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翻了个身,还是没睡着。
他平躺在床上,静静地看着天花板,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或许什么都没有想。
只是脑海中会控制不住地浮现出那双委屈的含泪的眼。
他起身倒了一杯水。
他用的杯子被陈福拿走了,他现在用的是木槿买的那只杯子。
他的手指摩挲着粗糙的杯壁,看着窗外朦胧的夜色,眸光沉沉。
忽地,他放下茶杯,从窗口一跃而出,消失在黑夜里。
屋子里一片漆黑,什么声音也无。
一墙之隔的街道上传来遥远的打更声,风吹树叶,传来簌簌的响声。
黑夜沉沉,乌云遮住了月亮,一颗星子也无。
纪府亮着零星的灯火,在辽阔的天穹之下静谧无声。
黑夜可以蒙蔽眼睛,但是蒙蔽不了心。
.
次日,
天刚蒙蒙亮,纪玄一身红色锦衣容光焕发地出现在了纪府门口。
纪玄这次出门没带贴身小厮阿吉,阿吉见五公子回来,连忙殷切地迎了上来。
“公子用过早膳了吗?”
纪玄本来还在四处瞅呢,陈福这老东西把那个女人关到哪儿去了?
他看着阿吉笑的讨喜的脸,正要张口问,忽然又觉得这样实在太奇怪了,显得他好像多关心那个女人似的。
而且,他要是突然问了那个女人,阿吉这个狗东西脑子活泛,肯定会揣测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到时候又传到他母亲那里。
于是,他止住了问话的念头,“还没。”
“那小的这就让人把早膳端上来。”阿吉满脸堆笑,匆匆忙忙下去了。
五公子突然回来,厨房可能都没准备足够丰盛的早膳,他现在得立马过去让她们多加几道菜。
或许是被纪玄暴躁脾气训出来了,厨房的人动作很快。
纪玄坐下刚喝了一盏茶,早膳已经陆陆续续端上来了。
吃过早膳,他负手踱着步子在花园里逛了会儿,犹豫如何开口问那个女人的下落。
正好,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
陈管家来了。
陈福心里装着事儿,还是为着昨天那个丫鬟。
一般的小丫鬟,他大手一挥,轻轻松松就可以处理,但木槿毕竟是纪玄的通房丫鬟。
这怎么处理,处理的度,可没那么好把握。
明面上五公子厌弃了她,但毕竟是睡过一张床的女人,打上了五公子的烙印,就和府里别的丫鬟不一样了。
男人嘛,自己的女人自己如何对待无所谓,别的人轻易出手管教,恐怕就会惹恼了他。
尤其是五公子这样性情暴躁,阴晴不定的主儿,就更难伺候了。
陈福琢磨着五公子玩了一圈刚回来,又吃过早膳,这会子的心情应该不算太差,这才敢硬着头皮过来。
“公子,老夫人说老爷即将归家,现要将府中各院修缮一下,丹枫院修缮之处,我拟了单子,公子可要过目?”陈福恭敬地呈上一张单子。
纪玄伸手拿过来。
陈福心里虽然震惊,但是面上半分不显。
第20章 “陈福,你眼瞎吗?”
他弓着身子,低着头,是十足十的臣服姿态。
以往五公子对府里这些琐事向来是不关心的,这种单子,他看都不会看一眼,今日怎么突然亲自翻阅了?
而且纪玄看的时间有点太长了,长到陈福额头上都渗出了冷汗。
这位年近半百,办事得力的老仆,头一次怀疑自己,难道这单子上有什么他没注意到的,惹了这位祖宗的不快?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陈福这老腰都快撑不住了的时候,纪玄把单子还给了他。
陈福战战兢兢地问:“公子可是觉得这单子上有什么不妥之处?”
纪玄摸着下巴,“倒也没什么不妥之处。”
陈福心道,没什么让这位爷不满意的地方才怪了,不然这位祖宗能纡尊降贵耐性十足地看这么久?
“就是拨给我大哥修缮院子的银子为何比拨给我的多?”
“这……”陈福有点不敢开口,“老夫人知道了要修缮院子,特意叮嘱了,大公子常年不在家中住,院子还是好多年前修的了,要给大公子的院子里里外外都翻个新。”
纪玄嗤道:“我的院子不也是好几年前翻新的了!”
