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他有出息些,境遇就会不一样,母凭子贵,子也能凭母贵。好比出身高门的嫔妃,甫一进宫封位便不会低,皇后所出的皇子,十有八九会被封为太子。
殷贵妃出身卫国公府,卫国公府却早已没落,府里乌烟瘴气。老大老三的生母,出身虽低,当年他们的外家,却当政一方,手握实权。
齐重渊拼命努力,越努力越出错。上学之后有了新的烦恼,将所有的心思,用在了与老大老三的争斗上。到了最后,他便自暴自弃了。
反正他在殷贵妃眼里不如人,在圣上眼里不配与先太子相提并论,他躲得远一些,眼不见心不烦。
殷贵妃身子不舒服,一时没能克制住,长久以来憋着的一汪火就发了出来。
待说完之后,看到齐重渊受伤的神情,咬紧的牙关,她又后悔不迭,忙道:“我这些时日病了,身子不好,说话没个轻重,老二你莫要放在心上。”
齐重渊心里着实不好受,既憋屈又愤怒。眼瞧着殷贵妃鬓角的银丝,黄中透着黑的面孔,他便将那股火气收了回去。
这些年殷贵妃的确老了许多,苍老瘦弱,为了他与她自己,一直撑着病体,舍不得放下掌管后宫的大权。
殷贵妃温和地道:“你去忙吧,回去看看荇姐儿。”
齐重渊出了宫,到宫门口上了马车,朝着王府驶去。
没走一段路,齐重渊踢了踢车门,道:“去乌衣巷。”
马车很快转向了乌衣巷,在二门里停下,一个陌生,老实巴交的脸孔迎了上前见礼:“王爷来了,见过王爷。”
齐重渊瞥了他几眼,不耐烦地道:“以前的门房呢?”
随行伺候的青书忙推了门房一把,让他进去通报,他则小心翼翼地道:“王爷,小的估摸着瘦猴子他们被派了别的差使,门房用了新人。”
齐重渊哼了声,望着久未到来的小院,庭院一尘不染,绿的廊檐红的廊柱,在寒冷的时日,也透露出勃勃生机,心里那股烦躁便消失了不少。未再追究多问。
绕过影壁,齐重渊看到文素素身穿着厚袄迎了出来,远远曲膝见礼,他脸上就不由得浮起了笑,大步走了过去,连声道:“外面冷,卿卿怎地不多穿一些,快进屋去。”
文素素堪堪往前走了两步,立在那里等着。齐重渊大步走了过来,她便退到了门帘下,侧身让他进屋。
齐重渊进了屋,青书朝文素素颔首见礼,紧跟着进去接过了他脱下的大氅。
许梨花去提了茶盏来,齐重渊在屋内打量了一圈,道:“卿卿这里布置得舒适,屋子里的味道也好闻。咦,卿卿还是没用别的香?”
文素素察觉到青书忙碌的身子一顿,她便道:“王爷喜欢橘子的气味,我便一直用这个。”
齐重渊顿时畅快了不少,他哈哈笑起来,看着文素素摆在那里的小炉茶盏,跟着来了兴致,亲自拿了火筷子要去加炭,道:“你们都退下吧。”
许梨花与青书退了出去,文素素怕他把小炉的火弄熄了,走上前接过齐重渊手上的火筷子,“王爷这些时日当差辛苦了,多歇着吧,我来就是。”
齐重渊放开了火筷子,想到殷贵妃的话,盯着文素素,慢吞吞道:“我哪有甚辛苦之处,事情都是阿愚他们在做。”
文素素似乎不经意看了眼齐重渊,继续夹炭放进小炉里,道:“有人劳心,有人劳力。说句大不韪的话,圣上一声令下,自有朝臣官员去当差,圣上莫非就不辛苦了?”
齐重渊一愣,笑容怎地都止不住,心情畅快无比,伸出手,对文素素道:“卿卿快过来坐,别去管小炉了。”
小炉的火已经旺了,文素素将铜壶放了上去,起身来到齐重渊身边坐下。
齐重渊揽着她,一通胡乱亲香,“还是卿卿好,卿卿身子真软,真香。这些时日得空了,我天天陪着卿卿。”
茶壶里的水沸腾了,文素素不动声色挣脱开,理着鬓角的乱发,提壶斟茶,“王爷一年哪能真正得闲,即将要过年了,过年时王爷定当比平时还要忙碌。”
过年时的确比平时要忙碌,各种庆典,祭祀,宫宴,筵席忙得团团转。
齐重渊不由得瘫倒在塌几上,无奈地道:“还是做普通平民百姓好啊,一年到头能有个喘气的时候。”
文素素充耳不闻,只管提壶斟茶。茶水稳稳冲进茶盏里,她觉着自己的涵养功夫,已至化境。
齐重渊接过茶抿了口,问道:“对了,你这里怎地来了新人,那个瘦猴子与何三贵,去了何处?”
