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的想法很通透,江山在,没被蠢货败光,才是他齐氏儿孙的江山。
故此,圣上不会在意几个儿子的争权夺势,能胜出者,便是矮个子中拔高,能承继大齐的基业。
要是齐重渊能继续崭露头角,大位应当非他莫属了。
虽说齐重渊的储君之位,连八字都没一撇,文素素还是克制不住暗暗激动了下。
天下江山啊!
文素素很快便压制住了情绪,脑子转得飞快,愈发谨慎了起来。
同时,文素素也明白过来,为何周王妃不担心她怀孕。要是她太能干,恐齐氏皇权旁落。圣上与殷贵妃都不会允许她生养孩子。
圣上最看重齐氏的江山社稷,连自己的儿子都能舍弃。
她要是太过锋芒毕露,太聪慧,兴许待齐重渊被封储君的那一天,就是她的死期。
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圣上会留着她的命,与周王妃分庭抗礼。
李达前面的那个儿子,应当活不了了。
文素素说不出什么情绪,摆在她面前,是通天之路,也是荆棘密布,险象横生之路。
殷贵妃长长呼出了口气,道:“圣上会见你,你别怕,只管照着平常那般面圣就是。”
文素素是,话音刚落,罗嬷嬷急匆匆进来禀报道:“娘娘,圣上来了。”
第六十四章
殷贵妃听到罗嬷嬷传话时, 文素素看到她放在膝盖上的手,倏地紧抓住了锦被。
虽说她很快便松开,文素素却发现, 殷贵妃好似很忌惮, 或则惧怕圣上。
圣上进了大殿,他身形中等, 微胖, 与殷贵妃一样, 脸色不大好,仿佛蒙上了一层灰,皱纹深重, 那股浓浓的疲惫,身前用金线织成,张牙舞爪的九龙都掩盖不住。
齐重渊眉眼仔细看去, 与圣上有四五分肖似。不过圣上为帝已久,长期在权势的浸淫下,看上去不怒自威。父子俩的气质大相庭径,相似之处就不大明显了。
文素素跟在殷贵妃身后见礼,圣上手微抬, 目光径直从殷贵妃身上掠过,停留在了文素素身上。
一股如雪后冰凌的视线扫来,文素素下意识提高了警惕,血液却隐隐沸腾。
怪不得殷贵妃那般的反应, 帝王九五之尊。这个尊,在于能掌控所有人的身家性命, 让人臣服听命。
权势,真是天底下最最迷人的东西!
圣上在上首坐下来, 殷贵妃坐在了锦凳上,文素素则立在了她身后侧,与罗嬷嬷站在一起。
伺候圣上的贴身内侍陈大伴领着人收拾了案几,亲自上了茶水,圣上端起吃了一口,这才打量着殷贵妃,皱眉道:“又病了?”
殷贵妃打起精神,道:“多年的老毛病,过些时日便会好,让圣上担忧了。”
圣上道:“你就是思虑过重。”他四下张望,“怎地放这般多的熏笼,大殿里热得人受不住,透不过气,就算好生生的人,在里面呆着也会受不住。我经常同你说,不该你考虑的,就别多想。多吸取天地灵气,别在这方寸之间,钻了牛角尖。”
殷贵妃赔笑说是,忙吩咐罗嬷嬷撤走熏笼。圣上抬手,“你既然怕冷,就留着吧。”
罗嬷嬷便站住了,殷贵妃亦没再说话。
文素素看得挺意外,圣上明察秋毫,他的话有一定的道理。殷贵妃的确是思虑过重,常年在深宫里呆着,人极难不生病。
道理归道理,却是圣上自己的道理。
殷贵妃若并非后宫嫔妃,能随便出门做事,圣上已经立了储君,情形估计就不一样了。
文素素这时能大致体会到殷贵妃的情绪,她不是忌惮,而是在极力克制,隐忍。
就像是周王妃对齐重渊一样,不得不忍。
圣上这时看向了文素素,道:“文氏,上前来说话。”
殷贵妃转头朝文素素看了来,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文素素应是,低眉顺眼走上前,深深曲膝下去见礼。
圣上叫了起,道:“江南道彻查蚕桑亩数的主意,可是你所想?”