陈福低着头,一句话不敢说。
他心中却道,哪里是好几年前,不过是三年前刚翻新过啊,大公子那院子都十来年没翻新过了。
“他纪玄是府里的公子,我就不是了么?”纪玄胡搅蛮缠道。
陈福更不敢说话了。
无论是大公子,还是五公子,都是府里尊贵的主子,他一个下人,哪里能置喙这些事。
“你去跟祖母说,纪成修缮院子花多少银子,那修缮我的院子就得花多少银子,都是她的嫡亲孙儿,当然要一碗水端平了。”
“这……”陈福迟疑。
要是给五公子院子里花的银子,和大公子院子花的银子一样,那这可就远远超过老夫人定下的预算了。
“她老人家一向最是宠我,必然会同意的。”
这倒是,府里谁人不知,老夫人一向最是溺爱这个孙子,这才养成了这么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
但这么不讲道理的要求,而且要花这么大一笔银子,今年二老爷的生意又不顺遂,府里的开支本就大,老夫人恐怕是要动怒的。
他的权利毕竟主要还是来源于老夫人,陈福想再劝一劝五公子。
这没必要的银子啊,就没必要花了。
“丹枫院正房前年才翻过新,这银子,不知五公子想花在哪儿?”
陈福一张口,纪玄就识破了他的意图。
他问:“陈福,你眼瞎吗?”
即便是陈福这样在纪府兢兢业业多年的老管家,在他这儿都没有半点面子,纪五少爷不耐烦时,难听的话照说不误。
绝不会因为对方年级大或者资历高而留半分情面。
“你没看见丹枫院下人住的房子都破烂成什么样儿了?”纪玄横眉,冷呵一声,“传出去还以为我纪玄吝啬,苛待了下人!”
陈福本来是觉得下人住的屋子没必要修的太好,能住就行。况且丹枫院一等丫鬟和小厮们住的并不差,住的差的,不过都是些粗使丫鬟婆子们罢了。
但被纪玄这么一骂,他脸色讪讪,哪里还敢多嘴?
陈福心中叫苦不迭,他就知道五公子这院里的差事是最难办的。
五公子一脸的不耐烦和不高兴。
接下来这桩事,陈福就更不敢说了。
但是不说吧,这事儿又没法子解决,总不能一直放在那儿。
陈福一张老脸皱成了苦瓜。
纪玄知心知,这是自己等的枕头来了。
他面上不动声色,还装出了一副十分不耐烦的语气:“有话就说。”
“府里昨天抓了一个手脚不干净的丫鬟……”
陈福话还没说完,纪玄就冷着脸打断道:“这种小事还要问我?你这个管家是吃白饭的么?”
“这、这个丫鬟是……公子的通房丫鬟。”被纪玄一吼,陈福说话都有点不利索了。
纪玄眯了眯眼睛,“通房丫鬟?”
“就是住在丹枫院西南角那位。”陈福小心翼翼去看他的脸色。
纪玄侧头问:“她偷了什么东西?”
陈福恭敬回答:“是您库房里那套掐金丝珐琅的茶具。”
“掐金丝珐琅茶杯?”纪玄盘着玉珠串儿,好像在仔细回想自己是不是有这么一套茶杯。
“就是去年您过生辰,二老爷送给您的生辰礼物。”陈福提醒道。
“哦,那个啊。”纪玄仿佛刚刚想起来的样子。
他露出一脸嫌弃的表情,“就是那套花哨又土气的茶杯啊!”
花哨又土气?
陈福明明记得五公子去年可不是这样说的啊,他那时不是还挺喜欢这套茶杯的吗?还称赞这套茶杯做的精致。
纪玄漫不经心地说出了让陈福更震惊的话,“母亲说我待那个丫鬟不好,所以我之前随手把那套茶杯赏给那个丫鬟了,免得母亲再在我耳边念叨。”
饶是陈福这样见惯了大风大浪的老仆从,都忍不住眉梢抽了下。
且不说五公子多讨厌那个丫鬟,就单说那套贵重的茶杯,绝不是可以随手赏给一个通房丫鬟的物件儿。
纪玄状似无意道:“她人呢?带我去看看。”
陈福收起心底的震惊,“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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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福带着纪玄到了关押木槿的地方。
是一个小屋子,封住了门窗,里面全然看不见外面的光亮。
陈福打开门,纪玄抬步走进去。
瘦弱的小姑娘被绳子绑住手脚,靠在墙上,被门打开时透进来的光亮,刺激的睁不开眼睛。
纪玄走到她跟前,看见她白皙的小脸上还沾了一抹不知道哪儿蹭的墙灰,额前几缕发丝垂落,倒增添了一种憔悴而凄然的美感。
她适应了这陡然出现的强光,抬头看他,“五公子……”
“陈福,解绑。”
陈福弓着身,连声道:“是、是。”
纪玄抱着胳膊,嫌弃道:“笨死你算了,你是哑巴了吗?既是本公子赏你的东西,为何不解释一声?”
木槿眸光一动。
她明白,这是纪玄在提醒她,和她“串口供”呢。
陈福也哭丧着一张老脸道:“对啊,木槿姑娘,这既是公子赏的,你昨日为何不说清楚啊!”
