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如晦突然抓住她的皓腕,曼声道:“剩下的我来。”
云喜得到解放似的,退到一侧,背过身去。
谢如晦息数退下,赤脚走到浴池,慢慢走下台及,坐在其中一及上,继而展开修长有力的双臂,慵懒地搭在池壁上,头朝上仰着,缓缓闭上眼睛,思索片刻。
这两日用硫磺水净身,身上比之前有力了许多,不禁舒舒服服地叹了口气。
想到云喜在一侧候着,便道:“你过来,和我说说话。”
不同于上次,这次只是单纯的谈话。
云喜慢吞吞地走过去,跪坐在他的身后。
谢如晦突然转身,撩得浴池一汪春水,他隔着氤氲的雾气,双手交叠,趴在池壁上。
云喜被溅得一身湿,水珠凝在她额前丝丝缕缕,微微卷翘的细发上。
从谢如晦的角度来看,云喜冰肌玉骨,螓首蛾眉,双瞳剪水,端的是娇艳尤绝之姿。
以前怎么没发现,府上有这么个人间尤物。
云喜在愣神之际,一不小心与他对上眼。
一时羞赧,慌张错开目光,乌溜溜的眼睛看向别处。
谢如晦整理了一下思绪,问道:“云喜,你有没有想过到了出府的年纪,作何打算?”
突然被这般提问,云喜微微愣住,她从未想过谢如晦会问她这个问题。
云喜一时答不上,只好木讷不语。
谢如晦敛了敛眉,继续道:“府上有规定,家奴婢女若不想离去,可以继续留在王府,到了五十岁,可以在王府的别院颐养天年。”
云喜听罢,沉默了。
她不想一辈子都留在燕王府......
谢如晦长叹一声,淡道:“你无依无靠,是时候想之后作何打算,留在王府.....t.”
“奴婢不要......”云喜一时惊恐,猛地打住他说的话。
第30章 他的敏锐,她的心思
意识到自己当下过于激动导致失态的反应,云喜咽了咽口水,努力扯出一抹柔柔的笑意,“奴婢的意思是,奴婢不要想这么长远的事情,当下只想好好的伺候世子爷、王妃、公子、小姐们。”
对于寻常人来说,在王府尽心尽力多年,得主子赏赐,颐养天年是无上荣光的事,而对云喜来说,这是一个无形的樊笼,她只想做一个平凡的人,闲散自在......
谢如晦心细如尘,怎不知她在撒谎,略加思索,朗声说:“我知道,但没了王府的庇佑,保不准被王循抢去做妾,没有王循,也有李循,赵循、崔循等等这些肤浅的人。”
云喜眸光一沉,她怎不知自己如浮萍,如蝼蚁。在这个世道,女子依附男子,方能活着。
难道真要如此?
小时候跟着哥哥除了学四书五经之外、还少不了《女诫》、《列女传》、《女训》等著作,当时她便问道:女子为何要嫁人?为何要洗手做汤羹?为何不能如男子一样,上至进入学堂,位居庙堂,下至农作耕地、经商买卖?
一连串的为什么至今还盘旋在她的心头。
云喜想了想,淡然道:“或许几年后,王公子说不定会忘了奴婢,外面多的是才貌双全,清丽淳厚的世家贵女,奴婢只不过是一届大字不识的粗鄙女子罢了。”
谢如晦微微蹙眉,仔细打量云喜,“我怎听起来,却是另一个意思。”
云喜瞥见他眸光深邃的看向自己,不知怎的,心脏突突直跳,忙道:“奴婢同王公子说过,奴婢宁为寒门妻,不为高门妾!”
谢如晦反问:“高门妾可享受一辈子的荣华富贵,你不是一向爱财吗?”
云喜被人戳到心窝子,顿时皱眉,低低道:“你们不是还有一句话叫,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奴婢像那种为财出卖色相的人吗?!”