瘦猴子经由温先生牵线,做起了老营生,去平康里的花楼做起了大夫。何三贵则去了皇城司伺候骡马,两人已经去了好几日。
门房孙福与妻子李氏,是文素素在牙行所寻。夫妻俩是京畿人,无儿无女,这次遭了雪灾,流落到京城,自卖自身谋求一条生路。文素素见他们老实巴交,便一起买了下来。
文素素拣着说了几句,“他们两人在外跑惯了,闲不住,就让他们去吧。”
齐重渊只是随口一问,笑道:“那个瘦猴子,生得忒丑了些。何三贵也上不得台面,留在卿卿身边伺候的确不合适,以后我再替卿卿寻几个好的来身边伺候。”
文素素敷衍应和了句,冬日天黑得早,太阳逐渐西斜。屋内暗沉下来,便起身让许梨花点灯。
这时,青书进了屋,声音中带着一丝惊慌,道:“王爷,府里来人寻王爷,说是荇姐儿没了。”
齐重渊倏地站起了身,文素素难得微微一惊,转头朝他看去。
只见齐重渊浑身上下戾气横生,太阳穴的青筋绷紧,狰狞道:“好个薛氏!真真是个无用的废物!”
第六十一章
齐重渊离开之后, 文素素站在廊檐下望着转黑的天,沉吟了片刻,道:“问川, 快去通知七少爷。”
想着齐重渊的性情, 问川毫不迟疑应下进了宫。
天气逐渐变得寒冷,许梨花取了风帽出来披在文素素肩上, 劝道:“老大, 进屋去吧, 外面冷。”
无风,露在外面的脸,不一会就冰冷刺骨, 好像是被带刺的叶片刮过般疼。
文素素的手也微凉,拉紧风帽转身进了屋。许梨花收拾着茶盏,铜壶里还余有水, 提壶倒了一盏热茶递给文素素,“老大吃一些暖暖身子。”
吃了半盏茶,文素素身上总算暖和了些,捧着茶盏,望着铜枝上明亮的灯盏出神。
许梨花收拾了茶盏进屋, 掀开厚门帘,便看到文素素坐在软塌上,清瘦安静的侧影。
好似从她在茂苑大病一场起,她清减下去的身子便未曾恢复。许梨花以前不明白, 现在多少能想通些。
不像齐重渊,他出去办了一趟差, 按说在外辛苦,先前见到的他比离开时尤为白胖了几分。
文素素思虑过重, 如何能长肉。
许梨花放轻手脚进了屋,文素素听到动静,抬眼看了过来,眸中凌厉一闪而过,她不由得头皮一紧,脱口而出道:“老大在想甚这般出神?”
文素素平静地道:“我在想,若我生而为男,便可‘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了。”
许梨花读书不多,这句诗是她第一次听见,不过她还是听懂了诗的意思。
不知为何,许梨花鼻子蓦地发酸,久久后憋出一句话:“老大若是能读书科举出仕,定能为官为宰。”
文素素没做声,望着灯盏继续沉默。
周王府。
齐重渊从二门下马车,直冲进了周王妃居住的菡萏院。菡萏院安安静静,乳母陈氏守着福姐儿,看着她在塌几上玩摩合罗娃娃。
福姐儿比筕姐儿小几个月,病了一场,圆鼓鼓的脸颊瘦了一圈,衬得本来就大的双眸格外大。她黑黝黝的眼珠子转了转,放下摩合罗娃娃,乖巧地起身见礼。
齐重渊看了眼福姐儿,一言不发转身往外冲去。福姐儿眨了下眼睛,坐了下来继续拿起了娃娃玩耍。
陈氏长长舒了口气,走到她身边,低声道:“福姐儿,荇姐儿没了,王爷正在心疼,来不及理会你。你要听话一些,别惹了王爷生气。”
齐重渊一儿三女,瑞哥儿极少与她们姐妹来往,在三岁时便搬到了前院。姐妹中福姐儿居长,比排行第二的荇姐儿大五个月,最小的蕤姐儿,如今方两岁,刚学会走路。
几个姐妹各自长在生母身边,福姐儿与她们只在年节时能见一面,她今年不过四岁,根本记不得荇姐儿是谁。
如同对齐重渊这个父亲一样,是乳母与周王妃她们经常提点,见到他要见礼。其实福姐儿对他一样陌生,只在请安时多见了几面,见到他时下意识知道见礼。
搬到菡萏院后,周王妃开始让她学习写大字,平时能玩乐的功夫便少了。这些时日周王妃忙,顾不上她,她能多玩一阵,稚嫩的脸庞充满了浓浓的满足。
死亡与阿爹,远没娃娃重要。
齐重渊冲到妾室李氏居住的幽兰院,李氏伤心过度,斜倚在软塌上哀哀流泪,周王妃正在厢房,指挥着仆妇妆奁荇姐儿。
荇姐儿年幼,属于夭折,躺在小小的棺椁中,待齐重渊回来之后,便得连夜送出去安葬。
齐重渊如无头苍蝇一样疾冲进正屋,李氏正要挣扎着起身见礼,他四下扫了一眼,转身就冲了出去。
李氏红肿着双眸,望着晃动的门帘,尚未回过神,齐重渊已经离开了。
罗嬷嬷听丫鬟说齐重渊回来了,忙出了屋,看到他奔进正屋的身影,忙进屋禀报了周王妃。
周王妃颔首说知道了,端坐在椅子里,听到屋外重重的脚步声,站起身见礼:“王爷回来了.....”