没成想,不过短短一夜过去,处境就掉了个个儿。
这次欲哭无泪的,换成这位老管家了。
第21章 从画中走出来的美人
陈管家昨日还眼高于顶,虽然面上看着公正不阿,实际上心底里还是瞧不起她的。
今日见了她,便态度亲切和善,一口一个木槿姑娘了。
木槿心底里有些感慨,纪玄这位主子一出马,她昨日那样严峻的生死劫难,今天就给她解决了。
权利和地位真是个好东西啊。
见陈管家还在看着她,木槿脑子一转,编了个尽量可信点儿的理由。
“公子讨厌奴婢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奴婢怕说出来,别人也不会相信,反惹别人嘲笑奴婢痴心妄想。”
纪玄眼角抽了抽,这女人是在说他对她态度太恶劣了吗?
长本事了,敢当着他的面儿抱怨了。
她说这话,难不成是想要自己对她好点儿?
她想得倒是美。
不过……
看在她这些日子鞍前马后、尽心竭力侍候的份上,也不是不可以。
木槿是不知道自己随口编的一个理由,就惹的纪玄脑子里蹦出这么多想法。
她还正奇怪,怎么感觉五公子的表情丰富的紧。
木槿的借口糊弄过了陈福。
有纪玄的命令,木槿立刻被从小黑屋放了出来,回到了自己小破院子。
她推开门,所有的东西与她离开时一般无二,只有桌子上她买的杯子,与她昨日被带走时不同了。
杯子里装了半杯水,静静地放在那儿。
与他朝夕相处的那几天,恍如隔梦,好像只有这半杯水,能证明他曾经来过。
那套杯子,木槿本来想现在就送回去,但是这件事情刚过去,她现在把它送回去实在太显眼了一些,还是过段时间再送回去吧。
木槿的日子仍然过得静悄悄的。
只有一件事,惹得她的生活泛起了波澜。
她之前藏在竹林里,准备等五公子走了以后就去取的那匣子蜀地土不见了。
她翻遍了竹林,都没有找到。
奇怪,到底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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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玄交际广泛,刚回来第二天,就有临安城的富家公子叫他出去喝酒。
纪玄正要拒了,忽然,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又让人备马,要去参加这个宴会。
半个时辰后,醉芳楼,
醉芳楼一向号称有全临安最好的酒,最美的姑娘,是临安纨绔子弟的销金窟。
纪玄算是这家酒楼的常客。
他刚踏进包厢,就有人热情招呼道:“纪五,你可算来了!”
说话的人是李家的三公子李觅苌。
李觅苌此人圆滑世故,交际广泛,临安的富家公子圈子里,就没有他搭不上话的。
纪玄这才看见包厢里已经坐了不少人了。
大都是些熟面孔,他只瞥了一眼就没再看。
视线到角落里一个穿着玄色锦袍的少年身上停了一下,此人相貌平平,只一双眼睛倒是闪着暗芒,有几分遮掩不住的凌厉之感。
他只看了一眼,便移开视线。
李觅苌道:“纪五,可许久不见你了,上次旭之派人找你赛马,你也不在,这段时间又跑哪儿潇洒快活去了?”
坐在旁边穿着一身宝蓝色锦衣的少年便是叫旭之的,是众人里年纪最小的。
他也道:“对啊,老大,我前几天新得了一匹好马,想派人找你赛马试试新,没成想却扑了个空,改日定要带你去看看!”
衣着裸露的女人娇笑着,给纪玄斟满酒。
纪玄倒有些不解风情,只把目光落在清凉的酒液上,旁的万事不关心。
他往后一仰,靠在椅子上。
“前些日子跟我母亲又吵了一架,去越州的山庄躲了几日清闲。”
纪五和纪夫人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已经是兄弟几个早就知道的事情了。
众人自是哈哈一笑,“这次又是为的什么啊?”
纪玄露出格外烦躁的表情,“还能为着什么?还不是我那争气上进的好大哥!”
众人哈哈笑作一团。
纪成年少成名,名气大到在他们这些纨绔子弟圈子里也是如雷贯耳的,家中长辈每每提及学业,总是要拿纪成作为榜样来激励族中子弟的。
想想他们自己家里要是有这么个惊才绝艳、功名加身的大哥,和自己形成惨烈对比,那也真是够苦恼的。
秦旭之一向是纪玄的小迷弟,“虽然纪大公子书读得好,但是老大你也不差啊,若是比起赛马斗鸡喝酒,他一定比不过老大你!”
纪玄:“……”
看着秦旭之一脸真诚的神色,他一时竟不知道,这小子是说真的还是在反讽。
众人也噗地笑出声,“秦十三,你小子可真是越来越会说话了!”
李觅苌忍着笑,拍了他脑袋一巴掌,“你小子可闭嘴吧!”
他端起酒杯,“来,喝酒喝酒,别提这些扫兴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