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瑶,我不哭了,你、你可不可以再看我一眼?”
他瘪瘪嘴,强忍眼泪,哭腔里满是委屈。
可是沈之瑶啊,从始至终,再未看他一眼。
燕都城外,接应他们的是容谙的侍从长庚。
“温公子,你不一起走吗?”长庚看温言跳下马车,同他拱手致意,没有要再回马车的意思,不由得蹙眉。
温言摇摇头,唇边一抹苦笑:“有劳小哥。”
“可是殿下的意思……”长庚看出他心意已决,便也收住话头。
温言看一眼方才驾车的小厮,小厮走到他身边。他再深深望了眼垂得严实的车帘,确定它不会被掀起,眼底浮现一抹落寞。
他又朝长庚微微颔首,与小厮一起折身往燕都城里走。
长庚驾着马车驶远,小厮忍不住回头去看扬起的飞尘,怯怯开口:“公子,其实你可以同少夫人一道走的,老爷并没有派人跟来。”
温言动了动唇,苦涩中带着释然。
祖父是没有派人,可是他若跟着走了,他二人是逃不出祖父的掌控的。更何况,他有自己要做的事。
城楼上立着两道身影,远去的马车逐渐隐匿在黑暗中。
“殿下想让他二人一起离开?”
“嗯。”
容谙听着身边小姑娘含糊的轻哼,默了默,提起往事:“殿下可还记得江宁府城外的官驿,殿下曾问过臣一个问题?坊间有恶犬,其主甚爱之。”
“本宫记得。”
小姑娘素来清丽的嗓音此时有些闷闷的。
“殿下心软了。”
容谙转身看向赵徽鸾,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殿下是不是只会对自己狠?这是不行的。”
视线下垂,落在赵徽鸾身前交扣的手指上,果然见她正一下又一下地抠着指腹。
容谙神情顿了顿,再要唤殿下时,赵徽鸾忽然转过身朝他望过来。
赵徽鸾唇线紧抿,因着身量关系,一双杏眼自下而上地看人,通红通红的好似忍着极大的委屈。
被她这么静静望着,容谙只觉得喉头哽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忽然,她落下两串眼泪。
容谙慌了,眼睫轻颤,掩在袖中的手骤然握紧。
“殿下怎么了?”
忍了又忍,他还是突破内心对礼仪规矩的防线,抬起手,指腹轻轻擦过盈盈垂在眼睫的泪珠。
第97章 合谋
“容卿。”
赵徽鸾轻声唤,容谙稍稍向她侧过耳朵,便听她软语带着哭腔:“本宫只是忽然想到了母后。”
千百个日夜过去,她仍对“去母留子”四字耿耿于怀。薄情寡恩的父亲,让她有太多不甘与恨无法释怀。
“世间男儿多薄幸,遇见如元馥、温言这般的,本宫无法不心生恻隐。”
容谙从她简短的话语中捕捉到症结所在,再联想到这对父女间的暗流涌动,便已猜到先皇后与陛下并非传闻中那般伉俪情深。
更甚者,陛下因章氏一族手握重兵而忌惮先皇后,继而也不愿看到女儿出类拔萃,是人中龙凤。
帝王无情,伤的不止是已故的端敏皇后,还有真宁公主。
“殿下,臣知晓了。”
容谙细细瞧着面前小姑娘,哭得眼睛红红,鼻头也红红,可她咬着唇,委屈又倔强,看得他心头密密发疼。
赵徽鸾吸了吸鼻子,扭过头不看他。
容谙却绕到她身前,弯腰问她:“殿下……生气了?”顿了顿,又轻叹,“臣以后不说殿下了。”
赵徽鸾嗔了他一眼,又转过一个方向,背对着他。容谙唇角勾了勾,知道这是小姑娘不好意思了。
风干的泪渍黏在眼睫上,赵徽鸾抬手去擦,身后递过来一方洁白的素帕。她愣了愣,接过。
“容卿,本宫没生气,本宫只是……”
赵徽鸾咬了咬唇,没再说下去。
八年来辛苦筹谋,算计人心,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心狠,足够刀枪不入,可是看到温言持剑大闹小晋王府,带着破釜沉舟的崩溃与绝望,她的心再做不到像在柿子林时那般冷硬、波澜不惊。
她也懂沈之瑶的冰冷决绝与满腔愤恨。
不是情爱不刻骨,而是有比情爱更沉重的存在。
“容卿,江南是时候该乱上一乱了。”
赵徽鸾再回身时,已恢复往常神态,她眉眼轻抬,笑看容谙。
“元馥给本宫来信了。”
容谙听到这个,眼神动了动。
“他信上同本宫说,他在布政使孙彦手底下做事,江南的仕宦圈子他是进了,但经王敬时一事,所有人都比以往谨慎。如今的江南如铁板一块,不好动。”
“殿下打算从何处下手?”容谙听她说话口吻,猜她心中已有计较。
果然,赵徽鸾很果断地吐出两个字:“汪家。”
容谙沉吟道:“殿下想用燕都来撬动江南?”