腿曲到一半,齐重渊已经闪到了她面前,伸手将她用力一推,周王妃站立不稳,重重跌坐在椅子里。
酸枝木的椅子比石头都硬,周王妃先是一麻,接着痛意向周身上下蔓延,几乎没背过气去。
罗嬷嬷看到周王妃神色痛苦,惊呼了一声王妃,赶紧走上前,焦急地道:“王妃可还好?伤着哪儿了?”
周王妃低着头,好险才喘过气,吃力地挥了挥手,用尽全力抬起头看向齐重渊。
齐重渊如疯了一样,咆哮道:“薛氏,你好狠毒的心!荇姐儿虽不是从你肚皮里出来,至少也得叫你一声嫡母。你就这般容不下她!”
罗嬷嬷见势不对,忙挥手斥退了伺候的仆妇下人,惊慌失措亲自守在了门口。
平时周王妃念着一双儿女,念着薛氏,一直费尽全力隐忍。此刻,她就是菩萨,也忍不住了,脸色惨白如纸,哑着嗓子道:“王爷若是怀疑我,不若将我休了吧!”
齐重渊压根不听,在兴庆宫受的气,对周王妃积攒的不满,此刻一并爆发了。
“休了你,呵呵,竟然敢威胁我!你就是有亲王妃封号又如何,有阿娘撑腰又如何,你不过是我的妻,妻子当孝顺公婆,伺候夫君,教导儿女,以夫为天!我便是休了你,看谁敢拦着!”
齐重渊嘶声力竭怒吼,俯低身,手臂在周王妃面前舞过,“你以为薛氏有丰裕行,能识数算账,便是聪慧无双了!你看不起我,以为我没用!哈哈哈,真是可笑,我这般无用,你薛氏,你薛嫄,能嫁进皇家做秦王妃,丰裕行能做到大齐数一数二的粮商,你以为是凭你自己的本事?!”
“都靠我,都靠我!你薛嫄要是有骨气,就别仰仗周王府的权势富贵,自请下堂,连着你的薛氏,都滚,都给我滚!我看你薛嫄有何通天的本领,看你薛氏如何靠着自己赚大钱!”
多年夫妻,周王妃早已对齐重渊心灰意冷。先前的不顾一切,此时莫名其妙就淡了。
一双儿女,薛氏,这么多年的忍耐,要是她真傻到放弃,那她还真是应了齐重渊所言,她只识得几个数,并不是会算账。
周王妃撑着椅子,努力坐得笔直,直视着齐重渊,道:“王爷要是觉着我不好,不满意我,就去向圣上请旨,宗人府将我从齐氏宗谱上抹去,我绝无二言。不过,王爷要是说我害死了荇姐儿,这个罪名我不背。”
她扬声喊道:“罗嬷嬷,将荇姐儿的脉案取来!”
罗嬷嬷忙亲自去正屋,李氏听到厢房的吵嚷,连哭都忘了。罗嬷嬷进来,她掀开了被褥,急道:“出事了,可是王妃出事了?”
李氏并不蠢,她以前只是王府的丫鬟,得了齐重渊宠幸之后怀了身孕,生下了荇姐儿。
周王妃人虽严厉,只要遵守规矩,本本分分过日子,她从不为难她们。
荇姐儿生病,李氏从自然心急如焚,从头到尾寸步不离守着,太医来诊脉,开药,她都在一旁。荇姐儿的脉案药方,药渣,皆有存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