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九闻言缓缓将头抬起,似乎很惊讶:“那乞丐死了?”
看他神情倒不像是骗人。
这时衙役在外叩门,在门口禀告:“沈大人,曾大人他们找到那个有扁平足之人了。”
“什么?”
“是谁?”
千澜与沈寂同时出声,让衙役都愣了一下,随后道:“正是周笙身旁的那个管家,周忠。他也承认在乞丐死后曾去过他家,目的是为了将那五百两银钱放入乞丐家,让官府怀疑乞丐的死。”
“人不是他杀的?”
“这个……他并没有招认。”
“我知道了。”沈寂点头,挥退衙役。
第43章 真相(四)
翌日的清晨。
当第一缕阳光洒在院子里时,青石铺成的地砖就放佛被染上金黄的光晕,挥却昨日一整天的煎熬与沉重。
今日为王绪翻案,算得城中大事一桩,一大早就有人聚集在县衙门口,都是来看审讯的。
千澜从人群中艰难地挤进衙门,在李叔那里拿了个大肉包子,狼吞虎咽完,一路走到沈寂的院子里,又在他书案上顺了杯热茶喝。
沈寂穿戴齐整,身着官袍从内室走出来,看见千澜在自己屋子里四仰八叉的坐着,那眉头就免不了一皱,“你如今进我屋子都不用敲门的吗?”
千澜直起腰,“您屋子门就那么大开着的,我看没人就进来了。”
她今日穿着一身水青色的襦裙,在外套着同色的一件褙子,三千发丝梳的一丝不苟,绾了一个少女发髻在脑后,脸上还难得地略施了些脂粉。
看起来竟有一些端庄清雅,比起之前见到她那一身男子打扮,这样的她实在夺目耀人。
沈寂眼底掠过几分惊艳,看她良久才夸道:“你适合这样时兴的装扮。”
“多谢大人夸赞。”千澜猜到会被夸,也不扭捏,笑嘻嘻地道谢。
“你怎么一大清早的到我这儿来了?”他折身去拿官帽。
“我娘说今日请您上我家吃晚饭,还说让您别推辞,卑职寻思着之后审案子您应该很忙,就现在说了,也省的我忘记。”千澜在他身后道。
“案子昨夜已经审完,今日开堂公审罢了,更何况是曾大人主审,我只是在旁听着,并不忙。”沈寂笑着睨她,“那你今日穿成这样,就是为了这一顿晚饭?”
“怎么会!”千澜架起二郎腿,“卑职今日下晌准备和表姊表妹去白马寺烧香,作男子装扮与姑娘家同行并不好,所以才一改之前的面貌,待会儿还要请曾大人给批个假呢。”
沈寂嗯声。
“大人还没吃早饭吧?今晨李叔做了包子,我觉着挺好吃的,您待会儿可以去尝尝,那卑职就先去找郑二哥了,告辞噢!”说着扬手朝他作揖。
沈寂闻言扭头过来上下的打量她,“你去找他干嘛?”
“自是请他吃饭呀!我娘特地交代,她张罗了许多菜,要让我把你们都请去,说是要庆功,抓着了真凶。”
“……那你去吧。”
千澜告退正要走,恰好近墨从外进来,看到千澜也吃了一惊,笑着同她打招呼,“赵姑娘今日蛮有不同,真叫人眼前一亮!”
千澜才想起他去拿王九归案,有四五日不曾见他了,当下也立在门下同他见礼,“你叫我千澜就好,别赵姑娘赵姑娘的,太见外了。”
“好,那我就叫澜姑娘。”
千澜无所谓地摆摆手,“都行都行。”
这里辞过沈寂,她又跑去县衙给郑羽准备的院子,不料他并不在,而是早去到公堂之上,但遇见他身旁的流影,少不得又寒暄几句,两人一道往公堂走去。
……
昨夜经由衙门里众人加班加点审问,田月娘的案子得以水落石出,但县衙里头有规矩,重案要案需得过了公堂公审。
于是只好当着老百姓的面,将案子再审一遍,是以本该休沐的今天,一众官员衙役都被抓来工作加班。
门口聚集的百姓也越来越多,皆翘首以盼这案子的真相。其中不乏有王家派来的家仆,因主母过世,腰间还束白。
千澜深深地看了眼他们。
唉!
斯人已逝,对错就更说不清了。
大堂之中,一应衙役已两厢伺立,手执杀威棒,个个神情凝重。郑羽正坐在一旁和典史杨衡说话,县丞伍云天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捣鼓状纸,而曾有才则在堂中左右踱步。
余下还有许多县衙里的同僚自不必多说。
千澜才到这里,立即就有人搬了把椅子过来,放在离沈寂的位置不远处。
“千澜你坐这里。”
抬头一看,竟是伍六七,千澜有些错愕,并未落座,而是抬首问他:“以往你可不见得会给我搬椅子,今儿是怎么了?”
