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心中盘亘着不少疑问。
谢如晦他还在床榻上吗?
要不要下地走过去瞅一瞅?
还是假装没睡醒,继续盖着薄被睡觉?
思及此,她还是下地,踮起双脚的脚尖,轻盈地走过去。
才迈几步不到,谢如晦却在不远处喊她一声,“云喜,你要干什么?”
云喜转过身去,看见他负手而立,眼眸极为漆黑地看着自己,她步下两级台阶,朝他施福礼,“回世子爷,奴婢想看看您是否还在歇息,奴婢这就给您打水洗漱。”
谢如晦心头一震,没想到这丫头还挺关心他的,又见她美眸肿得跟个杏仁核桃,遂弯唇冲她笑笑,“不必了,你睡醒就回去罢,我答应过你的事情,我没有忘记。”
云喜微愣片刻,唇角压制不住往上扬的微笑,遂用手指按了按两侧,“奴婢这就回去,日后定会做好府上浆洗、砍柴、烧水的活计...还有洒扫的。”
好家伙,别人往上爬,她倒好,恨不得把自己埋在土里,越深越好。
谢如晦的左手拿着茶杯,品尝一口,指腹轻轻摩挲杯身,剑眉冷眸地看向她,宿醉过后的声线,清冷了不少,“你说得倒也轻巧,快些走罢。”
云喜如蒙大赦,行了告退礼,迈着她的小碎步,出了寝室、偏殿。
脚一踏出门,如获新生般,仰头大口大口地呼吸夹着泥土和青草香味的空气,整个人慵懒地伸了伸懒腰,待回过神,往自己的小屋跑去。
她又哪里知道,她一时欣喜若狂的样子,悉数落入谢如晦黑漆漆的眼眸中,等她的身影消失在黑夜尽头,他才缓缓转过身,往书桌方向走去。
“吱呀——”
云喜掏出钥匙,拧开房门,继而轻轻推开,也避免不了轻微刺耳的声音。
一进门,云喜的目光便锁定躺在床上的红杉身上,红杉背对门口侧躺着,忽然把身上的被子往头上盖,往里面蜷缩着,一动不动。
还好她并没发现自己一夜未归,若不然刨根问底,问到自己肯说出答案为止。故而摸黑,蹑手蹑脚地走到衣柜旁边的小桌前,点燃一盏油灯,拉开柜身,拿出一件淡绿色的衣衫给换上。
临出去时,轻轻把门带上。
而在云喜开门的那刻,红杉早就醒来,她翻过身子,看着那扇紧闭的木门,脑袋陷入了沉思。
昨日,是她用了投机取巧的手段,引飞睇离开盈轩阁,到偏殿附近诱其食物,引起的叫声。原以为能让王循再遇云喜,怎料误打误撞,王循没见上,反倒让云喜遇到一个自称“箫航”的男子。
若她没记错,飞睇是王家豢养的狸奴,怎就落在了那位男子的手上?
那男子到底是谁?
除了王循,莫非是宴会上的崔家崔思尧?箫航弟弟箫泽?沈家嫡子沈书羡?
云喜回浣衣局只用了半刻钟,来的时候,撞见负责掌管府上大小浆洗之事的徐姑姑,便朝她行点头之礼。
徐姑姑比金桂姑姑年长十二岁,是府上资历老道的长辈,明明年纪未到四十不惑,却常常端着一副“听我没错”的老者姿态,吩咐比自己等级低的婢女除了做本质差事以外,还要替她做私底下的活儿。
这不,看见云喜,像见到宝贝一样,高低唤一声,“云喜姑娘!”
第35章 闲言碎语
云喜听到这把声音,瞬间竖起汗毛,笑了笑道:“徐姑姑,有何吩咐?”
徐姑姑挑眉,笑意里藏着锋锐的刀子,“云喜姑娘,我打开天窗说亮话,今儿个把各房送过来的衣服都洗了,得里里外外洗个干净,若洗不干净,仔细等我扒了你的皮儿!”
