猝不及防地对视上,亦泠不知该说什么,张口就问:“你怎么还没进宫?”
雪早就停了,放眼望去整个谢府银装素裹,十分漂亮,却透着一股沉压之气。
谢衡之上前一步,直勾勾地看着亦泠。
“你就盼着我早点进宫给圣上答覆?”
他的声音被寒风吹得有些模糊不清,亦泠尚未听明白,利春已经快步走了进来,在谢衡之耳边低语了几句。
谢衡之那本来就不太好看的脸色顿时更沉了,没再多看亦泠一眼,两人径直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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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太一宫正殿,所有人的神情都很凝重。
殿内供奉着神像,台座远高于香岸,使得神像有居高视下之势。
可圣上又不喜烛火太亮,殿里阴沉沉的,便显得那尊神像看着有些诡谲。
谢衡之进来时,圣上正负手背对着众人,抬头仰视着神像。
一旁的几位内阁大臣个顶个的不吱声,看见谢衡之后更是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
谢衡之一步步踩在软毯上,几乎没有声音。
等人站定,圣上也适时地转过身来。
“你来了?”
“圣上。”
谢衡之鞠躬行礼,腰还未弯下去,上头的人已经叫了免礼。
抬起头后,谢衡之见圣上坐了下来,目光肃穆地看着他。
“瑾玄。”他缓声道,“今日孤与众大臣商议是否攻打北犹一事,孤很是难为呐。”
谢衡之抬眉,并未说话。
圣上又道:“众大臣皆敦劝孤务必要以一持万,借助胡拔一举荡平北犹,以平民怨。”
谢衡之垂眸,飞快地瞥了眼一旁的众大臣。
众大臣顿时各个绷直了背脊,又不敢说一句不是。
他们这些个老臣在圣上眼前混了这么多年,最会揣度他的心意。何况今日圣上的言外之意太明显,就差直说:我想攻打北犹,谁支持谁反对?
以周阁老为代表的绝大部分都站出来,替圣上把话说全:
大梁向来以和为贵,从不轻易讨伐外族。可北犹日渐猖獗,再纵容下去,恐让他们不知天高地厚。眼下有胡拔相助,正当一举荡平北犹!
也有那么几个站出来反对的,苦口婆心滔滔不绝地说了许久,圣上只是沉着脸,一个字不说。
他们便也知道圣心已决,无法转圜,只好改口赞成。
可圣上却没提前说——
胡拔相助的条件是要谢衡之的老婆啊!
眼下由圣上这么一说,反倒像是他们所有人都在逼谢衡之卖老婆了。
“瑾玄,你以为如何?”
见谢衡之沉默,圣上问道。
“圣上。”
谢衡之说,“近年来大梁各地水患不断,灾害频发,今年冬日也奇冷,想必明年收成定会大幅消减,国库的情况并不乐观。”
“且蜀地栈道在建,京苏漕运尚未完工,六合山的宫观才挖了基床。即便有胡拔相助,眼下也实在不是北伐的时机。”
这些话,其实刚刚已经有人说过了。
圣上的答覆也一字不改:“蜀地栈道可以暂缓,六合山的宫观倒也不急在一时。”
“至于国库。”他看向底下一人,“亦尚书怎么看?”
被点名的亦尚书汗流浃背地站出来,看了眼谢衡之,说道:“待臣回去合计合计……”
又觑了眼圣上的脸色,补充道:“想来也并非挪不出钱银。”
圣上便又把目光放回了谢衡之脸上。
谢衡之紧抿着唇,又道:“圣上就不曾怀疑胡拔用心不良吗?举国相助,竟只是要一个女人?”
闻此言,圣上依然声色不动。
“冲冠一怒为红颜并不罕见,且胡拔乃蛮夷之地,想迎娶天下大才教化百姓,倒也情有可原。”
谢衡之还想说什么,圣上却三两步走下了台阶,直接站到他面前。
“大梁开国至今从未开疆拓土。若今朝得以攻下北犹,”他抬手,拍在了谢衡之肩膀上,“瑾玄,你就是大梁第一个异姓王。”
此话一出,犹如雷霆瞬间划破寂静的夜空,四下人心颤颤。
站在圣上面前的谢衡之也眸光微动,思忖片刻后,垂首道:“臣明白了。”
第46章
与风起云涌的太一宫不同,此时的谢府平静得有些诡异。
雪后的天气总是更冷些,谢府宽绰,奴仆又少,不忙的时候常常听不见丁点儿动静,仿佛无人之境。
想到早上谢衡之离开时沉重的脸色,亦泠很难安下心来。
今年虽然本就是多事之秋,可论轻重缓急,谢衡之必定是因为联姻之事才赶去宫里的。
亦泠又摸不透他的态度,不知他到底做什么打算。
这一头,曹嬷嬷和锦葵也装聋卖傻,不愿告知实情。
亦泠就像一只连挣扎都没得挣扎的鱼肉,头上悬了把刀,不知何时落下。
她思来想去一上午,总觉得自己不能坐以待毙,得想想办法。
总不能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却被送去胡拔联姻。
耻辱便罢了,她自小娇生惯养,连庆阳那两年都差点儿要了她半条命,怎么受得了胡拔的气候?