赵徽鸾笑吟吟的,一副“容卿果然懂我”的神情。她抬了抬下颚,望向浓重的夜幕,说出一句让容谙震惊的话。
“温鸿与晋王府私交颇深,而晋王府早有不臣之心。”
容谙微微蹙眉:“殿下如何得知的?”
“是陶玄知观星所得。”赵徽鸾真假掺半地解释,“他与母后是故交,此番谶语他不敢告知父皇,便同本宫说了。”
“殿下信了?”
“本宫信他,包括他说的五月汛、六月涝。”
容谙凝眸,一脸狐疑。
“不仅本宫信,那病秧子晋世子也会信五月汛、六月涝,所以他接下来会未雨绸缪,在温鸿之外再寻一个得力的干将。”
容谙狐疑更甚:“殿下怎会知道晋世子心中所想?”
“……”赵徽鸾无语住了,没好气地瞪容谙,“本宫就是知道,行不行?”
容谙被她这副刁蛮样惊得一怔,继而忍俊不禁,含笑点头,顺着赵徽鸾前边的话,反问她:“那殿下知道他想寻什么样的得力干将吗?”
赵徽鸾听出来容谙在揶揄自己,递过去一记嗔视。
“本宫不需要知道,但本宫给他寻好了一位。”
“汪……”容谙挑眉开口。
“全。”赵徽鸾接话,“汪文华心思玲珑,不如其父汪全,奸诈有余,谨慎不足。”
容谙了然:“看来殿下不止想动江南,还想离间温鸿与汪家父子。”
“主要是想动江南,离间嘛,顺手的事儿。”赵徽鸾一脸正色,“本宫想请容卿出手,让晋世子在一众人里一眼看中汪全。”
“好。”容谙点头应下,“臣会让晋世子知晓汪恒在江南的地位,他若想不通过温鸿直接从江南拿钱,势必会找上汪全。”
赵徽鸾笑了,漆黑的眸子里闪动着狡猾的精光:“汪全狡诈贪利,他只要念头一起——”
“臣必会让他不想上晋王府的贼船,也得上。”
容谙默契的接话让赵徽鸾欣喜不已。她歪着脑袋问容谙:“容卿相信本宫?”
“诚然殿下骗过臣不少回,但臣是信殿下的。”
“本宫何时骗过你?”
“譬如——殿下下江南的真正意图?”
“……”
赵徽鸾无语地砸吧了下嘴,摆摆手,往城楼下走:“多谢容卿的帕子,本宫改日还你。”
容谙无奈地摇了摇头。
小骗子,方才的话里就有骗他的,当他听不出来吗?
赵徽鸾坐上回宫的马车,章云驰拿眼睨她:“哭过了?”
“没有。”
“嘁,我小时候就见过你哭的样子,你哭没哭,我还看不出来吗?”章云驰说着,撩起侧边帘子望了眼,再摔下。
“好小子,欺负你,还敢尾随你?”
闻言,赵徽鸾眼神亮了亮,她扒开帘子往后看,果然瞧见长右赶着马车,不远不近跟在她后边。
等她坐回来,章云驰没好气地翻白眼。
“没礼貌!”赵徽鸾伸手拍他,“容卿是你老师!”
章云驰把头重重偏向一边,又扭回来气呼呼问她:“我重要,还是他重要?”
看赵徽鸾因他的话眼睛不可思议地瞪大了一圈,章云驰忽觉这是个自取其辱的问题。
不想,赵徽鸾亦同样反问他:“本宫重要,还是婉婉重要?”
章云驰:“……”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没辙了。
不一会儿,赵徽鸾握上他的手,他回头对上赵徽鸾认真的眸子。
赵徽鸾弯了弯唇,同他说:“哥哥很重要。”
三日后,容谙受邀来到水云间。
门一推开,天字号雅间里坐着的人闻声望过来,他轻咳两声,拿下抵在唇畔的锦帕。
“良胥,你来了。”
第98章 倒戈
容谙出仕以后,已经很少听人唤他的字了。
晋世子这熟识的口吻,比初见时在宫道上的那会儿更甚。
容谙从容落座,晋世子赵新喆亲自给他面前的茶盏添满:“本世子身子不好,喝不了酒,只好委屈良胥同本世子一道饮茶了。”
“这是玉叶长春,良胥试试。”
“谢世子。”容谙端起茶盏品尝。
赵新喆细细打量他神色,这玉叶长春是前世容谙惯喝的一款,他想容谙非重生,但习惯应该还是在的。
他以此为试探,想在容谙面上看到一抹讶异。当容谙开始琢磨他此举意图时,他就可以拿捏容谙了。
然而,事实让他很失望。
容谙品了茶,微微颔首,道出一句“好茶”,再无其他。
“不知世子邀见下官,所为何事?”