谢如晦挑眉:“看来也不是胸无二两墨的人。”
云喜:“奴婢虽识字不多,但也是在王府里听公子小姐们上课时学回来的。”
谢如晦:“愚子可教也。”
云喜:......
谢如晦把头枕在双臂上,缓缓闭上眼眸,如墨的发丝披散在身后,一缕又一缕地荡漾在池面上。
眼前这女子不过是及笄没两年的小姑娘,平日自己在军中待惯了,打交道的都是些举止粗鲁的莽夫糙汉,鲜少接触到其他的女子,遇到云喜,不过是一时新鲜带来的快感。
若说接触,也就每年在一些宴会上,只远远点头之交的高门贵女。
她们要身家有身家,要才情有才情,要样貌有样貌。
相比之下,云喜这个没有眼力见,又有点性格脾气的人,压根连别人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可他偏偏就想着留她在身边,挫挫她的锐气,给自己平淡枯燥的生活平添一抹乐趣。
可他疏忽了一点,有些事情一旦留心,只会弥足深陷......
须臾片刻。
云喜半跪坐着,把脚压得又疼又酸,她盘算着时间,到点便微微弯身,道:“世子爷,该更衣了。”
谢如晦睁开双眼,目光落在她的面颊上,那把冰如寒潭的声音幽幽响起,“去偏殿给我挑一件月白的衣袍。”
云喜领会,方才拿过来的那件,他是不要的了。
拿了衣袍进来,给他整理穿戴,梳发戴冠。
“云喜。”谢如晦试探地轻唤一声,继而道:“到偏殿,给我泡上一壶参茶。”
云喜微微点头,轻喏一声,她漫步到偏殿,着手开始烧水煮茶。
谢如晦与之相反的方向,去书房处理一些事务,待他处理完毕时,已是一个时辰后。
他起身准备去偏殿,却被候在殿外的管家薛涛给叫住。
薛涛朝谢如晦躬身行礼,“世子爷,皇长孙一行人等快到燕王府,燕王妃唤奴才来禀报一声。”
“行,你去偏殿告诉云喜,不必前往盈轩阁。”谢如晦剑眉微挑,望了眼偏殿,“去书房拿一本《诗经》给她,让她找一篇自己喜欢的,抄来练字。”
薛涛听言,内心万分震惊。
在外人看来,世子爷油盐不进,淡泊女色,至今二十二岁,也未曾有娶妻纳妾之想法,活得跟一尊佛似的,教人难以下手。
燕王妃为他挑选世家贵女,左一句军中事务繁忙,顾不上婚姻大事,右一句世家贵女不过尔尔,只有皮囊空有思想。
朝中不少重要大臣为了巴结战功赫赫,颇有权势的世子爷,每年借由不同的宴会带着自家贵女,在燕王妃面前展露智慧和美貌,望谢如晦能一眼相中,从此在庙堂上高枕无忧。
可眼下,向来英明果断的世子爷,竟然让一个毫无身份背景、只有姿色的婢子赫然在偏殿内,抄诗经!
简直出乎意料,闻所未闻!
薛涛心领神会地冲谢如晦点点头,轻声道:“诺——”
云喜提心吊胆地在偏殿里站着,人参茶换了两回都没见过谢如晦走进来。她望向窗外,深秋的白天总是比夏日要短许多。
天空渐渐泛起灰蓝,出现隐隐约约的星辰,一闪一闪的似乎在同云喜说话。
“咳咳——”薛涛拿着一本新修订的《诗经》走了进来。
云喜听到声音,忙转身去看,秀眉微拢,“薛管家,怎么是你?”
薛涛把诗集放到酸枝梨木做的书桌上,笑道:“世子爷吩咐我告诉你,你要在这里抄诗,哪儿也不用去。”
云喜立即道:“可金桂姑姑那边真的有事交代我要去做。”
薛涛望着云喜,黑黝黝的双眸中蕴藏着一丝殷勤,嘿嘿笑道:“云喜,是你傻还是我傻,世子爷摆明要你留在偏殿,等他回来,这等美事怎就不开窍?”