云喜不是没有听过徐姑姑的为人,出了名的欺软怕硬,专门欺负新来的婢女家奴,她在西苑生活惯了,又有金桂姑姑的关照,这些年多少避开了吃苦头的日子。
“只有我一个人,其他人呢?”云喜笑问道。
徐姑姑挑眉,冷冷笑道:“春、夏、秋、冬她们四个自然是和我一起,去跟着小姐们游园赏花,候在一侧。”
云喜轻笑一声,问:“府上的小姐有叫你们一起吗?”
徐姑姑不耐烦地道:“自然是!莺莺小姐许诺我可以带人前往,这不春、夏、秋、冬她们四个,平日里有什么好吃的好喝的都留我一份,我自是带着她们去见识见识,但浣衣局又不能没人干活,你来的倒是巧合,既然来浣衣局当值,且拿你一半的真心诚意给我瞧一瞧。”
云喜无话可说,硬着头皮,道声好。
若要日后躲谢如晦远远的,只好暂时委屈自己,向徐姑姑低头,毕竟徐姑姑这人除了狐假虎威,贪小便宜之外,绝不允许自己底下的人忤逆她,否则有的是苦头吃。
徐姑姑向来不是善茬,拉着云喜到中庭,指着堆满好多衣服的木桶盆,道:“这些务必今天洗干净,我回来检查。”,
云喜抿了抿唇,乖声应道,“是。”
徐姑姑看了她几眼,才勾着唇,满意离开。
云喜寻来一张矮小的木凳子,坐在木盆前开始浆洗第一件衣服。
深秋的井水,特别冰冷,双手长期泡在木盆里,渐渐地又红又冰,她把蜷着冻红的手拿起来放在跟前,一边哈气一边搓手,让手上的温度回温,可以活动时再继续浆洗剩下的衣服。
时值晌午时分,其他婢女、家奴干完伙计,陆陆续续回寮房吃饭,有些路过的婢女讲述早上的所见所闻。
有的说得了主子赏赐,休假三日;有的说想被燕王世子,亦或是其他世家公子看上,当一通房丫鬟,也有的开始把目光放在云喜身上,窃窃私语。
“她怎么在这里,不是得了世子爷的赏识,当二等贴身丫鬟吗,才短短几日竟落魄到来浣衣局?”
“你有所不知,她那牛一样的脾气顶撞了世子爷,欲擒故纵,山鸡妄想变凤凰!”
“可她长得真好看,不像粗鄙的山鸡,不说话时像美丽的凤凰多一些。”
……
“世上多的是比她妩媚,比她清纯,比她好看千倍万倍的人。”
“可姊姊你也看见,今日的王、萧、崔、沈家的贵女看起来也没她好看……尽管她穿的是下人的衣服,也掩盖不住仙姿国色。”
……
“只有一副皮囊又怎么样,世子爷怎会喜欢奴籍出身,脑袋简单的婢女,单说身世背景,她哪里比得上外边的世家贵女,官家嫡女,你最好别瞎说,世子爷若喜欢她,我名字倒着写!”
“那我倒是不愿意姊姊的名字倒着写。”
“去你的,快走罢!”
……
第35章 她的小厮哥哥
这些言论云喜头一次听,但丝毫不影响她把徐姑姑吩咐的活计做到最后。
她把剩下一件衣服浆洗完,拿起来挂在晒杆上,迎着温暖的午日时光,缓缓闭上双眸。
“云儿!你让我好找,我在西苑怎么找都找不着你。”隔着一件衣服的距离,云喜的前面传来一道清朗爽脆的嗓音。
她一听,喜笑颜开。
那人把晒竿上的衣服撩开,高鼻深目,络腮胡须,意气风发的模样映入眼帘。
他忍笑着去看云喜,乐呵呵地说道:“爷找你找得可苦了,到逼仄的浣衣局多少委屈了你,快快跟爷走罢,爷带你某一份好差事。”
云喜当即赏他一个爆栗,嘴角缓缓勾起一抹笑,“子琏哥哥,你怪不正经的。”
谢子苓微微叹口气,佯装伤心道:“我知你定未吃午饭,特地给你带来,你喜欢吃的栗子糕,这下见你还有力气嗔怪我,手上的栗子糕突然不香了。”
云喜笑意不减,“子链哥哥带来的,云儿都喜欢。”
谢子苓把手上的栗子糕递给她,唇角扬起一抹笑,“好云儿,剩下的活计下午在干罢,这栗t子糕要趁热吃才好吃。”
云喜拿着谢子苓的递过来的糕点,坐回矮小的木凳子上,打开褐黄色的油纸,露出五六块晶莹剔透的千层栗子糕。
她捻起一块来吃,谢子苓也寻一张矮凳放到她身旁,坐下,伸手去拿,却被云喜打了一下手背。
云喜鼓了鼓粉腮,故作生气,“说好的买给我吃的呢?”