“本世子与良胥一见如故,想与你交个朋友。”赵新喆单手支颐,瞧着容谙,“本世子见你姿仪出众,非池中物,三品的吏部侍郎怕仍未及良胥心中所愿吧。”
指腹摩挲着杯沿,容谙心下隐约有个猜测,面上却是不显。
他勾唇,轻笑:“世人孜孜以求不过名与利,下官自然不能免俗。”
此时的容谙终让赵新喆有了熟悉之感。
对对对,就是这股子漫不经心的野心!
激动得赵新喆掩帕咳了好一阵,方才道:“本世子听闻,士子们多去温府借力东风上青云,良胥怎么没去呢?”
他说完,见容谙目露几许轻蔑,立马回过味来。
“是了,骄傲的容良胥怎会看得上义子遍天下的温鸿呢?容良胥嘛,要做就做独一个的。”
容谙眸光微动,不等他有所反应,赵新喆已提起茶盏示意他。
“良胥可愿搭本世子的青云梯?”
果然!
如真宁公主所言,晋世子要找新的得力干将,只是没想到,此人竟将主意打到了他身上。
容谙故作惊讶,然后恍然失笑,摇了摇头。他提杯自顾抿了一口,目光打量着雅间,转开话题。
“不愧是名满燕都的水云间,下官来时见它宾客盈门,想来日进斗金是寻常事。可惜……”
“可惜什么?”
“下官有一憾,不憾未能借力东风,憾的是没能在这分一杯羹。”
容谙摇头叹息,垂眸饮茶时,余光瞟见赵新喆果然因他的话对这水云间多了几分打量。
不多时,容谙借口有事务要忙,同晋世子告辞。
赵新喆点点头,未再提青云梯的事。他想,前世是容谙主动找上门的,这次他主动延揽,谨慎如容谙,不回应他是很正常的。
容谙走后,赵新喆又咳了好一会,才走出雅间,他立在栏杆边,居高临下观望好一会。水云间实在热闹非凡。
他侧身吩咐:“去查一下水云间的背后是谁?”
水云间外,容谙上了马车,帘子垂下,他的目光瞬间敛上一层寒霜。
晋世子怎会知晓他惯喝玉叶长春?私底下查过他吗?为何对他这般感兴趣?
更让容谙不解的是,晋世子字字句句,透露出对他的了解,甚至有些话讲得仿佛比他本人还了解他。
掩在袖中的手缓缓收拢,容谙忽然很想除掉这个危险的存在。
数日后的一个夜晚,容谙在书房里看书,有人一身夜行衣翻窗而入,碰倒了笔架。
听见响动的容谙,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长右端茶进来,没好气地瞥了眼默默蹲地上捡毛笔的黑影。
“有门不走,非得跳窗,显得你能耐是吧?”
“你闭嘴!公子都没说我!”黑影把毛笔重新一支支挂好,撇过头,赫然是长庚。
长右刚想同容谙告状,却听自家公子轻飘飘吐出一句:“穿夜行衣确实比较适合翻窗。”
长庚闻言,得意地晃了晃脑袋,然后同容谙正色道:“公子,属下瞧见汪全的轿子进了小晋王府后门。”
容谙终于放下书。
就见长庚咧嘴,露出一口大白牙:“属下故意惊扰了世子妃。”
“温霓禾瞧见汪全了?”
“肯定瞧见了。”
长右疑惑道:“世子妃会不会因此与晋世子吵起来?”
长庚也有此担忧,若是直接吵起来,那就坏事了。可是他刚才看世子妃的神色,好像……
“不会。”容谙回得斩钉截铁。
温霓禾不似寻常内宅小姐,温鸿虽养得她刁钻跋扈,但也养得她野心勃勃,她的狠辣与城府是传承了温鸿的。
她不会同晋世子吵,她只会寻机会把此事告知她祖父温鸿。
容谙重新拿起书看起来,嘴上问着:“汪府那边呢?”
“公子放心,属下也安排了人。”
容谙点点头,专心看书,不再说话。
夜深人静,汪府。
汪全走出轿子,打着手势让人退下。他提着下摆步入内院,寻思了会儿,没去主院,也没去找小妾,而是转去了书房,打算凑活一宿。
“父亲。”
汪全来到书房门口,刚要推门,乍然听见有人唤他,吓了一跳。
汪文华缓步走来,他手中一盏蜡烛,烛光将他的脸照得晦暗难辨。
“你这么晚不睡觉,在这做什么?”
“儿子听见动静,以为府中闹贼,不想看到父亲深夜才归府。”汪文华凝眸问他,“父亲去哪了?”
“没去哪。”
“那父亲心虚什么?”
“我……”
汪全本想扯个谎说去了红袖馆,但他儿子眼神实在太犀利,只得没好气地甩袖:“你同为父进来!”
进了书房,汪全将他今晚的行踪坦言。晋世子的意图很明显,是要他汪家直接效命晋王府,事成之后——
晋世子笑笑不再说,但言外之意他又不傻,直接跟着晋世子,功劳是十成十的,跟着义父,所有功劳都是义父的,他只能在义父之下捞点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