文素素没想到圣上这般直接,她脑子转得飞快,斟酌着很是克制地道:“回圣上,茂苑县多种植蚕桑,谁家有多少桑苗,大致都知晓能养几分的蚕,收多少蚕茧,蚕茧缫出多少丝,织出几分布。这里面并无深奥之处,惟熟悉耳。王爷与七少爷能多方面听从意见,虚心,谦逊,方才有核计出江南道的蚕桑数,只凭着一个想法,很难得以实施。”
这些话,文素素说得虚虚实实,不强给齐重渊与殷知晦加功劳,显得虚假。她也不抹杀他们的功劳,毕竟居上位者,身边都有谋士师爷出主意,上位者只管掌控大局。
能听从意见,做出正确的抉择,居上位者便是明智之人。
圣上唔了声,不置可否,继续问道:“你懂账目?”
文素素道:“略微懂得一些。”
圣上呵了声,“只略微懂一些,太过谦虚,便沦为了自大。”
殷贵妃屏住了呼吸,放在膝盖上的手,又情不自禁抓住了锦被,再松开。
文素素道:“我只识得一些字,会算数。在王爷与七少爷之前,并未见过真正的账目,账本是何种模样,万万不敢称精通账目。”
圣上声音缓和了些,道:“你学得倒快。”
看来,圣上已经对她不说了若指掌,至少已经知晓了七八成她在茂苑之事。如今才召她进宫问话,这段时间,就是在查她了。
文素素不怕被查,她在茂苑县从一个被典卖出去的妇人,在贵人面前露脸,再到京城落在众目睽睽之下,早就在她的预料之中。
居于王府,与殷贵妃居于深宫并无不同。她却比殷贵妃要幸运,走到了世人面前。以后她再做任何事,他们至少不会再感到震惊,一个后宅妇人,居然做了男人才能做的事。
文素素探到了一两分圣上的喜怒,不过她向来博兔亦用全力,从不放松警惕,很是谦逊地谢了恩。
圣上看了文素素一眼,似乎漫不经心地道:“雪灾的赈济法子,也应当出自你手了。你对民生经济,倒有一番深刻的见解。你且说说看,当时你是如何想到了这个法子?”
文素素并不掩饰,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米缸里的米吃完了,若无新谷新米,便是被困在了空缸中。每年青黄不接的时候,穷人都要面对这样的情景,与灾荒无异。”
圣上眼中精光闪过,声音沉沉道:“听你话里的意思,是朝廷不顾百姓的死活,思虑不周了。”
殷贵妃呼吸一窒,情不自禁看向了文素素,目光焦灼。
文素素将殷贵妃的反应全看在眼里,她沉吟了下,道:“我对朝廷一无所知,官制这些,还是得靠七少爷拿了书,我读过之后,方懵懵懂懂知晓了些。朝廷如何做,自有朝廷的考量,并非我能左右。我只是凭着自己粗浅的经验,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与以前一样,经由王爷与七少爷做主。”
说完,文素素补充了句:“我是穷苦出身,考量得要多一些。没有张屠夫,还有王屠户,不会吃有毛的猪。若是王屠户也没了呢?”
这句话,文素素不该补充,属于是僭越,抱怨了。
但她不悔。
权贵达官贵人不会杀猪,穷人才是缴纳赋税之人。民贵君轻是理想,君君臣臣才是帝王千年来的统治基础。
只是,文素素进京一路走来,看到了大齐的现状,也看过了大齐户部的账目。
落后,稀巴烂。
贫穷,混乱,首当其冲倒霉遭殃的,是穷人。在穷人中,女人处于最最底层。
妇人被典卖出去,比牛马都便宜,穷困是首要原因。
殷贵妃怔在了那里,圣上亦微微失神。
如何在民与官绅之间寻求平衡,是圣上长久以来困惑的问题,始终不得其法。
从未有官员在他面前直言过这个问题,如今他听到文素素委婉提出来,着实令他触动。
民强,官绅与皇权便会没落。民弱,民则会乱,江山社稷不稳。
圣上久久没做声,在殷贵妃忍不住要说句话缓和时,圣上终于开了口,“你下去吧。好生伺候老二。”
文素素恭谨应下,曲膝施礼退了出殿。
凛冬的太阳高悬,照在身上始终不见暖意。
被宫女带到耳房的许梨花走了上前,周王妃与大小罗嬷嬷也一起过来了,大罗嬷嬷安排了软轿,文素素与周王妃分别上了轿离开庆兴宫。
轿子到了宫门口停下,文素素下了轿,周王妃走在前面,快要到护城桥时,她脚步缓了下来,紧了紧身前的风帽,手停留在系带上,抬头看着天际明年的太阳。
“我在成亲时同圣上说过话。”
周王妃的声音极轻,文素素听得不大清楚,正在辨认中,她转头看了过来:“年节时的家宴,能远远看一眼。”
文素素明白了周王妃话里的意思,她没被圣上召见过,而自己却面了圣。
兴许周王妃并非是嫉妒,而是忐忑不安。她与齐重渊的夫妻关系并不好,要是圣上与殷贵妃借此机会扶持自己,她这个王妃的地位就微妙了。
文素素沉吟了下,道:“圣上问了我一些江南道,账目的事情。”
周王妃略微狼狈地别过了头,不自在地道:“我并非要窥探,只是.....不服。”
她终于说出了口,眉眼舒展了几分,“不服。我做了这么多,却始终不及你。”
平静的声音,说出的话,仿佛浸了冬日的寒冷,悲凉的余韵幽幽不绝。
文素素笑了下,道:“王妃辛苦了。不过,我是这般以为的,王妃随便听听就是。王妃知道我的出身,被典出去生孩子,连牛马都不如。我服不服,我也不服啊。可是不服并没什么用,接受,再努力寻求改变。我没什么可失去的,也不怕失败,活着的时候生不如死,也不怕死。王妃呢,可有在意的东西?”