谢子苓道:“好云儿,你的子琏哥哥看你吃得香,才想拿一块来吃。”
云喜一边吃,一边问道:“你不需要去盈轩阁那边候着吗?”
谢子苓捻着糕点的指腹微颤,他道:“我若在那候着一班公子哥儿,哪还有机会去东市给你买,你喜欢吃的栗子糕。”
云喜疑惑心上来,眉心一蹙,抬眼看他,“子琏哥哥,自打我认识你那日起,你向来神龙见头不见尾,还能在王府自由出入……也就你吃了豹子胆,薛涛都耐你不何,难道薛涛是你的干爹爹吗?”
谢子苓闻言,登时被栗子糕呛住,呛得满脸通红,他蹙着眉头,连忙摆手,拿起云喜腰间的水囊,拧开大口大口地喝起来。
等气顺了,再道:“我像那种拍马屁的人吗?薛涛算老几,让我认他当干爹?他下辈子也未必能等得到!”
他堂堂燕王府贵公子,怎会认一个眼细眉细,粉头油面,一脸宦官相,骨子里透着狡猾奸诈的人当干爹?!
除非他耳聋眼瞎心盲。
云喜看子琏哥哥的反应,很明显他们两个八竿子也打不着,“好大的口气,说的人家薛涛跟你不是一个等级似的,人家再怎么说都是燕王府上的管家,你呢,你顶多算东苑的管事小厮。”
谢子苓揉了揉发痒的鼻子,掩饰内心的慌张,“你也说了我是一个小厮,哪敢攀上燕王妃面前的大红人薛管家。”
云喜把剩下一块栗子糕吃干抹净后,拍了拍有点粘腻的手,“我吃饱了,多谢子琏哥哥的午饭。”
“就一句多谢,没别的了?”谢子苓唇角微扬,瞥见云喜向来素白的手指,肿成一截节像红透的腊肠,皱眉道,“要不多说几句好听的话,我带你出这个鬼地方。”
云喜把水囊夺回来,自己也喝上一口润一润黏糊糊的喉咙,展颜笑道:“我觉得我在这里挺好的,以前在西苑闲散惯了,换一种活计也算是另一种体验。”
“这样能成吗……”谢子苓故意拖长语调,睨了云喜一眼,“可我觉得不成,你怎能跟刚进来的小婢女一样,做粗使的活儿,况且你日后怎么嫁人啊!”
云喜一时懊恼,脸颊染上红晕,“我不嫁人的……”
谢子苓讶然,询问道:“云儿,何出此言?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自古阴阳结合,是天经地义的事,难道云儿有什么难言之隐?”
第37章 她的顾虑
云喜垂下眼帘,摇头道:“我只想年纪一到,出府归乡,若有些傍身的银两,在老家置办良田家产,别的从未想过。”
“哈哈!别看人长得娇小,志气可不小。”谢子苓忍俊不禁,温声道:“你若有什么难事,记得告诉子琏哥哥,子琏哥哥目前是没有腰缠万贯,但有多年攒下来的银两,能帮云儿一二。”
云喜和谢子苓对视一眼,噗嗤一笑,“云儿不缺钱,子琏哥哥还是留着这些银两罢。”
谢子苓勉强笑道:“为什么云儿要拒绝我的好意?”