再说胡拔王已经年过六十,比她父亲还老,若是过去联姻肯定是要做真夫妻的,那她还不如死了算了!
亦泠满脑子想着自己的生死大事,面前的午膳一口未动,早就凉了个透。
曹嬷嬷默不作声地带着人走上来,打算撤去厨房温一温。
主仆俩的目光在这时冷不丁对上,曹嬷嬷的眼神明显闪躲着,帮着捧起一碟青菜便想走。
这时,外面突然响起一阵急急忙忙的脚步声。
亦泠如惊弓之鸟一般抬起头,惴惴不安地问:“出什么事了?”
进来的却是外院一个小婢女。
她朝里探了探头,大声道:“夫人,是太子妃娘娘来了。”
天这么冷,沈舒方这个时候过来想必也不是带着好消息。
亦泠心里越发紧张,等人一进来,她也忘了行礼,开口便问:“娘娘,可是有什么消息?”
沈舒方连斗篷都没来得及摘,直直看着亦泠:“我也是来问你的,怎么,谢衡之没跟你透露什么?”
亦泠摇头:“没有,他什么都没说。”
沈舒方一路赶过来也受了冻,一时间没力气说太多。
脱下斗篷又喝了口热茶,才继续说道:“哎,他倒是沉得住气。”
“他向来如此,我也无法。”亦泠焦急地说,“娘娘在宫里有听到什么消息吗?”
要是能听到什么消息,沈舒方也不至于亲自跑这一趟了。
“近日雪大,城里的商贩趁机给粮食和柴火涨价,三司将宫里储存的拿去低价卖,太子和谢衡之本也是今日要去看看情况的。”沈舒方说,“但临行时谢衡之被叫进了太一宫议事,内阁大臣和六部尚书都在,至今还没出来。”
“太子不在宫里,我自然也无处打听。”
也正是因为谢衡之在太一宫里迟迟不出来,沈舒方察觉不妙,这才急匆匆来了谢府。
亦泠明白她的意思,焦灼又多了几分。
“该不会真的要把我送去胡拔联姻吧?”亦泠颤颤说道,“我已经嫁人了,又把我送去胡拔联姻,这把我当什么呢?当牛羊畜牲吗?”
听到这话,沈舒方的心都揪了起来。
“不、不会的,你别这么说,肯定不会的。”
嘴上安慰着亦泠,沈舒方人却站了起来,来回踱步。
其实在她心里,她是觉得谢衡之干得出来这种事情的。
先不说能不能打下北犹,但凡他愿意献出自己的妻子成全圣上扩疆的野心,封侯封爵恐怕就指日可待了。
想他谢衡之平民出身,怎么可能经受得住这等诱惑?
可惜她沈舒方即便已经这王朝第三尊贵的女人,太一宫里也没有她说话的份儿。
两个人就这么沉默了下来。
许久,亦泠脑子里已经浮现出了自己在胡拔那苦寒之地呼天喊地的模样。
而且……
她喃喃道:“听说胡拔王残暴不仁,又是个糟老头子,若是嫁给他岂不是死路一条。”
“你先别着急,肯定会有办法的……等、等等,”沈舒方忽然道,“求娶你的不是胡拔王,是胡拔王次子呼延祈。”
“呼延祈?”
亦泠从未听过这个名字,也不理解胡拔王尚在人世,怎么轮得到次子求亲,“此人什么来头?”