周王妃停下脚步,呆呆出神。
她身后有薛氏,有一双儿女,有这些年呕心沥血的付出,她不甘心。
文素素孑然一身,的确可以孤注一掷。她是人,不是牲畜牛马,靠着自己拼到了现在,求生,也求过更好的日子。
她们之间,着实没甚可比之处,造成这一切的,并不是文素素,也没必要对着她说不服。
周王妃嫣然一笑,道:“是我着相了。”
文素素也笑,两人继续朝宫门走去,这时,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们同时停下脚步回头看去。
齐重渊疾步匆匆奔了过来,殷知晦则大步跟在了他身后。
很快,齐重渊便如一阵风般卷到了文素素面前,看都没看周王妃,上下打量着文素素,急切地道:“我听说你被阿娘叫了来,阿娘可有为难你,阿娘叫你作甚?阿爹也在,你见了阿爹,可有违了规矩?你怎地不早跟我说一声,我好陪着你去。”
昨日文素素将要进宫之事告诉了殷知晦,并未告诉齐重渊。要是告诉了齐重渊,他是会跟着一起去,看似给她撑腰,实则给她添乱。
对着齐重渊接连二三的问题,文素素只道:“王爷忙得很,这点小事,哪能拿来烦扰王爷。”
齐重渊笑了起来,温和地道:“好好好,就你体贴。不过,以后要是阿娘再要见你,你要记得告诉我啊,我就是再忙,也会抽出功夫来陪你。宫里规矩多,你要是御前失仪,被阿爹阿娘责罚,到时后悔就晚了。”
殷知晦与周王妃见礼之后就立在了一旁,此时目光从木然的周王妃身上收回,对齐重渊道:“王爷,时辰不早,圣上那边该传午膳了。”
齐重渊忙道:“回去路上小心,我得去承庆殿同阿爹进膳,不得耽搁。”
文素素点头应了,齐重渊急匆匆来,急匆匆离开。从头到尾,都未与周王妃说过一字半句。
周王妃默默往前走,厚重的宫门墙洞,令她挺直的背影,看上去格外瘦弱。
墙洞风大,呼呼刮过如刀割,文素素忙拉紧风帽遮挡,露在外面的双眸,难得复杂。
齐重渊这黄橙橙,金灿灿的纯金搅屎棍,也是搅屎棍啊!
第六十五章
齐重渊与殷知晦到了承庆殿, 圣上已经传了膳食。他们到了之后,陈大伴再去御膳房叫了两份膳。
圣上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夹着面前食案上的萝卜, 问道:“去找文氏了?”
齐重渊嘴角抽了下, 琢磨着可是要辩解,殷知晦已经答道:“是, 王爷担心文氏不懂规矩, 冲撞了圣上与娘娘, 便去问了几句。”
圣上唔了声,头也不抬道:“此次灾情严重,京城与京畿一带, 百姓的伤亡,户部可核计了出来具体人数?”
最终的伤亡,须得经由京畿各地的官员禀报到户部。人口数涉及到官员的政绩考评, 经过了江南道一事,殷知晦深刻认识到了基础数额的重要。
户部的事情,齐重渊平时全部交由了殷知晦,他这时倒聪明,只管低头用饭, 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