伍六七挠挠头,也没好意思说是沈寂吩咐的,要把她的位置安排在他老人家的旁边。
“还不是看你今日这衣裳好看,要是脏污了可惜,坐着比站着好。”
千澜对着他肩头抻了一拳,“说的什么话,穿身女儿家的衣裙而已,哪里就要比我之前的要金贵了么?我与你们一样站着就好。”
伍六七拗不过她,只好和她并肩站着。
又等了半柱香的时候,沈寂终于带着近墨过来了。
在门口的百姓都晓得这案子的真相大白,全靠这位沈大人断案如神,心里无一不对他起敬,一见他来,高呼声迭起。
“沈大人来了,大家伙儿快别说话,要开始审案了。”人群中不知是谁高喊一句,百姓们才纷纷安静下来。
沈寂朝那厢微微颔首示意,又看了案后坐着的曾有才一眼,撩袍入座。
曾有才点头会意,醒木一拍,高喝一声“升堂”,两厢衙役击杀威棒,并齐声道:“威武。”
县衙里的气氛凝重起来。
千澜跟着屏气凝神,仿佛一颗心都揪起来了一样。
这是她来这里以后碰上的第一个命案,也是第一个侦破的案子,心情难免激动。
这时曾有才再一拍惊堂木,高声道:“带人犯史云正上堂。”
当被铁链锁着的史云正一出现,门口的百姓便恨不得上前手刃了他,纷纷破口大骂。
更有从前接济过他的大婶拿着菜篮子气的发抖,指着他骂:“当年还给你送饭菜,我真是喂狗都比喂你这么个丧尽天良的畜生好。”
“田家姑娘顶好的人,被你这畜生毁了。”
“你就应该随你爹娘去了,犯下这样的罪事,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啊!”
……
民情太过激昂愤慨,曾有才连拍了几声惊堂木才把场面给震下来。
“肃静!肃静!”
他指着史云正道:“史云正,有人状告你奸/杀田家女儿田月娘,并伙同王家护卫王九将罪责嫁祸给王绪,之后又将人证乞儿杀害。”
“其上罪责你认也不认?”
史云正跪在地上,无有不认,“是我做的。”
他垂着头,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那你为何要残忍杀害田月娘?”
问道这里他却抬头,咧嘴笑了笑,“情不自禁,心之所向。”
这一下给曾有才整愣了。
这是什么荒唐理由?
史云正跪坐在地上,“我没想杀她,是她过于忠烈,用碎瓷片割开了绑她的绳子,她看清我的脸,打乱了我所有的计划。”
“我既害怕又气愤,我气她不乖乖听话,非要来扯我的面巾,不然,我也不会失手杀了她。”
第44章 真相(五)
他说话时声音很气愤,好像是在怪罪当时田月娘的反抗一样。
千澜又想起那夜在深巷里惨死的姑娘,心里像被人揪住一样的难受。
史云正眼下是什么意思?觉得田月娘在受到她伤害时就应该逆来顺受?就应该不哭不闹地忍受他的兽欲?
这简直好没道理。
天地良心,她真想冲上前去揍她一顿。
什么玩意儿!
这时曾有才怒瞪他一眼,将惊堂木一拍,斥道:“混账东西,你原本不想杀她?那你为何随身携带王绪所设计的匕首,又为何要先去王家盗出王绪的衣服,难道不是想要杀害田月娘嫁祸王绪吗?”
知县大人难得气势如虹,震得场面寂静无声。
他指着下面跪着的人,“其中缘由你还不速速招来!”
事已至此,史云正也并未想着逃脱罪责,他冷冷地看了一旁坐得很是雍容的沈寂一眼,重重的呼出一口气。
他理了理衣摆,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体面。
“不,我没想杀她,我拿着刀子只不过想毁她的脸。”
“为什么?”沈寂看向他。
“因为她想嫁给王绪,因为在王大娘子的威逼利诱之下,她想妥协,我自然不能容忍,既然不能让她名义上成为我的妻子,那我便要了她。”
“她一辈子都只能是我的女人。我毁了她的脸,让王绪一世对着个满脸疤痕的丑女人过日子。”
曾有才忍住没有用手上的惊堂木砸他,咬牙问道:“那匕首又是怎么到你手上的?”
“那日我和曹文去王家找王老爷,本想和他说清我对月娘有意的事,希望他做主能劝得王娘子回心转意,可误打误撞地,我听到了一些不该我听见的话。”
说到这里郑羽忍不住插了嘴,“你是说听见王娘子辱骂你的事情么?”
史云正目光微微闪动,点了点头,“当我听到那些话时我气愤不已,王娘子说田家答应嫁女的事,又说哪怕月娘卖给王绪做妾,我也不配娶她。我气得发抖,既恨王娘子狗眼看人低,又气月娘答应了婚事。”
“我恨王娘子,但更恨王绪,他整日不学无术弄着他的机杼,那哪是读书人做的事?可就是这样一个不学无术的他,能伸手就够到别人一辈子都得不到的东西,这凭什么?”