云喜粲然笑道:“我只愿子琏哥哥,不要像别的小厮,出府后只能娶二婚,守寡,或者是带着稚童再嫁的妇人,要娶也要娶个身家清白的黄花闺女才是。”
谢子苓却拉起云喜的手,眼神诚恳,“我若说,你说的这些我都不娶呢?”
云喜没想到他会大庭广众之下,拉着她的手,她忙抽出来,往后退了几步,没曾想碰到木盆,瞬间被冷水溅到双脚,凉意透彻入骨。
她已是残花败柳,在这个礼教森严的男权社会,若被人知道,怕是要遭人唾骂,被人拉去浸猪笼……
云喜眼眸黯然,说道:“子琏哥哥,我还有很多衣服,床被要洗,你还是快回去罢,被别人看见我跟你这般亲密,又会有风言风语的了。”
谢子苓问:“我们光明磊落,你怕什么?”
云喜抿唇,眼眶有些酸涩,泛起细微的红,她道:“你不是女子,你快去罢,若洗不完,徐姑姑定要把我往死里骂,她骂人可难听了。”
谢子苓冷哼一声,“她若敢,我找人好好招呼她!”
“哎呀!子琏哥哥你小声点,隔墙有耳。”云喜忙打住,叹了一口气,“我知子琏哥哥心疼云儿,但这些事情就咱俩知道好了。”
谢子苓看她这般模样,心情都快郁郁了,他无奈地似笑非笑道:“我以为你不知道,改天再来看你,我走了。”
云喜推着他出浣衣局。
而他踏出门槛时,又道一声,“你千万,要保重。”
云喜长睫轻颤,说道:“有金桂姑姑看着我,你大可放心。”
送走谢子苓,云喜回头继续干浆洗的活,而方才她们拉拉扯扯的那一幕,被有心的婢女看见,一五一十的告知徐姑姑,徐姑姑则把这些事,告诉了在病房修养的连翘。
连翘当即把手上端着的碗摔到地上,黑漆漆的汤药四处飞溅。
提到云喜这贱丫头,她就咬牙切齿,目露凶光,“好啊,被世子爷贬去浣衣局浆洗,还有心情跟家奴小厮打情骂俏!”
“徐姑姑,婢女本是主子的私有财产,若私下与人有染,该如何处置?”
徐姑姑定定地看了眼连翘,口齿清晰地道:“当众仗责三十大板,发卖三教九流之地。”
连翘听罢,颇为得意,继而脸上浮起一抹阴狠,狰狞,冷嗤道:“好呀!徐姑姑,去给我盯紧她,尤其要仔细看清楚她左手臂上的守宫砂,是否还在……”
傍晚时分,云喜把新送来的衣服浆洗完毕。
她抬起酸痛的脖子,前后摇晃,日落的余晖倾洒在她的身上,随着她的微动,泛起淡淡的橙光。
徐姑姑领着春、夏、秋、冬四位小婢女回来,见到云喜遵守约定,做完她吩咐的活计,颇有不满。
她倏地心生一计,走过去道:“云喜姑娘,你没走正好,四小姐、五小姐正和其他世家的小姐在留园那玩荡秋千,需要几位婢女过去候着,这边拜托你过去一下。”
一边说着,一边拿袖子抹眼泪,“我手底下的婢女不担事儿,春、夏、秋、冬她们四个一个说来了癸水肚子疼,一个说头疼、腿疼、还有一个刚被训斥了一顿,要去静心殿罚跪。金桂说过你,能干事,你看你把我吩咐的活计都做完,眼瞧着就是个好姑娘,不跟这些青白葱根似的丫头一般,连出去跟在小姐们后面,都给我净惹是生非!”
云喜只觉徐姑姑的嘴巴,看见她就没停过。
像放鞭炮似的,噼里啪啦,闹得很。
徐姑姑生怕云喜不答应,软硬兼施,笑意盈盈地开口道:“云喜,在这府上,没有哪个婢女敢拂我面子,我就知道你是好姑娘,你不会这样做的对吗?”
云喜眼神微闪,见天色不早只想早点回去歇息,可徐姑姑是出了名睚眦必报的母夜叉,谁忤逆她,她必然找其他法子报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