵徽鸾嘴唇动了动,想问她当年瑶光殿袒护之举,话到了唇边又咽回去,只恭恭敬敬朝静妃拱手作揖。
回到玉衡宫,赵徽鸾一觉睡醒,天色已黑,她喊惜春进来掌灯,人又坐到了桌案前。
惜春唯恐她伤到眼睛,举着烛台到她身边,就见纸上逐一落下五个名字——温鸿。裴晴江。梁自宗。宋知鸣。谢道安。
赵徽鸾提笔微顿,又将温鸿名字勾了去,正是如今的内阁班子。
她盯着余下的四个名字看了会,忽道:“惜春,本宫要见容谙。”
……
晋世子再度延揽容谙失败。
亭子里,满桌珍馐几乎未曾动过。
赵新喆掩帕一阵低咳,目光却直直盯着那人的背影远去。咳得狠了,他才收回视线,后背抚上一只柔软的掌心。
“世子。”温霓禾语带关怀,一边抚着赵新喆后背,一边倒了杯热茶放进他手里。
赵新喆平复下来,捧着热茶喝了口,听身后人忿忿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