“凭他的出身么?所以可以随意的把月娘抢走?”
“于是那日去王绪那里正好见到了那把匕首,他和周笙在院里喝酒,我便顺手将匕首拿走,再从衣柜里拿了身他的衣袍。”
“夜里我闯到田家,掳走了田月娘,带到巷子里头强要了她,她哭的很伤心,一直觉得我是王绪。”
“后来她用旁边的碎瓷片割开了绑着她的手的绳子,把我的面巾扯了下来,看清了我的脸,她吓了一大跳,居然想要大声呼救,我一时情急,杀了她。”
“我想,既然王娘子那么想让月娘嫁给王绪,那我便让世人认为她儿子是杀害月娘的凶手。我本来快要成功了,如果没有你的话。”
他恶狠狠地瞪着沈寂。
如果没有眼前这个人,王绪明日就会被斩首示众,带着杀害田月娘的罪名,死在谩骂声之中。
可偏偏他来了,而且找到了王九,查清了真相。
这让他如何甘心?
沈寂毫不闪躲地对上他的眼神,看了他一会儿,蓦地笑了。
史云正凝眉道:“你在讥笑我?笑我什么?你有什么理由笑话我?”
沈寂敛笑,站起身来走向他,“你不觉得一切都很巧合吗?”
“什么意思?”
沈寂理了下衣袖,拢手问道:“比如说为何曹文忽然带你去拜访王老爷?你们为何会在去王老爷书房的必经之路上遇见王娘子,恰好听到她说的那些话?毕竟她不应该知道你对田月娘有意才是。”
“为什么王绪和周笙在吃酒,会不顾你在屋子里?而你又恰好看到了那把匕首?在命案发生的次日里,怎么忽然有人上门来出高价求你的画,让你有了收买王九的本钱?”
“为什么万成林和周笙那日恰好要来找你,正好就看到了你送买画人离开的场面?这些事情你可都仔细想过?”
史云正闻言拧着眉头,不敢置信的将沈寂望着。很显然这些事情他都未曾细想过,现在来看,这一切确实都太过巧合了些。
沈寂见他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想来是察觉出他的意思了,他继续道:“在你还未出手之前就有人不断的逼你、引诱你犯下错事,等你杀了田月娘之后,他又派人来你家买画,给你收买人心的银子。”
“他清楚你那时候需要钱请人帮你做事,甚至他都想到了你该找谁帮忙,所以也是在同一日,王九知道春香楼要放人的事,他需要一百两赎回兰儿。”
“你也不负他的期望,成为了这把他害人的刀,可在诱导你的同时,他又不断地留下线索,所以曹文知道王娘子辱骂你的事,万成林知道有人找你买画的事。”
“等到他的目的达成之后他又会将线索抛出来,让衙门派人去查,绝对不难查到你的头上,这样一来真凶缉拿归案,他也能救出他想救的人,王绪。”
“他甚至知道衙门里求谁最有用,知道赵千澜身份不凡,知县大人很是看重她,所以他当街行凶,逼得赵千澜不得不重查此案。”
“所以哪怕没有本官,你也插翅难逃。因为在你没有杀害田月娘之前就有人一步一步引着你犯罪杀人。”
许是真相太令人震惊,史云正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抬手指着沈寂问道:“你在说什么?”
“那人是不是周笙?”他目光看了众人一圈,渐渐反应过来。
“果真如此,哈哈,太可笑了,可笑至极。”他忽然高声大笑,却又笑着哭了起来。
原来可悲可笑的只有他一人罢了!
自以为将他们都掌握在手掌心里面,可他哪里敢想,就连自己都是别人手里的一颗棋子,一颗达到目的就能舍弃的棋子。
他怎么可以这么可怜?
怎么可以!
沈寂不再看他,向曾有才作揖道:“大人,人犯王九已认罪画押,承认是他将带血的衣袍塞到王绪衣柜中,周笙也坦白自己引诱史云正犯罪杀人的过程。”
“这个案子已真相大白,与王绪无关,您可上交府衙,请府衙定夺了。”
曾有才垂眸想了下,又看向史云正,“人犯史云正,你可还有别的话说?”
后者跌坐在地上,只在嘴中喃喃自语,“我要见周笙,这不可能。我要见周笙……”
千澜望着有些神志不清的他,重重叹了一口气。
可恨之人也有可怜之处啊。
第45章 误会了她?
在珑汇县闹得沸沸扬扬的田月娘案终于告破,县衙里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真正的杀人凶手史云正被收押入狱,听候发落。而王九也因为诬蔑他人与知情不报的罪名,被判三十大板,入狱三年。
周笙则因知情不报被打了五十大板。
大家都清楚这些事情的始末都是周笙一手造就的,但他厉害的地方就在于知道一切,却又让自己干干净净,不沾上半点泥腥。
他没有让史云正杀害田月娘,也没有明言让他收买王九,嫁祸给王绪,如果不是史云正自己执念太深,这些事情可能都不会发生。