云喜被薛涛那张挤眉弄眼的脸给反胃到,浑身汗毛陡然竖起,她嘴角扁了扁,面色微沉地道:“薛管家,祸从口出,话不能乱讲。”
薛涛才不管讲与不讲,现在他办好世子爷吩咐的事情,就可以退下。
他笑着,都快把那副不太好看的尊容给笑烂了!
第31章 冒认萧航
薛涛看了眼云喜,轻咳一声,故作高深地提醒道:“欲擒故纵的小把戏,可别玩太多,男人一次两次会很受用,可玩脱了想挽回也挽回不了,我先不叨扰你了。”
云喜听得懵懵的,只觉薛管家这样讲话,尽是长篇大论,能抓的一个重点都没有。
望着薛涛放在书桌上的《诗经》,镰刀一般的峨眉,都快拧成一朵麻花!
她云喜今时今日,还要被主子罚抄写,人生也算是够精彩的了。
她已多年未写过字,面对提笔写字这档事,稍有拘谨和不安。
思虑良久,去打开《诗经》翻了翻,找到一首句子比较短的摊开在一侧,遂拿起一旁的宣纸,在俗称毛笔四德的“尖、圆、齐、健”中选一支笔锋平整,像小刷子一样的狼毫齐笔放在桌面上,再拿起墨块,沾些许水,在砚台上细细研磨,如磨刀一般慢工出细活。
待磨出些许浓淡相宜的墨水时,云喜的右手执起狼毫笔来,毛尾蘸了蘸墨水,照着书上所言,一笔一画地描摹。
这不写还好,一写令她的头都大了。
惺忪之间,笔墨沾到脸上而不自知,好不容易写完一首《郑风·风雨》,缓缓舒了口气。
拿起来一看,怎么看都有些不对劲。
索性放在另一边,继续拿一张新的宣纸来写。
写到一半,殿外突然传来一阵奇怪的声响。
云喜放下毛笔,跑出去四处观望,并无异样。
转身之际,又听到了叫声,似婴儿啼哭,似狼狗嚎叫,又似爪子爬搔。
寻思自己在王府多年,并未听到这般奇怪的叫声。又想世子爷只是吩咐她不要去盈轩阁,在偏殿等他回来,又没说可以离开一阵再回来。
思忖半晌,好奇心的驱动下,循着声音走了出去。
转眼间暮色四合,夜色笼罩,高挂的月亮泛着清清冷冷的光。
那幽冷的光倾泻在小青石板的路面上,指引着云喜,仿佛在无声地提醒她,那声音的源头就在前方。
“沙沙——”
“咻——”
云喜背后生寒,跟着声音越走越远,走到一处八角廊亭,看见一团小小的,毛发细长柔软,又有三种颜色的小狸花,朝她乖巧地“喵”了一声。
原来这声音,竟是这只小狸奴搞的动静。
还以为是什么可怖狰狞的东西,颇觉惊慌,弄得她的小心肝七上八下。
云喜松了口气,猫着腰身,轻手轻脚地走在石凳前,蹲下身来,与三花狸奴对视。
三花狸奴继而呼喊一声,打起了一个大大的哈欠,云喜觉得十分的可爱,在腰间取下装有干粮的袋子,打开放一些牛肉晒干的肉干粒在手上,递到三花狸奴面前。
三花狸奴向前一步,用小巧的鼻子嗅了嗅,转而缩t起脖子,骨碌碌眼睛看着她几秒,才动身吃几粒肉干。
云喜欲要开口,余光瞥见树荫底下有一个暗影快速晃动了几下,她猛地站起身来,心头害怕地开口,“谁在?”