“这个便说来话长了!”沈舒方换了个坐姿,倾身面向亦泠,“这个呼延祈本是胡拔王一个普通侧妃生的次子,但他出生时胡拔万马齐喑,百兽出林,这可是天降祥瑞啊,所以胡拔阏氏母子格外忌惮他的存在,怕他威胁到王储之位。”
“据说这阏氏母子没少暗地里下毒手,一度想置他于死地,却因上天庇佑呼延祈才未得手。”
亦泠目光凝滞,越发觉得事情不简单,怔怔地说:“这个呼延祈当真如此传奇?”
“可不是!”沈舒方声音越来越激动,“据说这呼延祈天生神力,无人能及。又通兽语,能驯化老虎狮子。而且他在胡拔这种地方,冬日里潜入冰河也毫发无伤,可见其的确不是普通人。”
“能通兽语?”亦泠惊道,“这怕不是神仙吧!”
“胡拔人就是视他为神仙呀!”沈舒方道,“而且比起胡拔的蛮夷之人,他不仅识文断字,还能诗会赋,曾经写过不少大气磅礴的诗文。”
亦泠大为震撼,很难想像一个生长在胡拔的男人居然能精通诗文。
沈舒方接着说道:“最重要的是,他还是胡拔第一美男子,生得高大威猛星目剑眉,和咱们中原那些文弱的男人一点儿不一样。”
“是吗?”亦泠问,“有多好看?”
“这我便不知道了,还没见过呢。”沈舒方说,“只是听说他年仅二十有三,已经是所有胡拔女子的意中人。”
沈舒方停下来想了想,又说道:“对了,我还听说他前两年得了胡拔月氏支持,彻底打压了阏氏一族。如今胡拔王卧床不起,王长子被驱逐出境,胡拔已然是呼延祈掌权了。”
“年轻力壮,又生得好看,肚子里还有墨水,如今还是胡拔独一无二的掌权人,哪个女子不想嫁呢?”
亦泠也顺着沈舒方的话点点头:“是啊,若他是个中原人,恐怕咱们大梁有女儿的人家都要抢破头了。”
说话间,两人默契地转过头对视。
一个危险的念头在沈舒方的目光里悄然闪过。
忽然,亦泠如梦初醒般猛然摇头。
“娘娘!我已经嫁人了!”
“嗯嗯嗯。”
沈舒方也不好意思地扭开脸。
怎么说着说着反倒像是来做媒的。
冷静下来,亦泠又疑惑地说:“他既然这么好,中原富有才名的女子多得是,想必也有愿意嫁他的,为何偏偏要我?”
“是哦。”沈舒方也发觉不对,说道,“他既然知书识字,必定也知道中原女子极为看重名节,哪有丈夫还没死就二嫁的道理?何况他也是即将成为胡拔王的人了,何必来抢一个有夫之妇?”
顺着这些猜测,一个荒谬的答案在亦泠脑子里突然迸发。
说是荒谬,可霎时间,这些日子所有乱如麻的事情都迅速地首尾贯通了起来。
一切不合理,都因这个答案变得合理了。
“那你便再考虑考虑……不是,你再想想办法。”沈舒方起身道,“我也不能出来太久,就先回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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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舒方离开后许久,屋子里都没什么动静。
曹嬷嬷和锦葵在外面急得抓耳挠腮,想知道太子妃带来了什么消息。
可是亦泠没叫她们进去,她们只能苦守在外面。
不知不觉,天色暗了下来。
屋子里终于有了动静,曹嬷嬷和锦葵听见亦泠在里头说:“进来吧。”
两人赶紧推门进去,四处一张望,却发现亦泠坐在镜台前描眉画眼。
她竟还换了一身衣裳,少见的朱柿色袄裙,雅静中平添几分俏丽。
曹嬷嬷和锦葵看不懂眼前这场景,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
片刻后,亦泠画完了眉,放下眉黛,悠悠转过头,看着二人说道:“圣上同意了。”
曹嬷嬷和锦葵一头雾水。
“同、同意什么?”
亦泠说:“同意将我嫁去胡拔联姻。”
“什、什么?”
锦葵的反应慢一些,那边曹嬷嬷已经大惊失色,差点儿站不住。
看着曹嬷嬷的模样,亦泠不为所动,问道:“你们不为我高兴吗?”
看见亦泠这模样,刚被锦葵扶着站起来的曹嬷嬷双腿又是一软,惊惶失色地问:“夫、夫人,您想起来了?”
果然如此!
正一步步证实猜测的亦泠心乱如麻,连忙转回身去,重新面对镜台才得以平复情绪。
“是的,我全都想起来了。”
她想拿起胭脂,手一抬起来却止不住地颤抖,“砰”一声,胭脂也落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