树荫底下的人缓缓走出来,他着一袭丝绸做的墨绿长衫,头发以绿檀木发簪束起,背脊挺立,玉面赤唇,眉眼含笑,在冷光的映衬下,身躯好似抹上一层浅绿,如风中雅竹之姿。
他嘴角微微弯起,朝她施点头之礼,说道:“小娘子,飞睇嘴叼得很,你莫见怪。”
“它...”云喜看见三花狸奴登时伸起长长的懒腰,转而快速跑到那男子身旁,蓄势待发,跳到男子的肩膀上。
暗暗惊呼,原来是有主人的。
“飞睇是我养的狸奴,突然在宴会上不见,害我担心。”
云喜见他衣着打扮不像皇孙贵胄,小声探问:“你是跟皇长孙一起来的吗?”
男子的眉眼微微挑动了一下,神色寡淡,“是的。”
“哦。”云喜笑眯眯地应了一声,“既然它被你找到,那我先行告退。”
男子略沉的声线响起,他唤道:“小娘子且慢。”
云喜微顿,看向他问道:“公子是有何事吩咐?”
男子道:“冒昧问一句,小娘子在府上是在哪儿当差?”
云喜抿了抿唇,大脑开始组织语言。
对方以为她并不想回答,却道:“我见小娘子与飞睇有缘,它虽嘴刁,却吃了你好些肉干粒,明日我遣人回礼送给小娘子,为作答谢。”
云喜摆摆手,笑道:“我向来做事不留名,举手之劳罢了。不过是不值什么钱的肉干粒,不必挂心上,我还有事,我先走了。”
男子冲她清朗地笑了笑,眼里兴致满满,“此言差矣,飞睇于我而言,是亲人。我对事不对人,飞睇厌食已久,兽医都束手无策,而你却令它开口吃食,这个恩我定要答谢。”
云喜耸耸肩,无奈一笑,“公子,我真的不用。”
“既如此,我也不勉强小娘子。”男子从眼里蓄满希冀目光的眼神,很快变成晦暗,“只是我因为这件事,而感到会寝食难安。”
说话间,飞睇从男子的肩膀上跳下来,摇着它毛发蓬松的尾巴走到云喜面前,两只后腿蹲下,扬起它的小脑袋,葡萄似的眼眸对云喜一眨一眨的,十分可爱。
云喜抵挡不住飞睇的美貌,便蹲下身又给她掏出七八颗肉干粒放在手上,飞睇大口地吃了起来,吃剩两三颗时仰头看着她,似乎在说还想再吃一些。
男子见到飞睇这般模样,不由一笑,“小娘子,飞睇似乎赖上你了,你且告诉我罢,也好让我带着飞睇来找你。”
云喜听罢,这人誓要知道她的名字,遂出言问道:“你总问我名字,而你却没说自己是何人,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听了云喜此话,男子微微一怔,他把手握起来放在嘴前,作势清脆地咳了两声,“我是...我是皇长孙派遣到燕王世子底下的预备军师,姓箫名航。”
什么?
云喜内心发起大大的问号。
这人看着眉清目秀,丰神俊朗的样子,竟然是个不肯说实话的大骗子!
既如此,也别怪云喜随意提一个名字来忽悠过去,“原来是箫航,箫公子,奴婢是府上的粗使婢女,唤金桂。”
“金桂...好名字。”男子在嘴边嗫嚅一声,沉吟思索间,脑海里闪过一段记忆。
方才在宴席上,燕王妃好像唤过一个婢女叫金桂……
突然想起自己被耍时,眼前的女子早已不见踪影...连带他的飞睇,也不见了!
第32章 醉眼朦胧,教你写字
男子的眸光一沉,内心嘲笑自己,怎么会有模有样地学了王循,逗弄女子公子哥儿那套,现在连飞睇也看不过去,弃他而去。
他原本想提醒她,她脸上沾了一大半黑漆漆的墨水,又是端砚磨出的磨,怎么看都不像做粗使的丫头,现在想来,他们两个互相欺骗对方,也算是扯平了。
立在八角亭子的他,凝眸望向,枝繁茂盛,长到看不见尽头的通幽小径,思忖良久,转身走回宴席,明日再寻他的飞睇,以及那位名唤自己为“金桂”的小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